六-洛杉矶蜂鸟

一月上旬,好不容易下了几天雨,像雾一样终年笼罩在洛杉矶上空的污浊空气,短暂地消失了,天非常蓝,离我家只有一两英里的山脉,好像趁着下雨又朝前走了几步,一下子变近了,山上的草木清晰可见。不是多大的雨,却在洛杉矶造成灾害,马里布一座山坡有塌陷现象发生,两所巨宅毁坏;许多条道路被冲垮,交通堵塞严重,有一百多起车祸发生;垃圾桶、树木、鞋子、报废的轮胎等等随着水流漂到不受欢迎的地方;房屋漏雨,装修公司的生意忙起来,钞票跟在雨水之后流进他们的腰包……

不知道是从哪儿弄到了一点儿经费,陈克文他们在蒙地贝罗的喜来登饭店租了会场,颇为隆重地举行了“文联”成立大会。

开会前的一天,陈克文给我打了个电话,聊了快一个小时。他先大讲了一番这个会有多么重要,领事馆和当地“主流社会”是如何大力支持,以及邀请了多少各界名流与会,等等。开始我以为是他兴奋过度、非得找个人吹吹才行,听到后来,才有点儿明白他这通电话的意思了。

“这个会上最重要的是选出一个过硬的理事会。”他说,“方法是,有五个以上的代表联名推荐,就可以成为候选人,然后通过全体代表无记名投票,获半数以上选票的就可以当选。理事会里是缺不了你老兄的喽!找五个人推荐不成问题,关键是你能得多少选票,我现在还掌握不了。”

“这破理事有什么可当的,我才不当呢,去不去开会我都不一定,我又不是搞这行的,谁爱当谁当去吧。”

“小流啊,不是我说你,你也有点儿太……怎么说呢,你有才华、在洛杉矶有一定的知名度。社交能力又强,就是有点儿吊儿郎当……”

“除了吊儿郎当以外,你说的这几条搁在你身上倒正合适,跟我一点儿不沾边儿。我是做生意的,又不当干部,吊不吊,郎不郎,碍谁什么事了?”

“话不能这么说呀,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信誉,一个人在社会上的身份、名声,对社区活动的参与,人们的口碑,等等等等,都是信誉,是一笔无形的资产。而且你作旅游的,正是扩大影响的好机会,交际面越广越好。这些你比我懂嘛,你脑子好得不得了。说实话,别人要有了你身上的哪怕一点儿,早不像你这样了。小流啊,我们是朋友,我对你说一句心里话,你们北京人见过大世面,目空一切,有气魄,喜欢干大事。这是你们的优势,可也正是你们的弱点。万丈高楼平地起,有一点一滴,才能汇成汪洋大海,从来成大事者都是从一件件小事做起的。老兄啊,别白白浪费了你的才华,任何一点儿努力,在将来都会得到果实的。何况这种事,并不需要支付什么嘛,举手之劳,有益无害,何乐而不为呢!”

我也知道他夸我的话是过分其辞,但是不瞒你说,我听了以后,心里还是美不滋儿的,他用他这套我看起来是非常平庸的逻辑,已经成功地打动了我。

“我也不是说我有多清高,对吧,”我说,“但是选不选理事确实没什么……”

“当然当然,我知道你对这些是很淡的,讲老实话,理事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真需要我们这些有事业心有责任感的人出来做。我心里还是有数的,这件事一直是我在推动嘛,我们努努力,估计你当选问题不太大。不过,我听说想来参加会的人很多,也很杂,到时候我们万一控制不住的话,对不对,所以还是有所准备为好……你等等啊,我去点一支香烟。”

电话里静了一会儿,接着是一阵刮风那样的声音,可能是他在喷烟吧。

“唉——,有时想想,也蛮失落的,这件事,从产生这个设想,到联络各方人士,反复商谈,酝酿,一步一步推动,都是我一个人在做,占掉的时间、精力、甚至金钱,有谁晓得咧!有时真觉得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好在第一步总算成功了,大会一开各家报纸都会登消息,影响还是很大的。现在关键是理事会,而关键的关键,是要有一个得力的秘书长,就是说,一个好的当家人。这个人如果选的不得当,将是前功尽弃,大会开完了,这个团体也就死了。不知你考虑过没有,这个秘书长,由谁来当最合适?”

我一时没转过弯来,愣头楞脑地说:“那个国画大师不是挺合适吗?”

“开玩笑!”电话那头立即作出驳斥,声音之大,震得话筒嗡嗡响,可能把他鼻子都给气歪了。“人家是当主席的。你想想,愿意来参加会的,没有别人的声望能盖过他,这没的讲了。再说,他也不是个办具体事的人,文联的事情要是交给他,那是死定了。秘书长哎,老兄,那是要上上下下一把抓的,光画画得好不行,还要有行政能力,要全才耶!”

