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沉沉,附近不远处有个大水塘,水塘边全是死尸,尸叠着尸,看来是被鬼子兵昨天用军刀砍杀在此地的,尸体同脑袋分离,血污染到地上和水边。司马天雨虽小,但机灵,明白要屠杀了!鬼子兵让几十个人都列队并排站在水塘边上,司马天雨心一急,情不自禁地向前冲了一步,扑倒在塘边水中的乱尸堆上。恰恰就在他扑倒的时候,机枪响了,人们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他就被埋没在别人的尸体下面了。机枪射击声停止后,他动也不敢动。池塘里的污水和身上边死人的鲜血染湿了他的衣服和躯体,他也不敢动一动。很久后,鬼子兵早走了,天上下起了滂沱大雨,雨很大,打在他身上和身旁的尸体上“啪啪”地响。他挣开了反绑双手的绳索,轻轻挪开背上的尸体,满身泥水地抬起头,偷偷朝四周瞅望。看清了周围没有鬼子兵了,才冒险地朝鼓楼三条巷方向窜去。
天上一群乌鸦飞得很高,“呱——呱——”地叫着。这一带房屋状况和地理形势他都很熟悉。身上沾满泥水,又淋着雨,浑身冰冷。他缩着身子警惕地边躲边跑,向回家的路上疾奔。踩着水,一路上见到有散乱的尸体。天气阴霾,冷风刺骨,遥远的一处楼房上有狰狞的鬼子膏药旗在呼啦啦飘。有些被纵火焚毁的房屋,雨中像骷髅似的矗立着,一片狼藉,风雨中凄凉不堪。
所幸,天雨没有再遇见鬼子兵,偶尔听到远处有枪声“叭叭”乱响……
终于,到达家门了。但,门敞开着,四下静悄悄的,司马天雨的心“嘣嘣”要跳出胸膛来。他飞也似的冲进门去,眼前,一切都变了样,家里的窗玻璃大洞小眼全破碎了,门已踢倒。外间房里桌椅全部东倒西歪,满地是瓷茶壶、玻璃杯的碎片。他叫了一声“妈——”,毫无回声。他冲进后边外婆的房里,又叫了一声“妈妈——”,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汗毛倒竖起来……他顿脚捶胸,泪水奔流,晕厥在地……
以后,无论经过多少年,司马天雨再也忘不了当时他瞥见的这一幕悲惨恐怖的情景:他最亲爱的妈妈、他的外婆都死在那间房里的床上,妈妈裸露着上身,衣服撕裂,被刺刀挑戳得从脸到身上全是伤口,鲜血已凝结成紫黑色的血渍,涂抹得到处都是。妈妈的手上,还紧握着一把沾着干血污的菜刀……
他像遭到了雷击,双手捧着泪脸蹲在地上,一切天旋地转,一切无法想象,一切都变得茫茫苍苍。死亡的气息笼罩着他,空气似乎冻结了!外边雨下得更大了!他沉默了半晌才又哭泣起来,但抑制着哭声。他摸不清周围会不会还有鬼子兵会来到或经过。在那一刻,他立誓要报仇!宁可死也要报仇!
那夜,他守在妈妈和外婆尸体旁,冻得直打哆嗦。十四岁的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感到从未有过的无依无靠和彷徨,真是要疯了!听着雨声,心里像潮水泛滥。这种凄惨痛苦的感觉,在以后许多年里,每当夜雨秋灯,那天夜晚的情景与心态就会放电影似的呈现在眼前。于是,他会痛心地呆坐着,眼里包含泪水,心里含着愤激。严重时,他曾不吃不喝,也听不见别人的话;人却有一种恐惧感,有一种怒发冲冠的表情,有一种内心颤动浑身痉挛的状态。
为这,一九五四年他三十一岁时,才与一中学历史教师方碧云结婚。婚前,他曾三次住医院治疗休养。医生说他这是一种受了强烈刺激造成的病症。
同方碧云恋爱结婚后,司马天雨的身体逐渐好起来,心情也渐渐好转。方碧云是一个善良贤惠的女人,他们夫妇从来不吵架,以后又有了儿子康勒。司马天雨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自己也搞些创作。写作使他可以宣泄感情。家庭可以给他温暖。他许多年来没有再犯过病。
只是,今夜,因为钓鱼岛的资料、因为牙疼、因为哗哗的夜雨,他却又想起当年南京大屠杀时触目惊心永生难忘的往事了!想起这些往事时,他又有一种悲痛伤心的感觉了!他呆呆坐着,听着雨声,抚着发热发痛的面颊,心里翻江倒海,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很清醒,因为清醒,很怕自己又会犯病。墙上挂着方碧云和他的合影。那是“文革”前的一张合影,两人眼光里都充满了喜悦和希望。可是,后来方碧云就抛下他西去了!……看着照片,他心里空空的。因为心情不好,他站起身来,预备去看看海珠,同孙女谈谈心。今夜,心情寂寞压抑。往常,海珠常笑着说:“我同爷爷之间没有代沟!”也许去同海珠谈谈就能化解心上的疙瘩与芥蒂吧!?
