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难尽了!我读过日本语学校,还想上东京艺术大学美术系,可是学费太贵了!将近百万元的学费,我要靠打工积攒,我还在奋斗啊!”
海珠的同情心油然而生,来到东京,她心里有难以描绘的一种寂寞感,忙碌时还好,空闲一些这种寂寞感就会伤人。尤其经过昨夜陈川富的事后那种心情更加恶劣。她相信对方说的是实话,说:“我复姓司马,名字叫海珠,你就叫我海珠好了!我就住在这附近。”
“我也住在这附近!这真的太好了!我今年22岁,名叫兰兰,姓李。你叫我兰兰就行了!说真的,你长得太像我以前的一个高中同过学的好朋友了!当然,你比她还漂亮!见到你,我从心里高兴。我怕你骄傲,猜测你也许不愿理睬陌生人。在这里的有些中国人都这样,互相不来往。东京人多,但我没有好朋友。不过,我心里觉得你为人一定善良,所以今天试一试!果然,我没猜错。”
海珠心里也感到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娃娃脸女孩是个直率爽朗的人,朝她再看看,发现她脸上残存着昨夜化妆时留下的口红和粉底、眼影的淡痕,那是擦拭过但未擦净的印迹,不禁脱口问:“兰兰,你在哪里打工?”
兰兰叹息一声,摇摇头,突然咬咬嘴唇说:“一本难念的经呢!对你,我什么都不隐瞒,我在这里没人说知心话!这样吧!我是回家去。我租的房子就在这条大街背后。你有急事吗?没急事上我住处去坐一会儿,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海珠听到她说“我租的房子就在这条大街背后”,心里忽然一亮:同陈川富再这样同住在一个套房里未免太危险太不妥当了!该在外边租个住处自己独住才好呀!她看看手表说:“好!兰兰!我去你那里坐一坐!”
兰兰带着路,她长得特别甜,眉毛弯弯的,眼睛带着可爱的稚气,讨人欢喜,边走边说:“不知为什么,我同你好像有缘分,见到你就像找到了个姐姐。我无求于你,但什么都想告诉你。其实,平时我是不同人瞎搭腔的。”她对这一带的路很熟悉,带着海珠走,说:“我的住处很小,就像鸽子笼,你看了别见笑。我猜到,你一定是位S市来的阔小姐,就像位公主……”
海珠忙不迭地摇头:“不是不是!……”
兰兰说:“我现在属于这种档次的——”她用手做了个低档的手势,“但我还维持着尊严,中国人的尊严!唉!……”说到这里,她声音里带着无奈,长长叹了口气。
转到后边的小街上,这里海珠还是第一次来。兰兰将她带到了住处,这里实际是介于普通居民楼和中国留学生住的叫做“寮”的那种房屋。岁月磨蚀,灰溜溜的房屋,在二楼上,有公共走廊,兰兰独自居住的一间日本式的房子,有着一面墙壁、两面挂窗和一面壁橱的六帖榻榻米,在屋内入口处,是连在一起的厨房和洗漱池,小得只能站立一个人。海珠脱鞋进去,兰兰不肯,说:“不必了!不必了!”海珠还是脱了鞋。她看到厨房仅仅只有一个煤气灶台,好像可以烧点开水或者煮点什么吃的。这里没有洗澡池,也没有厕所。
海珠问:“你洗澡怎么办?还有上厕所?”
兰兰笑笑:“我来日本两年半了!我很发奋努力,来日本第二年,就拿下日语一级资格证了!但这里是金钱社会,东京是寸金之地,住在这里,本来也不习惯,现在习惯了!厕所是几家公用;洗澡只能去‘钱汤’钱汤:公共浴室。,周边公共浴室很多,还有自动洗衣房。”
兰兰房里唯一特殊而有亮色的是一幅带着现代派色彩的水彩画,画的是晨曦中的一些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迎接黎明的鲜花。花色品种多样,一个花朵就是一张人脸,表情却多种多样,有刚醒的,有打哈欠的,有蹙眉的……那表情,那色彩,那意境……都显示了绘画者的天才和智慧,有丰富的想象力,善于运用色彩和光。
海珠忍不住说:“啊!好一张美丽的画呀!兰兰,你画的?”
