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东方阴影

早上,邵娜打扮了一会儿,打算驾车出去找那些老姐妹们玩耍时,又无端地同吕平吵了一架。她见吕平保持着军人习惯一直不改——将毛线衣下端都塞进裤腰用皮裤带扎紧,就说:“你这个‘阿乡’!老是爱将毛线衣扎进裤腰,讲一百次你也不改,能舒服的事你也不做,只会土里土气土头土脑……”

吕平气恼地说:“中国人一定要洋里洋气、洋头洋脑吗?我早就习惯这种穿衣法了!军事条令要求军人上身内衣不许露在腰带之外……”

“你早不是军人了!还想冒牌?怎么肩上没有给你挂上两颗、三颗金星呢?还不是你早就不够格了!……”

吕平吼了:“你快走吧!你出去我还清静些!”

邵娜哼着歌得意地转身走了。

吕平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可能是上午坐在客厅沙发上翻读了《东史郎日记》(这本书吕平曾拿给张慧妹看,要她知道点抗战时期的历史,但慧妹翻了一下第二天就退给吕平说:“爷爷,一点也不好看!”)的缘故吧,午睡时,吕平翻来覆去总是想着东史郎日记中的许多场面,也想起了二〇〇〇年四月与这位为捍卫历史的真实而顽强地抗争着的日本前侵华老兵相识并晤谈的往事。

那次,吕平是为出席由中国抗日战争纪念馆主持的关于介绍东史郎的日记图书首发式而到北京的。东史郎——日本京都府竹野郡丹后町人。一九三七年八月应征入伍,系日军第十六师团步兵第二十联兵队上等兵,曾在河北、南京、徐州、汉口等地作战,为捍卫历史尊严,他一九八七年公布了自己的从军日记。从此,受到右翼分子迫害、打击,但他坚定不移地坚持了斗争。二〇〇六年一月三日病故。《东史郎日记》中文版,二〇〇〇年四月在中国出版。吕平与东史郎同住天桥宾馆。一个晚上,通过翻译,两人倾心交谈。头发苍白、面容凝重、语气低沉的东史郎,是一个声讨邪恶、维护正义的人。他有感于中国以德报怨及中日应当友好,认为日本应当以史为戒。他披露南京之战的个人经历,出版了自己的从军日记,不断受到日本右翼分子的攻击、恐吓与威胁。但他坚定不变,东史郎对吕平说:“我认为对当年战争事实加以反省是建立日中亲密友好关系的基础。”这话使吕平深以为然。在日本国内,有很多人清醒地面对历史,反省历史。这些日本人士代表日本的未来。

那晚,东史郎问吕平:“阁下对当前中日关系怎么看?”他白发飘逸,容颜苍老,脸上有忧虑的表情。

吕平说:“中国不是个穷兵黩武的国家,和平发展是我们的努力和愿望。我们有睦邻友好的国策,争取的是合作双赢的局面,我们不忘历史但会用理性指导行动,中国有维护主权和原则的立场,但愿意通过谈判协商解决问题,甚至有的可以搁置争议先合作开发。中国人不希望看到中日关系不好的这种局面。但,这种局面不是我们造成的,也不是日本人民造成的,而是由于右翼政客和右翼力量总是对历史问题采取否认和玩弄花招所造成的。中日之间,目前确实存在不少问题,但中日建交这么多年,中日友好在民间还是有很深的基础的。中日之间的经济关系很密切,每当两国关系出现问题,民间友好人士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是的!”东史郎点头,“现在,还是要不断提升民间友好的温度,增进新形势下的相互了解。”

吕平说:“中国希望有一个良好的周边环境。从我们所处的亚洲来说,日本是一个重要的邻居。中日关系如今的发展实际早已非常密切,日本有远见的政治家应当认识到以史为鉴决不做伤害中国人民感情的事。那就不会使中日关系受到损害。”

东史郎点头:“是的!拿我来说,我没有力量阻止右翼政客参拜供奉有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也无法阻止右翼分子篡改历史教科书。但我愿意反对地向他们说‘不’!我相信,在日本,我这样的人并不太少……”