他这一急不要紧,我全明白了。人家费心劳神地给我敲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不就为了要我最后这个圆满的回答吗?我前边还挺上路,到关键地方,给人家打上岔了!按上海人的话说:纯粹一个“十三点”嘛。

我说:“依我看,这个秘书长,是非你陈克文莫属啊。”

“我?哪里哪里,我不行。”但是声音清脆嘹亮,跟刚才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你行!还就你行,别人都不行。”

“不能这么说,也许还有比我更合适的嘛。”

“论能力,论才华,论人格,全面地论,我问你,洛杉矶还有谁比陈克文强?”

“老兄啊,过奖过奖,你这个评价有点过高了。我这个人呢,能力嘛有那么一点点,书嘛也写了那么几本,都很普通啦。但我有一点好处,就是我比较热心公众事业,这相信大家也都看到了,在洛杉矶华人圈子里,我还是,这个这个……”

“不用这个这个,告诉你陈克文,你可以对不起自己,但是你决不能伤了我们大伙儿的心。你要不出山,我跟你急。”

“哎呀哎呀,小流小流,你说话真直。我最喜欢和你们北京人打交道了,爽快得很。那……就靠你们大家抬举喽!”

本来,我以为陈克文在我身上下这么大工夫,是特别重视我。后来我才知道,凡是他能说上话的,几乎他都谈遍了,有的还请人家吃了饭。按照女诗人金子小姐的话说,陈克文是“八方串联,四出活动,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也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陈克文和金子闹掰了,从那次在陈家聚会以后,金子说,“陈克文就一直排斥我”,金子的本事也真是了得,把陈克文在会前的活动了解得一清二楚,而她也串通了一帮子人,“倒陈拥金”,对理事会的多数席位和科书长是志在必得。我想不到的是,他们这场“战火”居然也烧到我头上来了。

那天开成立大会时,我大部分时间都没在会场里,不是到外面抽烟,就是坐在饭店的大厅里和人聊天。接近中午时(下午选理事会),只见金子带着几个人走出会场,直奔大厅而来,呼啦一下全坐在我周围了。金子劈头就问:

“哎,你是北京哪个诗歌圈子里的?”

“我干嘛是‘圈子’啊,我还是‘野鸡’呢。这都是‘文革’时候的黑话,意思是女流氓。你瞧清楚了,我是男的。”

“北京作协你认识谁?”

“我谁也不认识。”

“认识北岛吗?”

“没听说过。”

“你都写过什么?”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看过吗?”

“你在全国性的刊物上发过诗吗?”

“哦,敢情你跟我这儿盘道来啦?那咱们就盘盘吧——赵紫阳你认识吗?”

“告诉你,我在北京从来没听说过你。”

“那没关系,我倒听说过你,不就什刹海船班儿的吗。”

“什么叫船班儿?”

“就是站在码头边上,用铁钩子钩船的那个。”

“我不想跟你逗嘴。”金子说,“我只希望把这次会开成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按照民主程序,选出一个真正具有代表性的理事会。这是我的个人简历,你看看吧。”说完,她递给我几张电脑排印的纸片,站起身,带着那帮人就走了。

我翻了翻那几张纸,前边的一串头衔就把我吓了一跳:

著名女诗人、作家、文艺理论家、美西华人文协优秀

写作奖得主

全球绿色和平同盟中央委员会委员兼美国分部宣传部

副部长

ICP(集团)公司企划部负责人

原北京“蓝狐狸文艺沙龙”创办人做为一份“简”历,这上头写的也有点太不简了,连什么北京泡子河小学中队委、东便门中学红色造反司令部副司令、平谷县马家河子公社广播站第一副站长都写上去了。看了这份繁杂的简历,任何人都会觉得金子小姐的一生,实在是波澜壮阔的一生,颠沛流离的一生,不平凡的一生。

这时我才注意到,会上的人们人手一册拿着的那几张纸,我原来以为是会议文件,敢情就是金子小姐的这份简历!

金子小姐是在下午选理事时发难的。她抨击说这次大会有“黑箱作业”。不民主,成了个别人沽名钓誉的场所。她攻击目标明确,集中在陈克文及陈串联过的理事候选人身上,令人惊讶的是,她给每个打击对象都搜集了一份材料,真是巨细靡遗,亏她办得到。不过听起来有点像国内的“打小报告”,抓住一点儿小事就上纲上线。比如,说陈克文办的《中国快讯》报只有他一个人,名片上却印着“社长兼总编辑”,说这是招摇撞骗,批判到我的时候,她说:

“这个刘小流,在北京根本没名,也没有作品,是个混子、骗子,却被他的同伙吹嘘成著名诗人,千方百计地把他拉到理事会里来。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他还硬把自己和著名诗人顾城拉扯到一起,说什么顾城死以前路过洛杉矶时,就住在他家里。事实上,他连见都没见过顾城。大家看,这是当时的报纸,根本就没提到他。而且,以攀附名人为荣,尤其是攀附那样一个道德败坏的堕落诗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拉大旗作虎皮,这本身,就是极为无耻的。”

我站起来抗议道:“我根本就没说过我认识顾城,只不过,他回新西兰之前,是在我们旅行社买的机票,是晓阳带他来买的,这一点,可以由晓阳作证。”

金子就喊:“晓阳,你来作证,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她那一帮人也乱喊“晓阳在不在?站起来!”