他意兴索然地走出房去。六司马天雨的往事
陈川富在手机上发了好几条短信给海珠,都是些讨好或闲着没事干的话:“真想每天都同您通话或网聊,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今天一肚子笑话真想讲给您听”、“中午吃鱼卡了刺,555(呜呜呜),7456(气死我了),88(拜拜)”。
海珠干脆回了一条短信给他:“我有做不完的事、看不完的书,难以奉陪,请勿打扰。”
陈川富识相,发短信说:“遵命。”
海珠关着门,正开着那盏绿色台灯忙碌地在电脑上整理资料。司马天雨敲敲门走进她的房间。
见到爷爷来了,海珠亲热地叫了一声“爷爷”,调皮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这是她上小学时外宾来参观学校,学生们都列队摇着手里的鲜花总是这么致敬迎接的。
司马天雨说:“你在给外公摘译那本美国人的书?”
海珠点头:“书是早看完了!有些事真是吓人!可能爷爷您也没见过这些材料。我明天上午给外公送一份去,现在去复印一份给您看看,明天全部给您。”
司马天雨点头说:“好!”只见海珠递过来的一页标题是“我站在日本父岛上为八名美国飞行员祈祷”,司马天雨便小声读这段摘译的文字:
父岛列岛位于日本东京南部七百多公里处,是日本小笠原群岛中的一撮小岛中的一个,与兄岛、弟岛等一起成为父岛列岛。二战中,岛上驻有不少日军官兵。一九四四年九日,美国轰炸机执行任务被日军防空武器击落,八名飞行员被俘,仅二十岁的乔治·布什一人侥幸获救,被俘的八名飞行员,遭到严刑拷打后,日军用军刀、削尖了的竹子残酷刺割他们,还将四名飞行员开膛破肚,吃了他们的肝脏和腿肉。
据日军士兵岩川供称:最先被吃的是美军话务员马弗,日军用黑布蒙了他的眼,将他捆到一个新挖的坟穴前,鲜血四溅地砍了他的头,马弗死后,父岛列岛上的日军军官射场末雄举行人肉宴,由外科军医寺木医生取了他的肝,割下腿肉,招待父岛日军总司令立华义夫将军。
美军飞行员霍尔接着被砍杀死。据父岛日军海军上将森已之藏战后在法庭供称:射场末雄得意地告诉他:“我用尖尖的竹子弄碎霍尔的肝,用水煮了加上酱油、蔬菜,我们大吃了一顿。”
第三个被吃的是美军飞行员吉米,他与另一飞行员沃伦一起被杀,被挖出心肝、割下肉,全部被日本军人吃掉。
另外四名飞行员虽未被吃,但无一幸存,有的还是被日军用大棒活活打死的。射场末雄和立华义夫战后审判均被判死刑。
在这次轰炸机被击落的事件中,唯一幸存者就是乔治·布什。他跳伞跌落海中,很快被一艘路过的美国潜水艇搭救。战后,他因此荣获“卓越飞行十字勋章”。一九八八年,他还曾任第四十一任美国总统。现在的总统小布什就是他的儿子。老布什的这段光荣经历,人所共知。但当年与他一同作战的八个飞行员怎么惨死于日军手中,却是个谜。二战结束后,美国在关岛对日军进行的审判上,日本战犯供认了吃人肉人肝等罪行。但为避免飞行员们的亲人过于悲伤,美国政府只公布了他们身亡的消息,被日军残暴杀死及被吃掉的事都作为“超级机密”处理。但是,这段历史为何对美国人民和世界人民故意隐瞒或尽量隐讳呢?当今天我们美国的鹰派又在倚重并武装日本的时候,当我们明明看到这个念念不忘受到原子弹轰炸及否定东京审判,而且刻意企图重整军备成为军事强国以便报仇,好重新称霸东亚和世界的日本,他们对美国的伪善逢迎的笑脸还是可信赖可依靠的吗?他们以神的子孙自诩,他们用武士道精神培育出来的吃人肉和人肝的军人不可怕吗?难道历史不会重演了吗?我太怀疑了!我们为什么竟忘却往事或不去了解历史而毫无警惕呢?这是我在父岛采访并实地考察后,从惊骇、悲伤与厌恶中得到的感想。
海珠见爷爷读着这份材料,脸色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忧郁,心里有些懊悔了!何必急着把这血腥的材料拿给爷爷看呢!?啊!在战争中失去人性的日本侵略军哟!你们真是野兽!可是,至今日本的右翼对铁证如山的往昔历史罪行至今仍在否认、歪曲、篡改并隐瞒,好可恨也好可怕哟!
