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夏天,在下野地,先是有两个男人想娶白豆当老婆,后来又有一个男人也想娶白豆当老婆。
这并不是说,白豆是个漂亮女人。
尽管从1951年开始不断有内地的女人以参军和支边的名义来到下野地,但在下野地仍然是男人多女人少。
也就是说,只要是个不算太丑的女人,身后总有一个或几个追逐者。
说白豆不漂亮,也不是说在下野地,还有比白豆长得漂亮的女人。准确点说,在下野地没有可用漂亮来形容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到不了下野地。
和白豆坐一趟火车来的女人有上万。从乌鲁木齐到下野地要经过司令部师部团部场部,每经过一个地方就会有好多穿军装的人来看她们,听说这些人全是为革命立过大功的首长。每回有人来看过她们后,她们中就会有几个人从白豆身边离开。离开的女人看上去总是比白豆好看些。
这些漂亮的女人只有一个白豆叫得出名字。她和白豆同村,也姓白叫白麦。本来她们约好了走到天边也不分开。没想到一下火车就分开了。她们不想分开可她们说了不算。她们也穿着军装,只要穿着军装就得服从命令。服从了命令白豆和白麦全哭了。扯着手说一定要抽空写信。
一到下野地,白豆就给白麦写了信。
和白麦一样,沾老解放区的光,她们都读了三四年的书。能写简单的信,能看简单的信。
白麦长得好看,留在了城里。白豆没有白麦长得好看,只能坐上车,继续往西走。一直走到下野地。
没有了白麦,白豆也不会孤单。一起到下野地的还有好多女人。白豆马上和一个叫翠莲的女孩子好上了。
她们住了同一间地窝子,像是亲姐妹影子不离影子,一块儿跟着大伙儿到地里干活,一块儿到水渠边洗衣服,一块地躺在床上透过天窗看星星月亮,说着女人之间的悄悄话。
没想到和翠莲这样的好法也没能坚持多久。好像半年时间还不到,翠莲就调走了。从五队调到了六队,不再和一个女人住一间地窝子,也不是一个人住一间地窝子。
一块搬进那间地窝子的还有一个人。一个让白豆看起来是个很粗野很可怕的男人。
白豆想劝阻翠莲不要搬到那个男人的屋子里去。可翠莲说她不想搬也得搬。翠莲说,这是吴大姐做的媒。
白豆说,谁做媒也得婚姻自主啊。翠莲说,吴大姐说了,这是组织的意思。白豆说,可他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可爱。
翠莲说,吴大姐说,老牛这个人是个战斗英雄。翠莲还说,啥愿意不愿意,女人早晚得嫁人,嫁给谁还不一样?
白豆小翠莲一岁多,也知道是女人就得嫁人,可白豆总觉得嫁谁不嫁谁是不一样的。
不管白豆对翠莲的婚事怎么看,在下野地大家还是把这个事当喜事来办。炊事班做了好多平常吃不到的好饭好菜。开荒营的大大小小的官全来了。拜天地时双方父母亲都不在,就对着墙上的毛泽东和朱德的画像连鞠了三个躬。还放了鞭炮贴了喜字,还有喜烟和喜糖。
吃着那块喜糖,白豆觉得不那么甜。
结婚的人按规定可以三天不下地干活。三天后白豆才见到了翠莲。白豆盯着翠莲的脸死死地看,把翠莲的脸看得一阵儿一阵儿红。翠莲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可看的。白豆说,都说女人一结婚,就不一样了,我想看看哪个地方不一样了。
结婚的女人和不结婚的女人的不一样,哪里会从一张脸上看得出来啊。
白豆的傻让翠莲真想笑出来。不等翠莲笑出来,白豆问翠莲这三天是怎么样过的,是不是很可怕啊。翠莲笑了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只是脸红得更厉害了。
非要让翠莲说。翠莲说,说什么呀?有什么可说的?
