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珠做手势同“一点红”打打招呼,亲热地叫了一声“爷爷”,又叫了爸爸和妈妈。
爷爷和康勒弄不清海珠同川富一起喝咖啡进晚餐的事,只有吕丽娟心里明白。
司马天雨疼爱地问:“海珠,在哪里吃的晚饭?”他最疼爱这个美丽、聪明、人品又好的孙女了!从吕丽娟生下海珠那天起,他就帮着抱、帮着带,关爱着她。海珠长大后,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毕业,爷爷也总是花费大量精力帮她学习、照顾她生活,物质上到精神上无处不操心出力。这孙女从中学时代就常陪爷爷在小区的活动室里打乒乓球,让爷爷写作空隙可以活动身体,后来,家里就挤出地方安了一张乒乓球桌,祖孙二人经常乒来乓去打上几局,连康勒和吕丽娟有时也凑热闹敲上几板。从高中到大学,爷爷和海珠祖孙二人亲密得像最好的朋友,互相能够谈心交流。司马天雨为了写作,有时外出去采访和搜集资料,离开孙女就会想念。孙女身边少了爷爷,也总是惦念着。节假日时,祖孙俩一老一少游过西南郊的欧罗巴世界乐园、朱家角镇、大观园风景旅游区;西北郊的孔庙、秋霞圃、古猗园;东北郊的崇明东平国家森林公园、长兴岛、横沙岛;东南郊的野生动物园、东新国家风筝放飞场……至于市内,两人更一同逛福州路文化街、东方路商业街、方浜中路的上海老街、豫园旅游商城、襄阳南路服饰街……至于南京、杭州、苏州、无锡这些地方,当然爷爷也带了孙女都一一去过。
去南京那次,是在冬天,爷爷是特地在冬天带海珠去南京的。因为抗战初一九三七年的南京大屠杀发生在冬天,那是十二月十三日,日本侵略军从中华门、中山门、光华门分三路攻入南京,就开始了有计划、有组织的血腥屠城,在市内及郊外周围,日军杀戮中国平民百姓和放下武器的俘虏共计三十万人以上……带海珠去南京时,海珠还是高中学生。司马天雨写的那本《见证南京那场血腥大屠杀》已经出版。他不但把这本书的内容讲给海珠听,还把自己的亲身经历讲给海珠听了,他说:“这下你明白为什么当年给你爸爸取名叫做‘抗日’的原因了吧?”祖父与孙女是有共同语言的,这使他们感情更加深厚。
听到爷爷问今夜在哪里吃的晚饭,海珠在餐桌旁边坐下,坦率地把陈川富的邀请及在米氏西餐厅喝咖啡吃晚饭的情况讲了。她讲得很平静、很认真,既无意隐瞒什么,也未夸张或添油加醋。她有超出自己年龄的冷静与豁达。
听她说完,司马天雨只问了一句:“这个青年人人品还好,不轻浮吧?”这似乎是他关心的一个问题了。
海珠摇摇头说:“没见他有轻浮的表现,他说他性格温和、待人真诚、正派、不小气!”
司马天雨说:“为人好最重要!”
康勒说:“海珠,你已经二十三岁了!心里该有杆秤。接触人时要多了解人。有时候接触后通过一件事或几句话,就能了解他的为人和能力。当然,人是复杂的,有时不能用单纯的眼光看,也不能匆匆下结论。”
吕丽娟吃完最后一口饭,往碗里舀着汤说:“川富这孩子我倒看得中,挺有教养的。”
康勒心平气和地说:“海珠的终身大事不需要我们替她定。我们的意见可以给她参考,让他们互相多了解了解,不必急于求成。”
司马天雨笑了,说:“我就一个这么好的孙女,她的事我可不能不管。主要需看这青年人人品如何,是否爱国爱人民,是否努力上进,是否爱情专一,是否有责任心!海珠是有主心骨的女孩,我相信她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海珠突然声音高了起来,脸上有惊异和任性的表情。说:“啊呀啊呀!你们想同心协力赶快把我赶出家门是不是?有的东,有的西,仿佛我已经在谈恋爱了!其实,我心里明白,飞机停在那里,我还不想买机票呢!你们太瞎操心了吧?这是什么时代了!离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已经那么遥远了!别都见了风就是雨呀!陈川富仅仅邀我见了这么一次面,先后不过两小时,各位已经瞎操心了!是不是太早了呢?是不是过分了呢?对不起!——”她站起身来,带点调皮地说:“本人回房去了!要忙着给外公整理资料去了!Bye�bye!”
她一阵风似的步履轻盈飘回自己那间小房去了,并且关上了门。
留下的三个人都相视一笑。谁说海珠讲的不是真话呢!?