海珠歉意地说:“爷爷,您牙疼,我不该拿这恶心的材料给您看的!”
司马天雨却摇摇头,说:“不!我愿意看,不过,这一看却引起我许多的回忆。本来,我牙疼,天又下雨,我突然心情不好,睡觉又嫌太早,所以来你这里坐坐,我想同你聊聊。现在,看了这材料,我更想聊了!或许,同你聊聊,我心里会舒服些的!”
自从方碧云病故后,司马天雨在闲时有时会感到寂寞。有人给他牵线搭桥,要他续弦,找个老伴。他一直拒绝,他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他认为找到过方碧云是他的幸福。这幸福失去了,就永远找不回来了。自己年岁大了,同儿子、媳妇和孙女住在一起,一切都很好。
但,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感情总有波动的时候,十多年来,每当他心里有苦闷或压抑之时,总喜欢找孙女海珠聊天,排遣排遣。在家里,康勒孝顺,但是个话少、内向的人。司马天雨觉得同他交流没意思;媳妇吕丽娟是个忙人,记者工作负担重,需要休息。加上公公和媳妇之间比较客气,有时似乎也缺乏共同语言。而海珠渐渐长大了,从中学开始,就是个有思想、有见地的孩子,上大学后,更加不凡。她阅读面广泛,司马天雨的书架上的书她差不多都读过,对社科类、文艺类的书都爱好。书读多了,让她显得与众不同。她不但越长越美丽,而且毫不媚俗。她性格也可爱,体贴爱护爷爷,爷爷心里有什么不愉快,每每同孙女谈上一会儿就能得到化解。有时,孙女把外边发生的一些时尚和有趣的见闻拿来讲给司马天雨听,爷爷总是很高兴。今晚,爷爷来了,海珠的善解人意,使司马天雨欣慰。海珠译的资料,爷爷看了也深有感触。他想吸烟,但知道海珠怕闻烟味,就忍住未吸。
窗外,夜雨仍在清脆击窗。司马天雨叹了一口气说:“我明天上午就去治牙,你爸爸给我挂好号了。我今晚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往事。这牙疼,这十二月的冬夜,这雨声,使我不能不想起十四岁时在南京的那段遭遇。六十几年了!当日情景又在眼前,使我一想起就不能自拔……”
海珠知寒知暖地说:“爷爷,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写的《见证南京血腥大屠杀》也早出版了,反响很好。今天的中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侵略宰割的中国了,痛心的往事在您也该画上一个句号了!您别老是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那样对您的健康可不好。”
司马天雨点头:“我何尝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但思想和记忆飘浮在心中,说来就来,来了就拂不去,自己也做不了主。”
“爷爷!”海珠声音分外好听,“那您就把它说出来,说出来了,可能就舒服些。记得高中时、大学时,您都同我讲过南京大屠杀,但有些事谈得很简略,比如那位有络腮胡子的向叔叔的事,您就说得很简单。您那本书里也没多写。他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后来怎么了?”
司马天雨斟酌着,他觉得海珠说的“说出来了,可能就舒服些”的话是对的。也不知为什么,如今当他感到寂寞压抑的时候,确实有一种想倾诉的要求。向秦淮叔叔的事,他过去对海珠,甚至对康勒、丽娟夫妇谈起时,都是有保留的。原因不在别的,只因他不愿提这段涉及母亲林秀莲的隐私,对他心上最神圣的慈母,他怀着一种无比的崇敬与深爱。他怎么也不想把母亲的隐私让除了他之外的别人知道。这也是他心上的一块伤疤。何况,向叔叔是有恩于他的人。向叔叔为人之好,对母亲与对他的好,他是难忘的。因此,他心中有向叔叔,嘴上却不愿多提向叔叔,讲到南京大屠杀时,说到他回家见到母亲和外婆被残杀的尸体时,他就未再细讲下去,何曾想到今夜聪明的海珠竟会询问起有络腮胡子的向叔叔了呢!
他先是似乎默默地在思索,头脑里却天马行空地又出现了当年那悲惨痛心的场景……
他扑在母亲的尸体旁,用血染的床单和被褥盖住了母亲和外婆的尸体,悲痛欲绝地哭呀,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