想起与东史郎的谈话,吕平更睡不着了,听到客厅里那座立地大钟“当当当”敲了三下,吕平叹了一口气,起床不睡了。中日关系,在吕平的感觉中,是中国人最关心的事情之一了!离休后到今天,他并不主张事事都政治化。他练书法、看电视、打太极拳、侍弄花草、读诗词,当然报刊是少不了要读的,与人谈话也是从改革开放谈到社会风气,从治安状况谈到天下大事,但中日关系是他最关注的焦点之一。

中国和日本离得这么近,交往又这么密切,媒体上关于中日关系的报道总是像石子击水会荡开圈圈涟漪。举目望去,超市里、商店里,到处有日本货;日本作家的小说和介绍到日本旅游的书籍摆在书店醒目处。宽阔的大道上有无数日本制造的轿车、货车,风景名胜古迹处不断有日本旅游团队活动。大学里有日本留学生。日本的影视演员与歌星与日本寿司等食品被中国年轻人接受。日本的婚礼仪式被引进,日本的人名被某些“哈日族”采用,幼儿园里出现了名叫“董本秀子”、“杨森一郎”一类的小孩名字(张慧妹就说她最想将来去日本旅游,并想取个日本名字叫“张家美惠子”)。百姓家里放着的洗衣机、电视机、冰箱、空调不少也是日本制造。更别谈钓鱼岛、东海油气田、东北遗留毒气弹伤人、慰安妇和南京大屠杀受害者及赴日劳工索赔等等敏感问题了!从物质到精神,从思想到生活,有人说中日关系已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谁能不关心却置若罔闻呢?何况,日本国内的右翼媒体有的煽动民族主义情绪,有的不断宣扬“中国威胁论”。尤其小泉纯一郎出任首相后,坚持参拜供有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像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之流右翼中坚,又常大放厥词,还勾结台独分子打台湾牌子破坏两国关系……有人说“中日关系已经开始由‘政冷经热’逐渐变成‘政冻经凉’”,现在这种状况,会怎样变化,又有什么样的走向呢?……

吕平下楼走到客厅,只见张慧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一个男歌星故作感动地在唱:“……爱我一万次,不如爱我今夜这一次……”

见吕平来了,张慧妹敏捷地关了电视,扬扬手里的报纸,说:“我正看报哩!爷爷起来啦?我给您泡茶去!”

吕平叹了一口气,刚在沙发上坐下,忽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想不到是邵娜来的:“老头子吗?我现在在‘狗狗美容院’。我买了一只‘拉布拉多’白毛狗……”

“什么‘辣浦东’?……”

“阿乡!这是狗名,不是‘辣浦东’,是‘拉布拉多’!懂吗?她爱喝牛奶、吃牛肉,现在美容以后,又靓又酷!可爱极了!胖胖的!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囡囡!”

吕平不耐烦了:“我不喜欢狗!家里养狗干什么?”

邵娜尖着嗓子:“我喜欢!我就要养!别说我不先同你打招呼!你一直反对我养宠物,这回我可要坚持到底了!我一定带它回来!”

吕平气恼了:“不行!你那只狗不许带回来!”

“不许?我偏要带回来!”邵娜语气激烈,“你能干涉我的自由吗?你讲不讲理?现在我的老姐妹们个个家里不是养狗就是养猫!这是宠物,你不懂?你女儿女婿家还养着鹦鹉呢!这次你不许养我也要养!我让慧妹管理!”

“不行,狗拉屎拉尿太脏,容易传染疾病,叫起来扰人清静!张慧妹的事情已经不少,总得让孩子有点学习和休息的时间吧!”

“慧妹电视看得还少吗?电脑上打游戏你还认为她是学习?你还真以为她是个可以培养的天才?”

“这种喝牛奶吃牛肉的狗,还要美容,一个月花的钱你可以捐给希望工程或者资助一个贫穷学生上大学了!……”

邵娜生大气了:“这次我是铁了心了!这是时尚,你懂吗?你要做古董我不管你,我可要跟着时尚走!这个家总有我一半吧!我花我的钱养囡囡,我的生活你干涉不了!”她挂上了电话。

张慧妹替吕平泡了一杯绿茶端来放在茶几上,回身走了。

吕平叹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座立地大钟“滴答滴答”地走。邵娜的狗事使他不快,但却没有影响他继续思考中日关系的问题,他忽然看着立地大钟自问自答:“钟摆会摆来摆去,但时间照样在前进!”