兰兰笑笑:“谢谢你欣赏我的画!”但瞬即苦笑着摇摇头。她让海珠在一张小椅上坐下来,难为情地说:“委屈你了!可我只能这样招待你!”她要去壁橱里拿罐饮料,海珠连忙劝阻她。此时的海珠似乎才真正接触到了中国的来闯东京的留学生的生活状态,心里有些难受。
海珠问:“这房子租金贵吗?”
兰兰说:“当然!东京没有便宜的房子,现代化要求都市人的便是更多的经济付出。一般租房不少于三千日元一平方米一月,房子越好,房租越贵。就我这间鸽子笼,一月至少也要付三万日元左右的房租。”
“这里还有空着的房子可以租到吗?”
“弄不清。怎么?你想租房子?”
“我现在只是问一问,打听一下。”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打听一下告诉你!”
海珠问:“你现在每天都打工?”
兰兰用手理理短发:“我说了你别看不起我!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的低下,使我羞愧。我曾在麦当劳打过工,也在一家大饭店洗过盘子。后来,让我当招待端盘子,每小时八百日元。其实,我从小在S市文化宫学过绘画一直到中学都没停过。我很有点这方面的天赋。在家里我又跟妈妈学到过一手做中国菜的好手艺,也会包馄饨、饺子。新宿有家中国料理店也愿意让我露露手艺。但那个老板是个色狼,老动手动脚,我当然不干。后来,经人介绍我到新宿歌舞伎町一家‘斯那库’当女招待。我知道去干那名声不好,穿得要很露,但收入高,我不多挣点钱没法上大学。我想:只要我自己掌握操守,灯光暗一点,衣服露一点,就是陪鬼子喝喝酒唱唱歌,只要不过那条底线我怕什么!?我就干了!还签了合同……”
海珠同情地看着兰兰,听她往下讲。
兰兰说:“我妈妈年轻时还是个有名的越剧女演员,所以我会唱越剧,有时我唱一段越剧,还挺受人欢迎的。这样,一个月我至少可以存储二十万日元左右。我确实没有逾越我自己规定的底线。诱惑很多,好色的客人拿着厚厚一叠万元一张的日币放在我面前我从不动心,但打这种工总是像做亏心事。爸爸早先是电影制片厂的职员,妈妈年岁大后改做了会计,都退休了!姐姐做工会工作的,和姐夫离婚了,我写信或打电话到家里,总是告诉他们说一切都好,日语学好了,找到了一份工作,过半年就能上东京艺大。我是怕他们担心,其实,我活得好累好苦,连个讲心里话的人都没有。这不,今天运气好,碰上你了!我鼓起勇气,终于找到了一个中国姐姐了……”
海珠忍不住又朝墙上凝视着兰兰画的那幅水彩画。她自小就知道怎样对别人好。她同情地看着兰兰那张可爱的娃娃脸。从兰兰年轻的娃娃脸上,显然看得出客居异国他乡的沧桑。海珠忍不住叹口气说:“打这种工确实不好!……”但心里想:我既没法帮助兰兰找个好工作,也没法拿钱资助她上学,我尽说些空话不关人家痛痒有什么意思,就咽住话不说了,心里却忽然又想:兰兰说她学过绘画,我打工的那家公司,生意忙的时候,似乎常需要计件工和临时工,我倒可以替她留意着。但她历来对没有把握的事不喜欢先给人承诺,就没吭声了。
兰兰似乎明白海珠在想什么,搭讪着说:“本来,平常这时候,我正在睡觉呢!今天是因为我听说新宿区新西宿有名的一家中国老店铺饺子馆要招包中国饺子的能手,恰巧,我与‘斯那库’的合同也马上就满期了,我想去试一试,所以早上没睡。刚吃了拉面打算回来打扮一下就去。这不,碰到了你,跟你认识又谈了心,我真感到开心。告诉你,海珠,我呀,已经积存了一笔钱,到我觉得能上大学时,我就解放了!一分钟都不耽搁,你相信我吗?”
她说得干脆,眼睛倏的亮起来,似是向海珠保证。
房里地上放着一只旧式的放录音带的录音机,还有一叠录音带,海珠朝录音带看看说:“这是家里带来的?”