要不了多久,你会什么都知道的。
不是不想跟白豆说,是说不出口。人挺怪的,好些事能做出来,却不能说出来。
翠莲不说。白豆只好自己去想。
只有二十岁的白豆,在男女事情上,确实还是一张白纸。可这并不意味着白豆什么都不知道。
村子老有说书的唱大戏的,什么《西厢记》,什么《天仙配》,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啊,还有什么《小寡妇上坟》啊,什么十八摸乱七八糟的啊,白豆都听过,而且听过不止一遍两遍了。随着岁数一天天往上长,白豆是越听越喜欢听,越听越觉得有意思。一个人时也会忍不住瞎想乱想,想着想着就好像有点不是自己了。
还有村子里的那些小媳妇,还有她的姐姐嫂子也在其中,这些女人凑到一起,说的话比说书的唱戏的还要厉害。看到白豆来了也不管,还是说。白豆不知道她们说什么坐下听一会,听出一点内容后,白豆坐不住了,只好站起来走。
人走了,离那些小娘儿们远了。可听到的话却让她带上走了。她不想带,可那些话黏黏的,粘住了她,让她怎么甩也甩不掉。弄得她浑身上下不自在,像是毛孔让泥灰堵住了。
女孩子哪个不爱干净?跑回家,打了一盆子清水,要把身上好好洗一洗。
正洗着,嫂子进来了。嫂子不是外人,也是女人,白豆看了嫂子一眼。一样把清水往身子上撩。
嫂子看着白豆。嫂子说,白豆,我来给你搓搓背。
把毛巾递给嫂子,让嫂子搓背。嫂子边给白豆搓背,边说,白豆,谁娶了你,天大的福。
白豆说,我这么丑,谁会娶我?
嫂子看着白豆的胸脯说,你不丑,一点儿也不丑,你能让男人掉了魂。
白豆说嫂子胡说。白豆可从没有觉得自己长得好看。
要说好看,白豆真的长得不算好看。眼睛不大,还不是双眼皮,单眼皮好像有一点肿。脸形既不是瓜子脸也不是苹果脸,更没有白里透红的颜色,皮肤闪动着麦子的那种黄。没有书上说的女人的那种樱桃小口,嘴唇还有点厚。鼻子也不够挺不够高。仔细看过去还会在脸颊上看到几粒淡淡的雀斑。说女人好看,就是说那张脸好看。
说一个女人不好看,就是说那张脸不好看。
盆子里的水,像月光,白豆用毛巾蘸着,往身上擦。
月光像盆子里的水,从天窗流下来。离开了盆子里的水,白豆又把自己放到了月光的水里。水静静地流过身体,流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好像要去找寻什么秘密。看着水里的自己,除了一张脸看不到外,其他部位全没了遮拦。
看着看着,白豆突然吓了一跳。
好像在某一个瞬间,好像是在刚下过雨的树林里,一下子长出了好多蘑菇。白豆这个时候看到了蘑菇。只是白豆看到的只有两个蘑菇。它们没有长在树林草地上,而是长在了白豆的胸脯上。老家的山上总是在雨后长出好多蘑菇,白豆每次上山总会装上满满一篮子,但白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白这么圆这么鲜嫩的蘑菇。它们挺立在白豆的胸脯上散发着清香。
看着看着,白豆忍不住用手指碰了一下那微凸一点的粉红。一阵酥酥的热闪电似的掠过全身,让白豆有点喘不过气来。
想起嫂子说的话。也想起了翠莲说的话。其实一个女人只要长到了二十岁,不管她长得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长在什么样的地方,一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东西,都会一齐在她的身体里长出来,像草像花像地里的庄稼,它们浑然不知地任随季节安排着。
于是在这一段日子里,白豆既有点盼着吴大姐在她面前出现,又有点怕吴大姐在她面前出现。
也是在这段日子,或者要早一点的日子里,有两个男人没有给她打过任何招呼,就把她拉进了他们的梦中。
也许还不止两个男人,但只有这两个男人不但把她拉进了梦中,还想把她拉进自己的日子里,让梦成为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
还有一个男人这时还没有想到要娶白豆。在事情的顺序上他的出现要晚一些。尽管这时他也在下野地,并且是个重要的角色,而且他也见过白豆。可他没有把这个女人放在眼里,甚至不知道这个小眼睛的女人叫什么。
还是按照顺序说这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