“如果钟停了呢?”

“停了可以开的!看有没有谁在上发条、拨正钟点,这是关键!”

“那拨动开关的人开了钟,钟摆又开始摆动,时间又在前进了,是吗?”

“是的!时间总是在前进的!”

他陷入了沉思。

早上,海珠按照约定去给外公吕平送摘要译出的材料去。进了门,就听到有狗叫声:“汪汪汪,呜呜呜!……”似乎狗是受了虐待。

灵巧的慧妹拿着鸡毛掸子在打扫卫生,嘴里轻轻哼着歌,嗓子挺甜润的。她哼的是《十送红军》:“……山上里格野鹿声声哀叫……”海珠明白,这首歌是吕平提倡慧妹唱的,邵娜却喜欢叫慧妹唱港台歌曲。外公和邵娜两人各看一台电视,连听歌都听不到一块儿去。

见海珠来了,慧妹笑脸相迎,在客厅门首告诉海珠:“爷爷早起来了,在楼上书房里看报呢!”又说,“奶奶昨天晚上买了只小狗带回来了,放在她房里,那狗一早就拉屎拉在地毯上,害得我拼命擦地毯,她让我把狗用电视机纸箱装着放在储藏室里了!不过,说真的,这只‘拉布拉多’奶奶一叫她‘囡囡’,她就亲热奶奶,很会讨好人的。可惜,爷爷不爱!”

海珠打算上楼。她知道:爷爷和邵娜分着房间睡。爷爷爱早起,邵娜如果不出去“哗哗哗”,就要睡到十点钟以后才起床。两人生活习惯迥然不同。

慧妹见海珠要上楼,说:“邵奶奶(她故意说得像‘少奶奶’)昨晚知道你今早要来,叮嘱我:她有重要事找你,你来后请你务必到她房里去一下。”

“那她睡着了怎么办?”海珠问。

“她说,可以叫醒她。反正事情重要,她一定要同你见面。”

海珠点头说好,心想:什么事这么重要?平日,邵娜同她客客气气有距离,不密切的,今天邵娜叮嘱慧妹说有重要事谈,海珠不免寻思起来。她上了楼,在外公的书房里,见吕平戴着老花镜又配上一只放大镜正在读报,亲热地叫了一声:“外公!”

吕平见了外孙女变得喜笑颜开,说:“送来啦!我正盼着你来哩!”说着,起身接过海珠递来的几页译文和那本山姆·昆的原作,又说:“记着!回去时把楼下那封美国航空员的信件连同镜框带回去给你爷爷,就说我拜托他收藏保存了!”

海珠高兴地说:“好!谢谢外公!”又说,“外公,我还要去学校!听说外婆找我有事,我去她房里看看她。”

吕平说:“她找你?那你去吧!她能有什么好事找你?”

海珠听了,只好装作没听见,说:“外公,您就看看资料吧!我走了!”说着,往邵娜的卧室走去。

卧室门开着未锁,海珠在门口瞥见邵娜正蒙着被侧睡着。房里混杂着香水和香烟的怪味。床边地上一只烟灰缸里有吸剩的烟蒂。梳妆台上全是一堆堆的各式化妆品,五斗橱上和墙上大大小小的镜框里全是她的彩色照片,床头地上与年龄不相称地放着几个大的绒熊、绒狗、绒猪,外加一只大芭比娃娃……海珠走到床前,咳嗽一声,邵娜睁开惺忪的眼睛,说:“啊,是你!你来了?”说着,邵娜从被里钻出穿了内衣的半个身子,将身边放的厚长睡衣披上,用嘴指指门,神秘地说:“海珠,把门关上!”

海珠照她的话做了。邵娜说:“就在我床边坐!”她用手拍拍床沿。

海珠笑了。邵娜说:“我可是有洁癖的!平常不爱人坐我的床!但对你,我破例!”

海珠笑了:“您有洁癖,可您还喜欢狗!”

邵娜不以为然:“狗是宠物,她会亲热人。我整天看着你外公那张老虎似的脸,养只狗可以调剂调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