只听会场后面一个粗粗的声音叫了一声“撒尿去了!”

“会场不要乱。”金子压着场子里的笑声,继续说。“更有甚者,刘小流利用他的旅行社,大做非法移民生意,自称精办各国签证,使想去法国的一家三口人蒙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

这他妈理事我不当了!这比选美国总统都难。我站起身走出会场,这时我才回忆起来,刚才那一嗓子“撒尿去了”,不就是晓阳本人的声音吗?这小子也够阴的,关键时刻这点儿忙都不帮,跟我耍滑头!

因为我在外面抽烟,后来会场里发生的“火爆场面”我没亲眼看到,晓阳大呼过瘾,说错过了这个机会可是终身遗憾。

当时天已擦黑,我在饭店外面正抽着烟,只见安静的公路上突然出现了一辆又一辆警车,全都闪着灯,警笛大作,呼啸着朝这里冲来。一会儿功夫,饭店门前已停满了警车,警察们跳下车来就往里跑,有的还牵着警犬哪!那阵势跟电影里的一模一样……

据他们事后的描述,事情大概是这样的:金子在历数完每个人的罪状后,宣布说整个会议的议程都是由一小撮人在幕后精心策划的,没有经过民主程序,没有获得多数人讨论通过,因而是非法的,要全部推倒重来。说完她就要求大会对她的这一议案付诸表决。主持人陈克文坚决不同意,说这是一个阴谋,目的是使会议流产。下面一帮人就闹起来,说主持人就不是选举产生的,先罢掉他再说。在双方激烈的辩论中,金子跳上主席台就去抢陈克文的麦克风。这以后发生的事,说法就不一了,有的人说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他们四只手攥着麦克风扯来扯去的时候,是陈克文首先动手,当胸就给了金子一拳,至今金子的左乳房上还留着青印呢。有的却说陈克文自始至终都没碰过金子一指头,是金子见抢不过来麦克风,抡圆了胳膊就抽了陈克文一个大嘴巴。总之吧,主席台上是混战了一场,双方都有同伙跳上来参战,计有一人鼻子出血,多人面部和手臂有划痕,据说金子小姐力大无比,那些划痕有一半以上都是她挠出来的。

究竟是谁报的警?始终是个谜。一种流传较广的说法是:陈克文在开会之前,已经精心研究过许多海外中国人团体内讧的案例,早已做好了万一大打出手的应急准备。因此,警车还在老远的地方时,就有人跑进会场大喊“警察来了”;在一片惊慌中,有人吓唬金子说“快跑,有了进警察局的记录,不管好坏,都办不了绿卡了”,金子一听,吓得赶紧从后门溜了;而凡是身上有伤的,也都被人拥出后门走掉……据说,所有这些人,都是陈克文事先布置好的,所以能有惊无险、乱中取胜,甚至有人说我就是那个出去给警察打电话的人,反正我中途退场后,没有一个人看见我干了什么,不管我怎么否认,也没人相信。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这种传说是真的,那你就不能不佩服陈克文虑事之缜密,真是精明到家了。

由于金子的缺席,加上仍有两三个警察留下来维持秩序,后面的会议进行得很顺利。按陈克文闭幕词里的说法,是“完成了预期的目的,圆满结束”。

第二大,洛杉矶十几家大大小小的中文报纸果然都登了消息,有的只有几行字,有的报道极为详细,将前因后果和会场实况写得生动有趣,还有的发表社论再论丑陋的中国人。陈克文办的那张《中国快讯》登的几乎全是有关这次会议的报道和专访,头版用通栏标题,内文写得跟新华社报道中共九大胜利召开的通稿那样中规中矩。同时配发了两张大照片,一张是国画大师的,端坐在主席台上,长发长髯,似仙似道,真有个作派。另一张是陈克文正在发表讲话,下面写的是:本报社长兼总编辑陈克文先生当选为副主席兼秘书长,图为他正在向大会致闭幕词。第二版全是图片,其中一张里面也有我,正歪着头贼眉鼠眼地不知看什么,在图片说明里,我被列为一大串当选理事里的最后一名。

理查德。罗伯逊每次见到我,都要问我大明的情况。

“还没有回来?”他困惑不解地问。

“没有。”

“他在那边怎么样?”

“很好啊。”

“中国变了吗?”

“你指的是哪方面?”

他一耸肩膀,两只手轮流在空中拍了几下,像拍一只看不见的篮球似的,然后一挑眉毛、一撇嘴,什么也没说。大概他在周珊珊和钱大明的调教下,如今已经多少学乖了些,尽量避免说出刺激我们的话。

见了他这样子我倒觉得不好意思了,于是自问自答道:“各方面都变了,还在变。”

“往好了变吗?”

“应该是吧。”

“所以他不想回来了,是吗?”

“没有啊,为什么不回来,他只是在那儿有一点工作。”

“我真搞不懂。”理查德说,“你们当初之所以来美国,是因为中国不好。现在你们说中国变好了,可为什么又不回去了呢?”

我的火又上来了:“谁说我们来美国的原因是中国不好啦?”

