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陈川富依然像日本人说的“夜鬼”似的迟迟没有回来,海珠终于给家里打了电话。
她电话打到家里,先是爷爷接的。海珠挂念“非典”的情况,司马天雨说:“S市并不严重。现在全国都在抗击‘非典’,看来是可以控制住的。”爷爷叫海珠放心,说家里和一些熟人一切都如常,他仍在慢慢地写他的《啊!钓鱼岛》。爷爷知道海珠想念鹦鹉“一点红”,竟让“一点红”也在电话听筒前高叫“珠珠!珠珠!”……使海珠听到了,心情激动,泪水盈盈。
海珠又同爸爸康勒通了话。爸爸也仍是忙着策划选题并且组稿、审稿、编稿。最后,海珠同妈妈通了长长的电话。
她向妈妈全部如实地谈了陈川富的情况,吕丽娟惊讶地听她讲完,要海珠继续劝告川富别在邪道上再走下去,海珠也谈了多次劝阻完全无效的情况,并且告诉妈妈她决定搬出去自己租房居住。吕丽娟先是还有些犹豫,后来表示同意。电话是在沉重的气氛中结束的……
东京的生活,像一块嚼了多时的口香糖,太无味了!海珠的灵魂像悬在半空里,决定找兰兰,尽快搬走,离开陈川富。当晚,陈川富到深夜仍未回来,海珠只好写了最后一封信。她准备把这作为对陈川富的最后一次认真的忠告与规劝,也准备在自己搬走时把这封信留下来给陈川富作最后一次的告别。
陈川富这一夜居然没有回来。
海珠留给他的信是这样的:
川富:
人与人的聚散,是天地间的神秘,一切似乎只能随缘,聚是缘起,散是缘灭。我们本来可以一同留学东京,现在却走着两条不同的道路,我无法使你不在你那条危险的道路上栽下去,就只好搬出去住了!谢谢陈伯伯和黄阿姨对我的关照,也谢谢你有过的对我的关心。你比我小,我有一种把你当做弟弟对待的责任,但现在劝你珍重却已无能为力,只能到此为止。我很遗憾,不过仍想最后一次劝你远离黄赌(还有毒否?),不要喝酒,警惕交友,脱离险境,你需要寻觅灵魂寻找到你的精神家园。如果你能听劝,我将十分高兴。为你祝福!
留下的钱是我应付的房租,请不客气地收下。此外,我只带走了我自己的东西。那套日本和服,我不喜欢,所以也留下了。
海珠
海珠在兰兰的帮助下,租了与兰兰类似而较为体面的那种公寓式住房,位居二楼,朝着一条小街,拥挤而僻静,离兰兰住处较近。
她曾抽空看望兰兰,见兰兰躺在床上休息,正轻轻用录音机放着《梁祝》。那悲情的旋律,既悦耳又动心。
兰兰说:“我喜欢越剧,但这首小提琴独奏曲《梁祝》我更喜欢,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听了就仿佛还在家里。”
兰兰又说:“我鉴赏的只是音乐虚无的幻影,宛如没有对象的恋爱的憧憬,忙时还好,稍一闲,就感到太寂寞了!”
她喜欢兰兰,这个姑娘,一边拼命打工,一边努力学习,虽然很累很苦,但赢得了身边日本人和中国留学生的尊重。
那天,兰兰叹着气对海珠说:“你离开陈川富不同他住在一起是对的。他这样下去,不会有好下场了!看来他已经成了‘导弹’和‘一匹狼’那伙人手中的一团面了,他们要怎么捏他就能怎么捏,他太危险了!我们是没法救这种人的!太悲哀了……”
海珠听了,只有黯然唏嘘。兰兰说的是真话,也是对的。
海珠继续着她自己的生活,学习、打工。每天也非常疲劳,她想帮兰兰在公司里揽些美术和广告设计方面的临时性计时活干,主管却总是摇头。海珠明白这看来是帮助不了兰兰了!心里不免有些歉疚。
去公司打工晚间回来时,要走过一处横街窄巷多的地方。兰兰告诉过海珠:“这一带有许多黄色场所,有不少骇人听闻的事情。天黑后,你一人可不能胡乱闯荡,有时可能碰上喝醉了酒的坏人……”
海珠心里警惕,但这些地方夜晚反而灯光闪烁,霓虹灯变幻着五颜六色。海珠觉得自己匆匆赶路,没什么可胆怯的。
这夜,公司里忙,要海珠赶译几份急用资料,起草一些广告词,比平时打工的时间延长了两个小时,海珠下班后急急赶回住所,看看手表已是夜间十点半了!