康勒忙着收拾碗筷去洗碗,丽娟已经去客厅沙发上坐着看电视去了。司马天雨独自回到房里。他牙疼,却不愿吃止疼药,用手扶着面颊回到房里。吃晚饭时,一块炒莴苣磕痛了他那颗左上端的尽头牙,疼得他出汗,此时仍隐隐作痛。他打开自己房里那台小电视机,换了几个台,都在演那些戏说历史的古装电视剧和乒乓乒乓打来飞去的武打片。去年在美国发生了“9·11”基地组织恐怖分子劫机撞毁两座摩天楼和国防部一角,造成两三千人死亡,那个阶段,他每晚都守候在电视机旁看新闻。后来,美国进攻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和本·拉登的基地组织后,他也一天不漏地看电视新闻报道。现在,美国在阿富汗取得了胜利,打垮了塔利班,虽然基地组织的头子本·拉登和塔利班的头子奥马尔无影无踪,但相信他们还活着。司马天雨就总是关心着反恐的新闻。美国总统小布什如今和他的领导班子一心扑在伊拉克萨达姆政权身上,说他密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要他接受核查,并且说他与基地组织有联系,大有要单边发动一场攻打伊拉克的战争,气势逼人。司马天雨虽认为萨达姆的独裁专横不好,但看不惯大国霸权主义那种粗暴的耀武扬威的做法,不禁慨叹这世界上强权政治竟似乎无遏制的可能,于是,遂将精力投入在写作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外边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冬雨,清脆的雨声敲击在玻璃窗上,使他有“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随雨到心头”的那种心境了。
牙疼,这种生理上的疼痛,使他同样也勾起了心理上的疼痛。他阅读着康勒给他下载的钓鱼岛的资料,热血沸腾起来,心绪更加愤激了!
钓鱼岛列屿由钓鱼岛、黄尾屿、赤尾屿、南小岛、北小岛及三个小岛组成,总面积六十五万平方公里,位于中国台湾基隆市东北约九十二海里,距中国大陆九十海里。为什么日本非要对这块远离其本岛本属于中国的小岛垂涎三尺并动手抢占呢?这是因为按照一九九二年联合国公布的《国际海洋法公约》关于“主政国家以二百海里内的海域为其经济专属区”的条款,钓鱼岛的实际价值是以此岛屿为依托,半径为二百海里的庞大海域及此海域内包括海底石油、矿产、海洋渔业等海洋资源和领海、领空的交通、运输权以及未来潜在的资源等等,如果日本侵占钓鱼岛,就意味着中国东海海域将丢失七十四万平方公里的海洋国土。调查发现,仅钓鱼岛周边海域就蕴藏着一千亿桶以上的石油储藏量,相当于世界第二大产油国伊拉克的原油储藏量。此外,钓鱼岛所处的地理位置极具战略价值。日本如在此建立军事基地或部署重型武器,无异于在中国家门口设下了定时炸弹……
窗外的雨大了,由淅沥声变为哗哗声,檐头的滴水声也更响了。牙齿的剧烈疼痛,使夜雨中思绪的司马天雨突然又想起了做小学音乐教师的母亲林秀莲。
父亲司马森是中学教员,死得早,司马天雨对父亲的印象已经不深。
母亲在他脑海中始终是那样的美丽端庄与干练。母亲慈爱而又刚强,有时身上会散发出双妹牌雪花膏的淡淡清香……
但是,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后的那个冬天,十二月,那一年,天雨十四岁,在南京,家住在鼓楼三条巷的一所砖瓦房里。后院的白粉墙上,夏天时会攀满母亲种植的茑萝和牵牛花,冬季时就只剩枯藤了。那时,年迈的外婆病重,母亲无法带天雨转移,南京正面临陷落。母亲心急火燎,也患牙疼。文静的脸上布满痛苦和忧郁的神色。
日军一路由沪宁沿线进攻直取南京,另一路采取钳形攻势,从安徽广德、宣城方面包抄过来。南京面临城破,风声鹤唳,一夕数惊。由于外婆病危瘫痪,无法逃难。南京当时有外国人办的“难民区”,左邻右舍都纷纷往颐和路一带的难民区里逃跑,说那里也许安全些,但母亲带着病危的外婆和他,无法逃跑。坚强的母亲终于决定:自己陪着外婆不走了,让小学里的同事向秦淮老师带着天雨去难民区躲避。
