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珠轻轻哼起了曲调,说:“很美!很美!”她将歌卡放进自己的手提包里,说,“我会用我的玉笛吹您这支民歌的!”
他们俩吃完午饭走出旋转玻璃门,就分别了!小津去公司上班,海珠到公司打工。
夜里,海珠回到住处,从冰箱里取出速冻食品在微波炉上加热吃了以后,拿出玉笛。她眼睑低垂,按在玉笛上的手指美丽而修长,在窗口吹起了《樱花,樱花》,她的身影被灯光斜映在墙上,像一幅诗一般静美的画。
窗开着,笛声一定袅袅流泻到四面八方去了。缓缓响起的笛声哀婉动人,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似在吐露一种朦胧的欲望,倾诉着心底起伏的感悟……
忽然,她看到一个身影在对面街边上仰望着她的窗户。再认真地看,认出来了!夜空下那件银色的西装上衣闪闪发亮。这是小津,多么痴情可爱的年轻人!……
但是,她没有再朝窗外望,她也停止了吹笛。二剁去手指
正值五月,吸引世人关注的伊拉克战争中,美英联军似乎进展顺利,萨达姆的共和国卫队完全不像人们想象和意料中的那样骁勇善战,美英联军大有势如破竹之势。
兰兰陪海珠去买了一个二手便宜电视机。海珠忙碌之余,每天可看看新闻,但她不喜欢日本的“视觉系”等流行音乐和那些一统主流乐坛的情歌,也讨厌电视台播出的那些时髦的插科打诨的搞笑甚至低级的节目。在漂泊的人生里,本土的文化,是一个人立根的本,本土文化是深入内心和血液里影响着人的思想和行动的。海珠埋头于学习、思考、寻找资料、阅读、写作论文及打工,觉得很辛苦,扳着指头常常默算着一天、一周、一个月地逝去,耐心而又急切地希望早日结束在日本的“抗战”生活,回到温暖甜蜜的在S市的家里去。
刻板单调的生活,有时海珠想起陈川富,不知他是否还好?内心里总有一种异样不安的感觉。
晚上,海珠又想家了,先是给外公吕平打电话问安,可接电话的竟是邵娜,“邵外婆”客气但毫不亲热地说:“你外公睡了!我去叫醒他,他要发火的!”言下之意,是不叫外公吕平接电话了。
海珠问:“外公和您都好吗?”
“好好好!我和老姐妹们准备去浙江桐乡乌镇旅游呢!”
感到没话说,挂上电话后,海珠给家里打电话。妈妈吕丽娟因为刊物发稿没回来,爸爸康勒接电话后却用沉重而低沉的话语告诉海珠一个完全出乎意外的消息:“陈向明和黄雪梅夫妇前天突然都同时被逮捕了,听说贪污受贿和洗钱的问题十分严重,还牵涉到一些复杂的我们弄不清楚的机密问题,金额非常巨大,抄家时发现冰箱、洗衣机、微波炉里和床底下全部都藏着美元、日币、人民币现金。而且在S市、杭州及苏州都有房产。生活腐化的事就很难形容了。他们早办好了护照想逃到国外去,但迟了一步……”
海珠“啊”了一声,简直说不出话来,又立刻理解了。拿这对夫妇的职务和生活状态看,阔绰巨大的支出同他们的实际收入既不相称,似也说不清钱财的来源。从陈家和卡的都株式会社的关系来说,从田中和他们家的来往来说,从田中给陈川富的款数来说,可疑之处太多。现在东窗事发了!这似乎也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海珠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哲人说:“种刺者必得荆棘!”人生的道路上,用侥幸和不正当手段想获得好处的人,迟早是会因伸手被捉的。海珠不禁想到出国前有一次赴宴听陈向明说过的那句话了:“贪污的人跑得快的只被砍了尾巴,跑得慢的就砍了脑袋!”不知他当时说这话时,心中有什么想法?
海珠因为自己出国曾沾了陈家的一点光,心里十分懊恼。幸好,旅费、学费等都让妈妈送去了,连在东京的房租费也付给陈川富了!如今自己早同堕落了的川富分手绝交了!但只要想起往事,心里怎能平静无波呢?
后来,爸爸康勒告诉海珠:“爷爷批评了你妈妈,说幸亏你有主见,坚持原则,不然,按你妈妈希望将你同陈川富拴到一块儿,岂不糟糕!?”