低檐的房屋,大红的灯笼,藏青的京梁门帘,笔直的或幽深的街巷,原木砌成的格子木门和格子木窗,紧挨着的居酒屋,高高低低刺花人眼的光污染,合成了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
她匆匆迈步,四月天,走得急,身上发热,出了汗。东京有许多高楼大厦,却不全是高楼大厦。宽阔的大街上人头攒动,到这种洋溢着夜生活景象的小街巷中,人似乎都躲进那些街两边的房屋里去了。走在路上的人很少很少,偶尔可以看见一些打扮得非常妖艳诱客的女人,也偶尔可以看到一些免费赠送有色情广告的纸巾包的人。这使海珠心里厌烦。她低着头只想快步离开,早点到住处,好回去休息一会儿。〖=D〗〖=S(〗第三部〖=〗
她忽然看到一个大约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拎着摄影包,在拍照片,这个年轻人约有近一米八的个儿,长得精明干练,很帅气。他穿一身潇洒的休闲服,有一头乌黑的头发,给人一种很轻盈快乐的感觉。日本男人大多是小眼睛,他却有一双英气勃勃的大眼睛。海珠记得:白天她在住处附近也不止一次见到过这个人,也见他拎过照相机,并看到过他在给街道边的房屋和有些街景行人摄影。
这年轻人朝海珠看着,也许,他是因为看到海珠的美丽出众?也许,他是奇怪在这么晚的夜里这个女生匆匆赶路是在干什么……
海珠发现自己的目光无意间与这年轻男生触碰了一下,她迅即避开了!她依然急匆匆地朝前赶路。
在前边,一个有着酒吧霓虹灯招的店馆里,突然跌跌撞撞、摇摇晃晃闪出一个人来,粗胖得一脸横肉,脸颊边有着络腮胡髭,有凸出的啤酒肚,长得就像陈川富结交的那个黑道上的绰号“一匹狼”的家伙,只是鼻子更塌些,眼更小些。
海珠刚往前走,他却正好摇摇晃晃,醉醺醺地打着酒嗝,张开双臂,迎着海珠走过来。
海珠皱眉,想绕过他走,没料到这个家伙却喷着浓烈的酒气,跳跃式地冲过来拦住了海珠,猛的一把拽住了海珠的右臂。
海珠一惊,猛地甩脱了酒鬼的左手,酒鬼却猛冲猛撞地连抱带拥将海珠掀倒在地,一面用左手撕开海珠的外套,一面压在海珠的身上右手紧紧捂住了拼命挣扎的海珠的嘴。
一切都出乎意外,海珠丢下手中的提包,用死力抗拒着酒鬼的侵犯,高声呼叫:“救命!救命!”但这醉鬼却用粗壮有力的手,猛击海珠的头部和面部,海珠只记得鼻子、嘴里都是血!她狠狠地在酒鬼的手上咬了一口,就一阵晕眩,失去知觉了!