“乔治告诉我的。”乔治是大明的英文名字,但他从来不让中国人这么叫他。“他说中国伤了他的心,所以他才会离开他热爱的故乡的。”

真不知道大明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可以想象的是,那肯定是一个理查德在好几个世纪以前的英文书里才读到过的伤感故事,里面跳动着一颗饱受痛苦但忠贞不渝的赤子之心。我也明白理查德为什么对大明那么感兴趣了:一个只在书里活着的那种人,现在突然从自己的身边冒了出来,那还不着迷!问题是,就算你钱大明说这些话时是出自肺腑,可在这简单的几句话后面,还有多少东西是理查德所不知道的啊。如今,你一绷子又杀回中国,赚钱去了,我可没本事把你说过的话给圆回来。

“理查德,你知道,”我结结巴巴地说。“人类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我们生活在一个特定的时代,我们成长的环境和你所成长的环境完全不同。这就决定了……你知道,虽说我们在美国受过教育,又住了这么多年,但还是……我们有些行为在你看来可能很难理解,但却是有它的内在逻辑的,这就像……”

“那么你,究竟是为什么来美国呢?”理查德仍然一根筋地按照他刚才的思路往下问。

我想都没想就答道:“留学啊。”

“你不是早已修完学位了吗?”

我一梗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小子到底是当律师的,三下两下,把我也给绕进去了。这问题,别说是向他解释了,就是我自己向自己都解释不清。

理查德眨巴着大眼睛看了我一会几,见我不说话,闷闷地走开了,我猜他一定认为我刚才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说谎。

我和理查德说话的时候,周珊珊一直在旁边笑。事后她教训我说:“你也太老实了!跟他说那些干什么,越解释越乱。

你看他那两眼睛瞪的!”

“那你怎么不帮帮我啊?”

“我怎么帮你呀,你犯傻我也跟着犯傻?”

我伸手掐住她的胳膊肘:“你拐弯抹角骂我是不是?”

她一边笑一边甩开我的手:“别动手动脚,放尊重点儿。”

自从那天晚上我吻过周珊珊以后,我看不出来我们的关系有什么变化。她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照样跟我逗嘴,抓住机会就损我,没觉得跟我亲近了一层,倒也没变得更疏远。不过我是轻松多了,说话更放肆,眼神故意含情脉脉,周珊珊一看,笑得直抽气儿,说:“拜托了,别这么看我好不好?您那眼神儿,我过敏。”

我约她吃饭、看电影、去海边,她一概拒绝,不是说从外州来了朋友,就是干脆告诉我她有别的约会。我说“好啊,你背着我跟别人约会是不是?”“什么叫背着啊,我和人约会,跟你有什么关系!”“和谁呀?”“国画大师。”“哎哟,珊珊,你真叫我痛心疾首,放着我这么个堂堂七尺的男子汉你不要,去找那股子‘块垒不平之气’干嘛呀。”周珊珊听了,简直开心死了,笑得我摸不着头脑。

不过,米雪儿倒有另一番见解。

“老板,”她有一次笑眯眯地对我说,仍旧管我叫老板。

“周小姐对你有意思哦,你们满有缘的哦。”

我赶紧凑过去问:“你看出来了?”

“是啊,她每次来我都注意到了,她看你的时候不一样。”

“哎?我怎么没看出来?”

“我们都是女孩子啊,我一看就知道。”她又说:“你跟她开玩笑好过分哎,好像很不认真的样子。没错啦,女孩子都喜欢幽默,但是要恰到好处哟,过一点点都不可以。过了,人家要胡思乱想,你知道,女孩子在这种时候好敏感好脆弱的。”

我说:“我本来也就是跟她开开玩笑嘛。”

米雪儿一脸你瞒不了我的神情,说:“没有啦,老板,我看得出来哎。当然,你们大陆人,尤其是北京人,我发现了,如果两个人碰在一起,一见面就互相骂,什么‘孙子’‘你丫’的,我们台湾人看了一定以为是吵架,其实呢,这两人一定是好朋友,只有哥儿们才会这样,对不对?可是,对女孩子还是收敛一点比较好,我们喜欢甜言蜜语、殷勤体贴,天下的女孩都一样哦。”

我说:“行啊,米雪儿,以后我追女孩儿,你得给我多出主意啊。”

这天深夜,我睡得正死,一阵急剧的电话铃将我吵醒,我拿起听筒,还没缓过神儿来呢,电话里就传来大明一连串兴奋的爆骂。我一下子睡意全消,知道喜事临门了。“操你大爷的都几点了你丫还睡呢,傻逼!我弄到一个三十个人的团,下礼拜就到洛杉矶,是让我愣呛过来的,一场战斗啊,他们这系统紧接着还有三批要来,全让我给包圆儿了……”我让他慢慢地说,别太激动,其实我心里也怦怦直跳,好像刚才不是在睡觉,而是刚跑完一千五百米中长跑比赛似的。我听他比较详细地介绍了情况,我们又研究了日程和旅程安排,仔细算了账——一切比预想的还要好,通完电话,我看了看表,凌晨四点二十分,我冲了个热水澡,重新回到床上,一直到天亮也没睡着。