记得他是松开抱着母亲的双臂哭泣着才依依不舍跟向叔叔提了个蓝布包袱到难民区里去的。临别时,外婆已经昏迷不醒,母亲流着泪亲着他说:“天雨,跟向叔叔走,他会照顾你的!放心,妈不会有事的。妈妈在家里等着你回来……”他闻着妈妈身上那淡淡的雪花膏的幽香走了……这香味,直到今天,七十九岁的他,依然难忘。这种香味同妈妈那文静端庄而又慈爱的面容,永远浮现在他的记忆深处。
他提着自己的蓝布包袱跟随着向叔叔一起到了那拥挤不堪的国际难民区里,听着枪炮声日夜在远处轰鸣。向叔叔是妈妈小学里的同事,教五、六年级国文的老师,也是邻居,单身一人住在附近。他个儿高大,朴朴实实,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为人极好。平日常到家里来,有时帮着家里买米买煤球什么的,或者送些鱼虾、水果什么的来。妈妈有支心爱的玉笛,短短小笛,温润可爱,是祖传下来的。妈妈擅吹玉笛,有时吹《苏武牧羊》,有时吹《满江红》、《木兰词》。每当吹笛,必定先用黑丝绒布拭抹笛孔,唇触之际,笛音缭绕,五声柔和,如泣如诉,音韵起伏,优雅悦耳,笛声袅袅,非常好听。到了难民区里,天雨才知道妈妈给他带的蓝布包袱里,不但有衣服,还有几块洋钱和一些钞票外加金饰和这支玉笛。看到这支玉笛,他就想起妈妈教过他的那首唐诗:“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花满洛城。此日曲中闻折柳,谁人不起故园情……”
每每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过去的情景不断重现,那种感情只要想起来,他就禁不住心里发酸,泪水湿了睫毛……
今夜,这牙疼,这雨声,怎么又使他想起亲爱的母亲,想起那场六十五年前的血淋淋的南京大屠杀了呢?
啊!啊!……他用手捂着发烫的面颊,心里叹息着呻吟着,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在难民区里,同向叔叔在一起,不时听到机枪声、步枪声、炮声,有时还有飞机声,听到人说:南京沦陷了!外边鬼子兵进城了,放火、奸淫、烧杀,非常可怕。被杀的中国人到处尸体都堆积着,下关江边集体被屠杀的几千尸体都浇上汽油在燃烧……又见鬼子兵来难民区里蛮横并强行逮走许多年轻力壮的男人,强行连抢带拖地掠走妇女。凡是被带走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十二月底,鬼子仍在外边疯狂杀人、放火、奸淫、抢劫。一天傍晚,天雨实在太挂念妈妈和外婆了,他告诉向叔叔说,他想回家去看看妈妈和外婆。向叔叔劝阻说:“天雨,听叔叔的话,你妈妈把你交给我,我有责任,这时候外边仍很危险。不能回去!……”向叔叔平时剃得光光的络腮胡子已经长得好长了。一向和善的向叔叔,这时一脸严肃,不同意天雨离开难民区。就在那夜,司马天雨悄悄起来,悄悄地独自一人就偷偷走了……
南京城沉浸在一片黑暗的恐怖之中。
他急匆匆地趁着夜色往家里走。
南京像一座死城。他看到许多房屋都已烧毁,街边有躺在地上的死人,那都是被鬼子兵屠杀的中国人……他绕道要回家,却没料到远远迎面看到了鬼子兵。
鬼子兵的电筒光闪射过来,他想逃跑,鬼子兵吼叫着开枪了!噼——砰——他猫下身体想转身蹿向右边,不料却被后边上来的两个鬼子兵冲上来如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了。见是个孩子,没就杀他,狠狠用枪托揍了他几下。他鼻血涂得满脸,左臂也流了血。一个鬼子兵用绳子反绑住他的双手,押着他走。他看到有一个鬼子兵押着一个被撕破衣服的女人,她也被反绑着双手。鬼子用电筒照着路,走了一会儿将他关进附近一幢空屋子里。这里已关押着一群中国人了,都是反绑着双手的。有的头上脸上身上还有伤和血。人拥挤,有的坐着,有的蹲着,也有的站着。几个鬼子兵揪着那个女人叽里咕噜地笑着说着到隔壁空屋里去了!只听到女人的哭骂声和鬼子兵的吆喝淫笑声……
天雨恨恨地想:倒霉了!家没回成反倒被鬼子抓在这儿关着了!怎么办呢?会被杀吗?
疲劳、寒冷、没有睡意。他发现反绑的绳索有些松动,心里想:怎么才能逃跑?但没有答案。女人的哭喊声听不见了,不知是不是被杀掉了!四周静悄悄的,黎明时分,鬼子兵突然来了好几个,扛着轻机枪,押着被囚禁的几十个人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