当海珠清醒时,发现那个酒鬼已经四仰八叉挺着啤酒肚躺在一边地上。一个淌着鼻血的男青年抱起她在路边。那青年男子用指甲在掐她的“人中”,并且用雪白的纸巾在擦去她鼻子和嘴边的鲜血,将她的手提包放到她手中。
见她醒来,那男生高兴地说:“好了!好了!您醒来了!我已经用手机报警了!”他自己也用手在拭去自己的鼻血。
很快,骑摩托的警察来了!海珠这时才想到自己是被那个醉鬼打伤打晕了,上衣和内衣也被撕裂了!她这时也才认出:这个救她、抱着她流着鼻血的人正是那个她见到过的挎摄影机的年轻人。
海珠想挣扎着起来,不要让人抱着她。但头仍眩晕,她只能在地上坐着,由那年轻人向警察述说着他所目击到的经过。
警察问了海珠的姓名、身份、住址、电话等情况,知道海珠是中国留学春稻田大学的研究生,礼貌地表示歉意,说一定会好好处理的,问海珠要不要去医院,海珠说不用了,警察盘问了救海珠的日本青年,又忙着去处理那个喝酒肇事被击倒的醉鬼去了。青年男子说要陪海珠去附近找医生检查一下。海珠说不用了,他就扶着海珠回家。
“我曾经不止一次见到过您!”他的目光无声地飘过来,慢慢地定格在海珠脸上,用中国话说:“我们住得很近,我名字叫小津。”“小津君,谢谢您了!”海珠说,“您忙吧!我自己可以回去。”她很奇怪,这个日本青年怎么中国话说得这么好!但她不想要这个陌生的日本人送。
小津似乎懂得海珠的心意,说:“不要紧的,我愿意送您,这我才放心。您受伤了!一个人走不好!日本有好人也有坏人。我是摄影家!在我养父开的有岛商业中介公司里担任课长。我住处离你住处不远。我对中国和中国人友好……”他一连串就用中国话说了那么多,但他的表情和态度使海珠感到可以信任。海珠确实感到头晕,就由着小津扶着她慢慢走回住处去。
“那个酒鬼怎么会那么老老实实躺在地上不动了?”海珠奇怪,她用日语问小津。
小津笑了,说:“我用中国话,你用日本话!但你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这很滑稽,你说是吗?你日语讲得真好!我看我们偏爱用哪国话就用哪国话讲吧!”
海珠点头,笑了,觉得小津说得有趣。
小津说:“那醉酒的人打出了我的鼻血!我就只好回手。我学过空手道!但我没有狠狠教训他。我知道他酒喝多了!”
“你常在街上摄影?”
“是的!”小津点头,他的声音好听,中音偏低,带点磁性,“我正在拍摄城市生活的照片,想多积累一些图片资料。有时,也有广告商请我拍摄他们需要的照片。”又说,“我注意到您是中国人!前几天,有一次,我听到过您在房里吹笛子!我猜那是您吹的吧?太好听了!我在楼下街道边望着你的灯光听了很久。”
海珠出乎意外,这个日本青年竟注意到自己吹玉笛了!说:“您怎么知道的?”
“您很引人注目,您美丽,高贵!我本来有一次想替您拍照的!怕冒昧,没有做。春稻田大学是个有名的大学。您可能猜不到。我是去年春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文学专业毕业的。”
海珠听了,感到亲切,说:“您怎么搞摄影呢?”
“纯粹是爱好。在我养父的公司里工作,但我业余酷爱摄影。哪天,我替您拍些照片,好吗?”
海珠没有说好,也不好就拒绝,说:“小津君,非常感谢。您看,我住处快到了!我自己可以回去了,您也请回吧!”
小津突然说:“请给我您的电话号码,可以吗?”在他眼里,海珠有令人难以拒绝的一种美,浓烈而又清雅,给人很多的思绪。
海珠告诉了小津她的电话号码,又再一次谢谢小津,独自上楼去了!
在二楼房里,海珠未开灯,有意识地从临街的窗口向窗下张望。一眼看见小津仍在下边站着,仰望着。海珠心里一动。这个日本人似乎挺好,他说他对中国和中国人友好,又说日本有坏人也有好人,他中国话说得很不错!……但她不再看,也不再想,去开了灯,不再去到窗口。
洗了一洗,海珠换了衣服,喝了些水,头好受些了,鼻子和牙齿也似乎没有重伤,她感到庆幸,这种时候,她更想家了!时间虽太晚了,长途话费虽贵,她仍忍不住拿起了电话,直拨家里。
接电话的是妈妈,听到海珠的声音,吕丽娟高兴地说:“海珠,你好吗?”
“好啊!妈妈,你们好吗?‘非典’怎样?”
“‘非典’没有传的那么凶,染上的人究竟是少数!我们都好!你放心,就是想你!你独住以后好吗?你爷爷、你外公、你爸和我,只有你一个宝贝,如今成了空巢里的几只老鸟了!”
“妈妈,叫大家别挂念我,我读完研究生就会打道回府的!爷爷和外公怎么样了?”
“你爷爷好着呢!他已经睡了。就是因为北京有‘非典’,他想去北京国家图书馆和故宫皇史宬查资料,我们劝他目前别去。他答应了,整天关心着伊拉克战争,看电视看报纸。他经常念叨你,烟抽得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