海珠说:“那也怪不得妈妈!妈妈是好意,主要是对陈家了解不深……”多的话,她也说不出。当初,妈确是希望把女儿攀上这门亲的呀!可见爷爷当时的态度还是有见地的!爸爸的考虑也是周密的……想着这些,海珠突然发现:最近连续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有同爷爷说上话,总说爷爷已经睡了。爷爷平时并不是喜欢夜晚早睡的人呀!海珠问爸爸说:“爸爸,怎么爷爷老是不接我的电话?他怎么啦?好吗?”
“他好!”司马康勒低沉地说,“他已经睡了!”
“不行!”海珠实在不放心爷爷,恳切又任性地说,“爸爸,您把爷爷叫醒!让他同我说上几句。不然,我不放心!我实在太想他了!”
司马康勒这个内向而少言少语的人,只好老实说:“海珠,你别急,爷爷十多天前有一晚上又梦见了南京大屠杀。第二天醒来,说他做了一个血淋淋的非常可怕的梦!后来就犯病了!总是一个人独自嗫嚅着呆呆望着窗外,常像受了惊吓似的一脸惊恐。医生要他做心理治疗,服镇静剂,让他住院去了!你妈妈不是发稿,是在医院陪伴服侍爷爷。我一会儿去顶替她回来。不过,海珠,你放心,爷爷不要紧的,这几天已经好多了……”
海珠泪水早已潸潸流下来了!挂上电话后,她想起许多往事。那是她上幼儿园的时候,爷爷总是在傍晚到幼儿园接她回家。她见到爷爷时就大叫:“爷爷!爷爷!”然后爷爷抱着她回去,总会先给她用彩色锡纸包着的一小块巧克力!那是她当时一天里最高兴的时刻了!后来,她长大了!爷爷给她辅导功课,常同她谈心,既是祖孙,又像好朋友。有一次,她上中学时,爷爷教她唱一首歌,那是戴望舒的一首诗,歌词是:“我走遍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呀你在何处?……”爷爷说,这是他年轻时与奶奶一同常唱的歌。可惜奶奶死得太早……今夜,听到爷爷病又犯了,海珠心里说不出有多难过。爷爷这些年都没有再犯过病,现在他病了,是不是他写《啊!钓鱼岛》的书,太劳累了,又牵动对往事的记忆才发病的吧?真不放心呀!海珠牢牢记得自己来东京时曾对爷爷许下的承诺。只要爷爷想见她,要她回去,她一定立刻回去。但现在,为了求学,为了经济,她也不可能随便就回去呀!她真想念爷爷啊!心里像刀刺痛着,又像被堵塞着,她不是个爱哭的人,此刻都似乎只有啜泣能释放心中的悲哀与寂寞了!
寂寞中,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津。如果这不是个日本青年,她觉得也许自己可能会喜欢上他!但,他是个日本人,她心里就有一种排斥和抗拒。爷爷必然更是憎恶日本人!我是不会“日本化”的!想着这些,海珠只想同小津保持着一个完美的距离了!
自从到新宿御苑赏樱以后,与小津有过好几次相遇。当海珠夜里打工回来路过那次夜里有醉汉肇事的横街窄巷时,总会看到小津,觉得是无意中的相遇,后来才知是小津有意的迎候,带有保护她的心意,使她心里感动。
小津也不多说什么,脸上依然是那种让人欢喜的轻盈快乐而平静的表情。这种表情给海珠留下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海珠应小津之邀同他吃过螃蟹以后,觉得按照日本人的习惯,该找机会还请小津一次。但因为忙,加上心情不好,又不想同小津过于亲密,一直拖着未实现。见到小津夜间在那些横街窄巷附近像个保护神似的逡巡等待,她心里很过意不去。她知道,小津是常常关注着她的。
小津打过三次电话给她。
一次是说:“我们看樱花时拍的照片洗出来了!有的拍得很好。我想选好的放大了送您,最近太忙,请等些时日!”