“对了!”兰兰说,“都是旧音乐带子。心情不好时,我听听广东音乐《喜洋洋》和《步步高》;想家时,听《梁祝》和《江南好》;睡前听《春江花月夜》和《平湖秋月》;疲劳了,听《青春舞曲》什么的。其实,这都是妈妈爱听的录音带,她要我带来的!”说着,眼里含满了泪水。
海珠突然更喜欢这个有张可爱的娃娃脸的女孩了!但看看手表,时间不多了,说:“兰兰,我要去学校了!这样,我把地址写给你!有空,请一定来玩!晚上九点后,我一般都在家!”她从手提包里取出笔来,从小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写下了地址、电话。
兰兰送她出来时,亲热地对海珠说:“我抽空一定去看望你!到日本后,我心里常常很压抑,主要是处境不好,又没有交到好朋友。现在,有了你,我有心里话就有姐姐听了!不过,我知道你忙,我不会乱去打扰你的!”
海珠明白兰兰是个很自爱的人。走得远了,回头看时,兰兰还在那儿站着凝望着她哩!六川富的秘密
海珠觉得在学校图书馆里或在打工的公司里时,由于忙碌,心情还比较平静,但只要回到住处,心里就总是变得沉重压抑起来。
新到东京,那些往昔曾有过的美好童真及心灵的自由似乎离得越来越远了!一种对陌生环境的不习惯及同陈川富住在一起的别扭越来越深,心中常荡漾起无限的乡愁。
虽然,陈川富似乎是表示歉意,说过“请饶恕我这一次”的话,又似乎是想重新处好关系。他见到海珠时,总又显得彬彬有礼,他常买吃食带回来放进冰箱,有时还送到海珠房里,海珠不吃他买的东西,对他说:“我早买了许多,冰箱放不下了!下次你自己吃就买,不吃就别买!”陈川富又出主意邀约海珠由他开车到东京迪斯尼乐园去看太空人、梦幻馆和蛮荒世界,吃异国风味食品店;邀海珠到后乐园去坐旋转木马和下吊式云霄飞车;去上野动物园看珍禽异兽……但海珠都拒绝了!陈川富的行径使她既想保持距离,又心存戒心。海珠的拒绝每每使得陈川富闷闷不乐,扫兴的脸上露出气愤。
有一次,陈川富在喝酒后回来突然说:“两块石头在一起,捂久了也会发热,你怎么这样冰冷?”接着,摔了茶杯,“乒”地关门。但事后却又好像十分诚恳地道歉:“我醉了!很想家!昨晚好像砸碎了茶杯,真对不起!”
海珠的心沉落又飘浮。她确实想立刻搬出去住了,但搬到哪里去呢?房子还没有下落。而且,一同来到日本,她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她心里提高警惕地同陈川富住在一起,时刻紧张着,不敢稍有放松。
川富在住处的时间不多,在住处除了在电脑上打游戏或者同陌生网友在网上聊天外,他常常驾着轿车外出,深夜不归,他似乎交上了一些朋友,一次,海珠看到他开着轿车载着陌生的男人和女孩向新宿北面驶去。那几个男女,脸未看清,但有的染着黄头发,有唱有笑,很“另类”。
海珠不止一次想把这些情况一股脑儿告诉家里,但总觉得不好。在弄不清事实真相之前,她秉性善良,怕伤害了人不好。
可是,这种生活情况什么时候是个了呢?
海珠心里压抑,忧郁起来,常常夜间躺在床上思索、猜测,她偶尔也劝过川富,比如关心地问:“你日语学得还好吗?有困难吗?”(川富说:“没困难!”)比如说:“酒会伤肝,以后别再喝了!”(川富说:“我在家里也喝酒的!我老爸老妈不反对!”)比如说:“你半夜才回来,别出什么事!”(川富说:“我又不是去做贼做强盗,请放心。”)比如说:“到日本来留学,可要注意别损坏我们中国人在日本的形象。”(川富说:“哈哈,你真像个大姐姐!形象多少钱一斤?”)……
海珠见田中又来给陈川富不止一次地送过钱,有一次,川富似乎嫌少,高声对田中说:“我需要用钱!卡上没钱了!这点不够!要这个数才行!——”(海珠看不到他做的手势。)后来,仿佛又听到川富说:“你们找我老爸老妈办的事,他们都办了!我用我自家的钱你们这么刁难?……”海珠从自己卧室门里看到田中那张尴尬而没有了笑容的脸。
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在心中惶惶升起。海珠认为陈川富的问题严重了!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呢?她想不出。对川富来说,他父母那两部“自动取款机”不断供给,川富就像“运钞车”一样把钱运到日本,而他自己除了堕落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