大明是亲自带队过来的,他西装革履,刚一出现在机场通道的那头,就拼命朝我招手。团长老赵是个正局级干部,五十岁不到,精明干练。按照大明事先的嘱咐,除了大轿子车以外,我还特别租了辆卡迪拉克,专门给老赵坐,“让他享受一下部级待遇”。没想到老赵坚决不肯,非要和大家一起上大轿子车。拉扯了半天,开轿子车的司机是个黑人老头儿,还以为我们这儿打起来了呢,站在旁边直发愣。

在去旅馆的路上,车上的人嘁嘁喳喳,问什么的都有,有问我在北京是住哪儿的,有问我有手枪没有的,还有问我一个月挣多少钱的……好多问题我还没开口,他们互相就给回答了,特别是那些出过国的,对同伴的一些提问嗤之以鼻,老大的不满意。老赵一路上挺矜持,很少说话,车开出去半个小时以后,他有点不安了,问我:“咱们这是去哪儿?”“旅馆呀。”

“我知道,我问的是住在哪个城市。”“洛杉矶呀。”“这是洛杉矶?”他满腹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车窗外。我望了望高速公路的两旁,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想当初我刚来洛杉矶(也是刚到美国)的时候,也有过这种疑问,美国嘛,在想象里应该是遍地高楼大厦,灯红酒绿才对,可是眼里看到的,跟郊区农村差不多,几乎全是“平房”,街道上连个人影儿都看不见。于是,我就跟老赵讲了我当年的感觉,说没办法,美国地方太大,猛往开了铺,就这样儿,只有纽约的曼哈顿是个例外,从我个人来说,我还是喜欢纽约的。老赵听了,好像反而更起疑了,说:“我去过法国的巴黎。德国的柏林,比利时的布鲁塞尔,不管哪儿,就是到了乡村,也不会这个样子嘛。”我说:“是,真不应该叫咱们这么失望。可是咱们说不上话呀,洛杉矶建市的时候要是多听听我的意见,我肯定不让他们建成这样。”老赵白了我一眼,扭过头去不理我了。我心说老赵这家伙脑子里转什么呢,我这又不是拐卖人口,难道还会把你们弄到墨西哥去不成?

到了旅馆以后,除了这旅馆的建筑还像点样儿,周围真是乏善可陈,连我都觉得这鬼地方也太不给洛杉矶争气了。老赵和另外几个人(八成都是领导吧)在房子里密谈了一会儿,然后走出来,对我和大明说:“找个地方,咱们谈点事。”来到房间里,老赵倒也痛快,开门见山地就问:“这是洛杉矶吗?”我说:“赵局长你也太逗了,这不是洛杉矶是哪儿啊。”老赵又问:“这旅馆一天多少钱?”我说:“反正我们是按照你们付钱的标准,来安排食宿和其他活动的,超过标准,我们就该赔了。”老赵脸色一下就阴下来,说:“标准,什么样的标准,我们付了那么多钱,就住这种旅馆吗?”我说:“这是一个连锁旅馆,属于中档的。说实在我们已经很优惠了,你们付的钱算是相当低的,我们以前接过那么多大陆的团,都比你们……”大明见情况不妙,插进来说:“刘总,你到外面看看,他们可能要喝开水,这旅馆不知有没有。”就这么把我支开了。

我信步走到旅馆的前厅,经理在柜台里朝我诡秘地笑着,他也是个华人,我们之间有交易,他给我打了不小的折扣。我走到柜台前。他那颗脑袋像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头发上不知用了多少发蜡,油光水滑。“刘老板,”他笑眯眯地说,“你的客人都好精啊,他们刚才来问过我房价。”“是吗?你告诉他们了吗?”“放心吧,不会啦。我这里经常住大陆的团组,知道该怎么说,我告诉他们的是最贵的价钱。”我松了口气。“谢啦。

经理,我这儿马上还有三批人要来,都放到你这里。”经理眼睛都笑成一条缝儿了,一个劲儿冲我点头:“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大明和老赵谈完了,约上我和米雪儿,在旅馆旁边找了个咖啡馆,一起凑了凑情况。大明头一句话就是“咱们被人宰了一刀”,据他说,是这么回事:这个团,是他从北京的一个朋友老谢那儿接过来的。老赵委托给老谢的公司办,老谢又转给了大明,大明本以为自己是一场争夺战中的获胜者(事实也可能的确如此),但他和老赵不知道的是,老谢这一转手,就从一个人身上赚了一千美元,三十个人,就是三万。所以,老赵觉得付的钱不少,住的却太差,而我们实际上没拿到那么多钱,认为对他们已经相当不错了,我和老赵的争执,就是由此误会而生的。刚才他们俩把钱数一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明说:“凭着我钱某人的三寸不烂之舌,总算把老赵给哄高兴了。老赵说了,这回如果咱们接待的好,以后的团全给咱们做,不通过老谢了,钱呢,比现在给咱们的每人再多五百,而他们又比这次付给老谢的每人少了五百,两边都有好处。”

我说:“你怎么那么傻呀,你跟老赵说,钱还是照着他们这个数来付,完了咱们回给老赵个人一两万,这不就把他给吃住了吗。”

米雪儿也说:“是啊,我以前的老板就是这样子哎。”

“我说啦。”大明说,“我比你们还黑,我说以后比这次再多加一千,就是说,每人身上弄出两千来,咱们和老赵半儿擗。可是老赵死活不干,说只要接待的好、培训的好,肯定继续让咱们做,他自己是一分钱也不想贪。”

我说:“那是他还不信任你,怕出事。”

“那倒不是。主要是这老赵一心在仕途上,正憋着提副部呢。我舅舅说了,老赵提副部长或者外放当个省委副书记,是早晚的事,他的档案都到了中组部了。”

“怎么又是你舅舅啊,他认识他?”

