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八三个月过去,又是秋天。棉花白又大,玉米粗又长,下野地又是一个丰收年。好几年了,年年大丰收。
群众高兴,觉得汗水没白流。干部也高兴,觉得辛苦有了回报。上面领导更高兴,恨不得每一个地方,都像下野地一样。
干什么,干久了,都会有一些习惯。习惯这东西,像是一个人的脾气,形成了,就不好变。打过仗的人,种起地来,也像打仗。活赶得急,不休息,连着干,叫突击。谁干得多,干得快,叫突击手,叫打冲锋。抢收麦子,叫战夏收,抢收棉花,叫战三秋。全部集中到了一块地干活,则集中力量打歼灭战,也叫大会战。每年春播秋收,被看做是关键性战役,开战前要开大会。大会的名字,很有鼓动性。春播时,叫春播动员誓师大会,秋收时,叫三秋动员誓师大会。
又是九月,又是秋收。又要开动员大会,开誓师大会。
会场用彩旗圈起,座位用白石灰画出。各队要坐到指定位置上,不能乱坐。还要猛敲一阵锣鼓后,造出声势。今年的大会,声势比往年大。主要原因,上面领导来得多,级别也高。这也是习惯,会开得好不好,隆重不隆重,领导很重要。领导作用大,官越大,越重要,它越大,作用越大。一个大领导,一万个群众也比不上。
看到了吧,那个首长,一走出来,一挥手,全场掌声雷动。下野地自从有了人,没来过比他大的官。再一摆手,全场马上鸦雀无声。他说了句,同志们好,底下马上一齐大喊,首长好。喊声好像是往天上扔了个炸雷,把正在远飞的大雁吓了一跳,乱了排好的队形。
他一来,库屯师部的领导马上跟着来,跟一个不行,要跟一群。只要还活着的,全跟上来了。
为了照顾好首长,让陈参谋跟着他贴身关照,陈参谋跟过他,知道他脾气喜恶。其实首长这回来,有贴身照顾的人,那个漂亮的女人,叫白麦,就是她的夫人。不过,多个照顾,会照顾得更周到。
首长和夫人见了陈参谋,还喊小陈,还问起小陈的生活工作情况。首长说,工作上有什么困难没有?小陈说没有。夫人问小陈个人问题解决了没有,小陈说还没有。
夫人说不小了该解决了。大家自然极了。好像在他们中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或者说,就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也没有了,像烟一样早散去了。
师里的领导去陪老罗了。陈参谋留下陪白麦。白麦说,小陈啊,你的事,我给老罗说了。还是想把你调回到机关去。陈参谋一听这话,有点激动,说,太谢谢首长了。
白麦说,这次来,我把你的调令也调来了。说着,白麦从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陈参谋拿过那张纸,嘴皮一个劲地颤,显然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
不过,他什么也不用说了,白麦看到了他的眼睛里那湿湿的亮。如果现在四周没有那么多人,陈参谋没准会跪下来给白麦磕几个头。
白麦觉得这个男人怪可怜的。就这么个男人,在那些日子里自己差一点还喜欢上了他,差一点和他发生了一点什么。白麦这时觉得那会儿的自己真是太可笑了。
白麦对陈参谋说,等会儿开完了会,带我去找一个人。陈参谋说找谁,白麦说找一个叫白豆的女人。白豆这个名字,听起来这么熟悉。可陈参谋一时想不起为什么会这么熟悉了。白麦跟老罗到下野地,真正想做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看看白豆。前几天,接到白豆的信,说她怀孩子了。白麦挺奇怪,没听到白豆说结婚啊,怎么就有孩子了?见到白豆可得好好问问。
老罗不光带来一群官,还带来了让下野地人更高兴的东西。在会场的主席台旁,停着两台刷了红油漆的拖拉机。拖拉机让他们想到了战场上的坦克车。坦克有多么厉害,他们看到过。拖拉机有多厉害,他们还没有见到过,但听说了。说比坦克厉害。说用它来开荒地,全下野地的人,干一个月,不如它干三天,你说这有多神。能不高兴吗?有了它,以后不用再愁了,不用再吃那么多苦了,不用流那么多臭汗了。可以把省下的气力,用来做更有意思的事了。
除了拖拉机外,还带来一个大奖状。下野地年年丰收,成绩太突出,被授予“模范开荒营”的先进称号。马营长已经在营部选取好挂奖状的位置,这个奖状对他来说,比对别人更有意义。不但是对他领导工作的赞扬和肯定,同时还意味着他会得到相应的提拔。不奖钞票,不奖房子,不奖女人,奖个官当当,也算是这几年没有白干。
马营长已经让人叫了好多年了,也该换个叫法了。
动员誓师大会的动员的事,由首长和干部来做,按官大小,从大往小排,挨个做动员。誓师的事,由群众来干,由各个单位派出代表上台来念请战书。
早就安排好了,大会开得很顺利。首长已经讲完了话,轮到各队代表表决心。决心也都差不多,不同的只是话的音调,有的说河南话,有的说山东话,有的说四川话,有的说甘肃话,什么地方的话,都是中国话,都能听出话里的决心。其实听不听,都知道说的是什么,年年开这样的会,年年说的都是一样的话,好几个队的请战书,用的就是去年的原稿,连抄一遍都不用。
秋天真好,太阳亮,却没有那么刺眼,阳光很暖和,却没有那么焦热了。多么好啊,开完了动员誓师大会,还要会餐。一大早,大家就听到猪被宰杀时的嚎叫声,这是一支激动人心的歌。开着大会,还在心底回荡。快到中午了,用鼻子闻一闻,空气里已经有红烧肉的香味。听说还有酒喝,出征前的将士,总是要喝一碗酒,从古到今都是这样,优良的传统,不用去安排,就会一代代传下来。
想到肉和酒,在会场上有点坐不住。虽是秋日,也是老虎,晒时间长了,也难受。一些人站起来,往会场外面走。干部问干什么去?说是去解手。离会场不远,有片新栽的小树林。去那里面解手,没人看见。说解手,也不一定解手,坐到树下面,凉快凉快,抽一支烟,人会很舒服。
老杨也去小树林解手。去了,也解了,撒了一泡尿。
尿完了,再坐下来抽烟。打算不回会场,坐在凉荫里,等着散会,直接去大食堂吃肉喝酒。所有的人,这会儿都和老杨的想法差不多,包括台上的干部。而所有的人,包括老杨和台上的干部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一件让他们没有料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