一次,小津说:“听春稻田大学的熟人说,您是很优秀的中国留学生。我听了非常高兴。我打电话给您,不会太干扰您吧?其实我常想给您打电话,怕打扰才克制住的!您好吗?昨夜,我听到您吹笛了!我走过您的楼前窗下,仰望着您的窗口,站着听了一会儿悠扬的笛声才回去。您还不知我的住处呢!哪天,我指给您看。我也是住在靠街的二楼,我的窗户同您的窗户很像……”
第三次打电话是昨天夜晚,小津说:“真想多同您谈谈心!我很忙,最近心里很烦。有不如意的事,真想告诉您……”
是什么不如意的事呢?他心里为什么很烦呢?海珠想过,但也没有多想和深想,她觉得,对这个日本人有了不少了解,比如他的侠义,他的正派,他的倜傥,他对中国和中国人的友好,他的学历,他的工作,他的在中国留过学的父亲和流利的中国话……但这些也仅仅是表面的了解呢!其他关于他的许多深层的事,比如家庭,比如思想,比如内心,比如嗜好,比如……都还不知道或知道得太少呢!
初识陈川富时,陈川富不也讲笑话,陪着喝咖啡,外表上服装整洁、彬彬有礼、不乱多说话,也并不讨人厌,可谁知他在到东京后竟变成了那样一个堕落者呢……
海珠越想心里越乱,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她以为可能是小津,拿起话筒,听到的是却兰兰那好听的声音。兰兰那张剪着童花头的可爱的娃娃脸浮现在海珠眼前。兰兰打工忙,海珠上学和打工也忙。两人许多日子未见面也未通电话了。这时段,正是兰兰忙着打工的时间,她怎么来电话了呢?
海珠热情地说:“兰兰,你好吗?我常想你!实在太忙了!我有空的时候,又怕你没有空!”
兰兰话快得像打机枪:“是呀!我也一样,真想你呀!我打工回住处,你正在睡觉,我睡觉你又去上学了!我现在利用一个机会在外边电话亭里同你通话,我要赶快告诉你一件事:有个名叫魏正平的陈川富在语言学院的同学,在我们这附近一家中国料理馆店里打工,刚才告诉我:昨天陈川富被人剁了左手两个手指!他欠的赌债很多!‘导弹’和‘一匹狼’他们打过他,昨天剁手指时,据说他要是再不还钱,就要他的命!小兰说:陈川富是完了!唉!好了!我挂电话了!”
兰兰一定是急着要回店里去!电话断了!海珠愣愣地坐在那里。今晚怎么啦!先是爷爷的病,接着是陈向明、黄雪梅夫妇被捕,现在又是陈川富被剁了手指……
海珠真是心乱如麻了!睡是太早了!看书是看不下去的!她又不喜欢做郁闷的网虫。她下意识地打开了电视机,一家又一家的电视台,正播着五颜六色各种广告。她百无聊赖,“啪”地关上了电视。
忽然,电话铃声又响了!今夜事多,电话也多,她拿起话筒,果然,听到了小津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使人看到他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开朗地微笑着在说话:“我刚才打电话给您,但您可能正在通话。”
“是的!我的好朋友兰兰——我告诉过您的,她来了电话。”
“现在时间还不太晚,我想给您把放大了的照片送过来。照片实在太美妙了!不是我拍得好,是您的形象和风度好。我真想让您今晚就能看到我的杰作。”
他说得那么真诚、急切和风趣,使海珠也感染到了他的兴奋和快活。但海珠想到是夜间了,有点犹豫,沉吟着没有立刻说话。
小津似乎明白了,说:“这样吧!我还是给您送来,只占您一会儿时间。我在楼下把照片递到您手里就走,可以吗?”
没有理由再不同意了!海珠说:“谢谢您,请来吧!既然来了,就请坐一会儿喝杯茶!”
海珠在房里等着,大约十多分钟后,听到了门铃声,开了门,正是小津。海珠故意不锁上门让门虚掩着,请小津进房坐。小津将双手抱着的一个金边大镜框靠墙放下,将一大叠洗印好的照片递到海珠手里谦和周到地说:“请看看吧!也许您会满意的呢!”
海珠谢了他,接过照片。小津脱了鞋进房,说:“您房里真干净!”房间小,陈设简单,但有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和高雅。
海珠请他坐下,说:“我只有这一把椅子!”她拿起照片看,小津洗印的照片,厚厚一叠,都是6吋的。小津将刚才靠墙放着的那只金边大镜框提进房来,框里的是一张25吋的大照片。照片上的海珠,形体美丽自然,面部有生动的欣赏樱花的表情,惬意而安逸,鲜艳的樱花衬得她神态陶醉,有亲和柔美的感觉,散发着青春活力。那一叠6吋的彩照,都特别活跃,小津认真而艺术地捕捉到美妙的瞬间,拍活了人,也拍活了樱花,角度新颖、色彩鲜丽,春光灿烂,荡漾着现代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