“不算认识,但是互相都知道,我也没跟他提我舅舅,我舅舅太显眼,提了反而不好,有些猫儿腻他就不敢跟咱们玩儿了,这人,精着呢,官场上的事门儿清,知道我舅舅在任用部一级干部上说话的分量。”

“我的妈,就您那炸油饼儿的舅舅……”

大明差点儿把一杯咖啡泼在我脸上,幸亏我饶命这两字喊得及时。

米雪儿说:“又怎么啦?我还是没听懂哎。”

大明发起狠来,说:“溜子,我警告你,老赵可是个关键人物,他们这个系统在全国的企事业单位多了去了,出国培训的计划非常大,老赵是大拿,在这方面他说了算,你要是把他得罪了,就是砸咱们自己的饭碗。老赵对你特别瞧不起,说瞧姓刘的那小子那个样儿,整个一北京胡同串子,在美国混了几年有什么了不起,冲他我也不放心……从你跟老赵一见面,没一句话说的得体的,就知道耍你的那点儿小聪明,贫。现在我正式告诉你,把你那套给我收起来,好好地伺候好老赵。我就不信你原来在国内的时候没给领导拍过马屁,过去你是怎么拍领导的,今天你就得怎么拍赵头儿!别把这当儿戏,别觉着出了国就再没有个当头儿的管着你了,就反了你了,告诉你,在美国,金钱就是你的头儿,照样由它管着你。在国内,你不高兴了还可以跟领导顶几句嘴,在这儿,你再不高兴也不敢跟钱闹别扭。为了钱,你什么下三烂的事都得做,什么孙子都得装!”

有时我会想,是不是我这人太贱了?在我和大明的关系中,平时我总是嘻嘻哈哈,对他连损带挖苦,但是,每次他一真动肝火,把我臭骂一顿,我立刻就老实了,服服帖帖听他的话。这是因为我性格懦弱呢,还是他钱大明代表的一种“力量”把我给降伏了?我这人,从小就不大招人待见,淘、坏、说瞎话,“溜子”这个外号忘了是谁给我起的了,挺准确地说明我在别人眼里的形象,所以跟了我一辈子。但是我聪明,天生的脑子好使,“看数学书就像看小说”,轻而易举。所以我从小眼睛就长在头顶上,没什么人能让我看得上的,说话特别损。可偏偏是这个经常让我觉得好笑的钱大明,却一点一点进入了我的生活,而且在一些重大问题上成了我人生的指导者。

想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哩。

我把赵局长伺候得可真是没的说了,尽管他一直还对我端着官架子,但态度已经明显地转变。不仅如此,我对所有的人都是小心翼翼,别说是装孙子,就是真当孙子——我想通了——也没什么不可以。不管他们提什么要求(他们的要求可真不少),只要我们能做得到,都尽量满足。我们给他们在大学里请的是一流的教授讲课(这就意味着要多付授课费),带他们参观了好几个市政管理部门,甚至还安排了十五分钟和洛杉矶市长的会面,一起照了相,登了报纸。参观好莱坞、迪斯尼、游山玩水,更是少不了的喽!我手持大巴士上的麦克风,或者双手卷成喇叭状放在嘴巴上,不厌其详地给他们介绍各处名胜,说得是唇焦舌燥,简直比他妈专业导游还专业,我都奇怪我哪儿来的那么多美国奇闻和掌故逸事。

甚至于,我连一桩轻易得手的艳遇都忍痛放弃了。

这团里有一位小姐,大概不到三十岁,长得有几分姿色,眼睛会说话,老是寻找机会和我接近。她是老赵他们机关外事局的翻译,英文说得不错,姓崔,我一眼就看出她的意思来了,心花怒放,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就和她调情。在他们离开洛杉矶之前,大约是头三天,我把她偷偷带出来睡了一次。绝对的棒!而且我发现她非常聪明,我表达一个意思常常是刚说出简短的开场白,她立刻就全盘都领会了,和她谈话又省劲儿、又非常投机,好像我们是多年的相知一样。这样的女孩儿我以前碰到过,但是太少了,一两个而已吧。曾经出现过奇妙的一刻,我突然想,她对我有这么大的吸引力,是不是就叫一见钟情啊,我爱上她了?

据她说,她这次出国之前就做好了计划,准备找机会脱队,留在美国,不走了,没别的原因,她在国内伤透了心(纯粹个人感情方面的),必须离开那个环境,才能解脱出来。她希望我帮助她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把她从旅馆里带出来,找一个住的地方,替她保密。她有钱,其他事情也都自有安排,绝不会麻烦我,如果不是洛杉矶公共交通这么不方便、不自己开车几乎寸步难行的话,她早就自己跑了,连这点儿事也不会求我。

“可能你觉得我这是利用你,”她坐在汽车旅馆的床上,喝着我从楼下自动贩卖机买来的可乐,目光直视着我说。“或者更坏……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我就求你这么一件事,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如果在美国没有帮忙这种讲法的活,我也很愿意付给你钱,这样更公平。”

她只裹了一条棉布被单,被单里面,就是我刚才充分享用了的珠圆玉滑的肉体。我喝了一口可乐,看着她。

我说:“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这是小事一桩。美国嘛,对不对,每人都有无数件这样的事发生,移民局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别说我跟你有这个缘了,就是完全不认识,半路招招手,搭个车,也没有问题嘛。”

“你的顾虑,就是要想想对你们这次接待有什么影响,对赵局长有什么影响。”

没错,我想的就是这个!这丫头厉害就厉害在这儿,她吸引我的地方也在这里。至于利用不利用,我才不管那个呢。如果说她真是在利用我,那就让她利用好了,我也利用她呀。

“你放心吧,”她说,“我早替你考虑过了,一个代表团里有人出走,这几乎是没办法预防的,跟接待单位毫无关系。要说责任,只能由赵局长来负。可他只会恨我,不会因为这个对你们有任何不满。再说,反正钱你们已经赚到了,和老赵拜拜以后就没关系了。”

这回她错了,她不知道的是,我们和老赵的交道还有得可打呢。

她说:“这件事对我关系非常大,是改变命运的一件事。

我不是轻率决定的,将来有机会我会全部告诉你。你可能是救了一个人,我以前来过好几次美国,要想跑早跑了,我确实是遇到了很麻烦的事,绝不想再回去了,真的。”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稀溜稀溜不停地小口喝可乐。她则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连血管里的血都不动了似的。世上真是没有白吃的席。这么一想,我反倒轻松了。

“好。”我说。

“同意了?”

“同意了。”

“那我今天就住在这儿了,不回去了。你的任务也完成了。

除了你我以外,谁也不知道我到哪儿去了,是怎么跑的,等团走了以后,如果你愿意请你来看我,我希望你来看我,我……

你认为是假话也行,我很……你很有好感。”

犹豫了片刻。

“不行。今天不行,刚才万一有人看见你上了我的车……

太突然了,咱们得精密策划。”我说。

快乐的表情一下子就从她脸上消失了。

“我求你了。”

“不行。”

她说:“如果今天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你拿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你要强制,我就叫警察。你把老赵叫来我更不怕,谁拿我也没办法。”

“你玩儿混的是不是?”

她看了我一会儿。

“我今天跟你走的话,你一定会再把我送出来吗?”

“一定。”

“好,我对你守了一次信,你一定也要对我守一次,好不好?”

“好啊。”

不能再做爱了,一点情绪也没了。本来我是打算再做一次的,她的身体也跟她的脑子一样懂事、聪明,给一点点暗示就会立刻作出绝对正确的反应,不再一次享受这样的身体是个极大的错误。但是现在真的不行了。她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车上,我在他们旅馆前的一个街口停下车,让她走回旅馆去,杜绝一切可能被别人看到我和她在一起的危险。

“这么晚了,洛杉矶的治安,路上遇到坏人的话……”她迟疑不决地说。

“没关系,我在后面慢慢开车跟着你。”

听了这话,她那会说话的眼睛瞬间掠过一丝阴影,最后看了我一眼,打开车门走了。

这一夜,我几乎没有一分钟真正进入睡眠。过了凌晨四点以后,睡意彻底没了,我干脆下了床,从冰箱里取出冰块,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坐在沙发上喝起来。

爱情?笑话!如果说世界上真有这玩艺儿的话,那也是少年人的事。至少在我和小崔之间的不是,岂止不是,乃是大大的不是!几个小时以前,搞昏了我的头的(这一点我一定要清醒)不过是她所拥有的身体罢了。她的身体,和我所尝试过的其他女人的身体有一点儿不同,但也仅仅就是一点儿而已,其他就没有什么不一样了。我怎么居然会发烧到想入非非了呢。

逢场做戏逢场做戏,可千万别把这戏给演真了呀!

不过,我又想,刨去她的身体、刨去她的脑袋。刨去我的幼稚发烧假戏真作,按说帮她这么点小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神不知鬼不觉,举手之劳嘛。完全合法,在签证有效期间到哪儿去都行,老赵管不着,移民局也管不着,我更他妈管不着了,何况我毕竟占了她的便宜,如果我事先就知道她跟我睡觉以后要让我帮这个忙,我还会不会跟她睡觉呢?当然要跟她睡,放着这么一副好身体,再加一个令人愉快的小脑袋,没有不睡的道理。我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回忆她的身体,每一个细部都想到了,真的是好!明天就把她带出来!绝对不会有任何人怀疑是我做的。我占了她的便宜,如果连这么一点点回报都没有的话,也太孙子了。

一句话吧,帮,还是不帮?

怎么我这儿弄得跟哈姆雷特似的——活着,还是死?我自己都笑出声了,真他妈小题大作,不就这么点儿小事嘛。可能我这人确实太优柔寡断,要是换了大明的话,早就快刀斩乱麻了。而且不管他想斩哪一边,都会干的漂亮。

关键是,单单帮这个忙太容易了,绝对会帮的,麻烦的是这件事发生以后所产生的影响,对,这是最需要考虑的。这用不着发挥什么想象力,只用膝盖想就想得出来:早上起来一集合,发现小崔没了,跑了,全团的人立刻就炸了营,这是政治事件。老赵气得鼻子都冒烟儿了,小崔不但是他的团员,而且是和他同一个机关。平时受他信任和重用的人,不然外事局的英文翻译多的是,为什么偏偏带她来呢?领导上怪罪下来,会质问他老赵:她在你手下这么长时间,怎么连她可靠不可靠都没看出来?你考查一个干部的政治眼光跑到哪儿去了?三十个人里,那么多下面来的干部,都是有去有回,表现很好,反而在我们中央机关里出了逃兵,这是什么影响?是不是说明我们的官僚主义太严重、只会高高在上当官做老爷?得,老赵就惨了。老赵惨了不要紧,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比如说被撤了职、或者没撤职但被调了工作、或者工作倒没调但不负责出国培训了,我的妈,这几条里甭管摊上哪个,惨的都是我们哪!

由钱大明同志驰骋疆场,花了两万美元交际费打下来的天下,被我,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给活生生断送掉了——罪过啊!

我背上嗖嗖地直冒凉气。到厨房又添了一大杯酒,大口大口猛吞了几口。这回我冷静下来了。刘小流啊刘小流,一只迷途的羔羊啊,愿上帝怜悯你吧!你已经不是孩子了,错误可以犯,但是少年人的错误绝对不可以犯,犯了,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大傻瓜。现在,在你心坎儿上真正应该占有位置的,第一是钱,第二是钱,第三,还是他妈的钱!除此以外,统统让开,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第二天,大明一见我就说:“昨天晚上干嘛去了,瞧你那两眼睛黑的,都成熊猫了。”我什么都不说。说了,肯定会被他臭骂一顿。现在,我已经用不着非挨他一顿臭骂不可了,我自己就能把好多事想明白了。

我尽量躲着小崔,连目光都不跟她相接。我猜她是急了眼了,我在旅馆院子里只单独儿停留了片刻,她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走过来,压低声音焦急地问我:“怎么样?时间不多了,快想办法吧。”我说:“想着呢。你看看,大家都看到咱们了。”

说完我就走开了。

他们离开洛杉矶要去东部十天,由米雪儿带队,我和大明就都不去了。我猛然想到,东部,尤其是纽约,地铁和公共汽车可是极为便利的,在那儿,小崔用不着任何人帮忙就可以迅速失踪。既然决不能让老赵的团里出事,这一点不能不加以考虑。我对米雪儿是这么说的:“据我观察,崔小姐这么年轻,英文又好,想留在美国也说不定。你一路上要多留心,多跟她在一起,在最后这个阶段千万不能出事,否则后患无穷。但是你也不要跟老赵和别人说,毕竟咱们这是猜测嘛,在大陆这是很严重的问题,说了,崔小姐的前途就毁了。崔小姐人很不错的,你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在他们离开洛杉矶的前夜,全团上下和我们的融洽关系达到了热烈的高峰。他们简直美死了,对我们的接待工作赞不绝口。在送别宴会上,老赵还特别走到我跟前,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刘啊,咱们是不打不成交。通过二十来天的接触,我对你真正有了了解,好样儿的!热情肯干,任劳任怨,有全局观念,我们是找对了人了。希望我们能够继续合作下去。”在宴会致词时,赵局长又特别把我们表扬了一通,他说:“同志们,我们赴美考察培训的第一个战役,取得了可喜的战果,胜利完成了任务。这,和我们每一个同志能够严格地要求自己、遵守外事纪律,遵守所在国的法律和法令,以及本着批判吸收的精神,吸取其精华、剔除其糟粕,为我所用、和国际接轨这样的一种态度,而努力进行了学习,考察,是分不开的。同时,我在这里,也要特别向我们的接待单位——美国名流国际交流中心,表示衷心的感谢!向中心的刘总裁,钱副总裁以及全体工作人员,表示衷心的感谢!”说着,他转向我们,带领大家拍起巴掌来,掌声热烈得都能把房顶掀起来了。等我们起立鞠躬回敬之后,他又接着说下去:“同志们,第一个战役结束了,第二个战役马上就要打响了,明天,我们将乘坐波音七四七飞机,进军美国首都华盛顿……”

大家喝酒已经喝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小崔也过来敬了我一杯酒,她什么都没说,悄悄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条。我假装小便,跑到厕所里打开纸条看了看,那上面写着:你是一个十足的伪君子,我恨你!!!我把纸条撕得粉碎,扔到马桶里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