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们都是害虫

可我们哪里想到,第二天上午我们就大祸临头了。那女主人的家离学校很近,我们还没开始上课她就赶到学校了,一直找到班主任那里,然后鼻涕一把泪一把哭诉:你们学校有没有规矩呀,放一群野孩子去偷俺家的鸡蛋,那几个鸡蛋可够俺吃几天的哪。你们这些老师平时是怎么教学生的?那女主人越说越显得夸大其辞虚张声势。无非是要让曹老师千万不要小瞧了这事,一定得追查到底,免得她家的鸡蛋会再遭殃。这件事也惊动了校长。

曹老师的脸色阴得跟今天的天色差不多,我知道我们三个人这回惨了。曹老师针一样尖的目光首先扎在我身上。我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如坐针毡。她仿佛在穿针引线似的,先把我的耳朵用针穿上,然后只消一拉,那我就得乖乖地把自己完整地交给她。我像是扑打灰尘似的,想把她怀疑的目光从身上拍打掉,但手臂直打颤。我偷偷地观察李想和孙洋他们,发现他们早已面色苍白身体抖若筛糠。

曹老师喊我过去的时候我的心跳加快了一倍。我在她跟前还没站稳,她就从讲台上拿起那根生硬的教杆指着我,弄得我叫苦不迭。她问我,你是不是偷了人家的鸡蛋?我吞吞吐吐含糊其辞:是,呃不是。她问到底是不是?还要不要跟我到办公室去让人家认认?其实她是在诈我,后来才听说那女主人早被她打发走了。她怕那女主人把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自己脸上也没光。我知道这事迟早要败露,换句话说,我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不如承认了吧。我说曹老师我知道我错了。谁知我话音刚落,那教杆已疾若雨点,啪啪落在我头上。我的头被她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就不由自主地用手遮头。但她并不因为这而停止对我的惩罚。同学们,尤其是那些女生,个个被眼前的场面吓得噤若寒蝉。我稚嫩的手臂哪里经得起她这般敲打。我被迫垂下手臂,头皮像要炸了似的痛不堪言。我的泪水像两条汩汩流淌的河流,没有一丝声响。

可能是敲累了,也可能是她已解了心头之恨,她终于停了下来。这时,那教杆的头梢已四分五裂。我的手臂也布满一道道通红的血痕,很快就肿得像个馒头。她又问我那两个人是谁。我对她已恨得咬牙切齿,眼睛盯着李想孙洋他们却不动声色。她甭想从我牙缝里再抠出半个字,就像从我业已毫无知觉的伤口里怎么也抠不出疼与痛!

她对我无计可施,只好再使诈:还有谁,再不站出来我可要回办公室把那人叫过来认了。到那时,你们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她的话锋利得像把刀子,一下子把李想孙洋他们虚弱的心给切开了。他们几乎是同时站起来的。曹老师放下手中的教杆,伸手去指李想的额头,一下子把他推出老远。孙洋继而被她推了一下,不过他没站稳,打了个趔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号啕大哭。

曹老师对他们的惩罚就这么简单,纯粹是掩耳盗铃。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她故意偏袒李想孙洋他们,问题是没人敢说。我用袖口擦干眼泪,乖乖地回到座位上,在心里一遍遍诅咒这个该死的婆娘。都是她害得我在课堂上做作业时握不了笔。当胡老师喊我到黑板上去做数学题时我犹豫了半天,但最终还是走了过去。我的手红肿得像个馒头,拿讲桌上的粉笔时毫无知觉,我捏了半天也没把一支粉笔拿到手。我急得直想哭,好像有很多目光在看着我。

胡老师在我面前蹲下来,她一只手软软地抚着我红肿的双手,一只手无限怜爱地摩挲着我的头。我觉得她很像我母亲。她问这手是你爸给打的吗?我感到十分委屈,不觉鼻子一酸,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她的手背上被我的泪水打湿了一大片。我哽咽着说不是,是曹老师。她说那你先回到座位上去吧。

下课后她把我领到她的家里。我在一个旧沙发上坐下,然后开始打量这装饰简单朴素而干净的房间,有些受宠若惊。幸好有胡老师在我身旁,我并不感到十分别扭。我发现眼前木制的茶几上几乎纤尘不染,上面摆着把塑料手枪,黑黑的。我的目光痒痒地在上面扫了一遍又一遍,老想把手伸过去摸摸它。可我的手刚碰着它就碎了似的,痛得钻心。到这时我感觉到了疼与痛,仿佛是撒在伤口上的盐在发挥它的效应。

胡老师从里屋端着杯热水拿了些颜色各异的药丸走出来时,我的目光还像牙齿一样死死地咬着那把枪不放。她把热水和药丸递到我面前,我乖乖地把它吃了下去。一股暖流水草一样由浅入深。我又留恋地看了看那把枪。胡老师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顺手拿起那把枪,问道:喜欢吗,喜欢就拿去吧。我还是有些犹豫不定。结果还是胡老师把那把枪挂到我的脖子上,想必她也知晓我的手指动弹不了,拿不住什么东西。

我走进教室时全班人都在看我,就像看一只稀有动物。跟宋棵惊异的目光撞在一起时,我有些心慌意乱,当然也有些不知所措。我硬着头皮回到座位上刚坐下,宋棵就怒冲冲地站在了我面前。他嘴巴噘得老高,腮帮子鼓鼓的,满脸的不高兴。他说你干嘛拿我的枪,快把枪还给我。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一窝蜂议论开来,他们纷纷指责我的不是,那一刻我的头胀得比脸盆还大。我极力为自己辩护说,这是你妈妈给我的。他说那也不行,快还给我。他伸出手来抢我胸前这把枪,我就护着枪不放。他终因个头比我矮打不过我,结果急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我生怕再闯出什么漏子,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把挂在脖子上的枪还给了他。他呆呆地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中午我没有回家。生怕爸妈看到我红肿的手会揪出我偷人家鸡蛋的事,再打我一顿。我只好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发呆。临走时我让萍姐告诉我爸爸,就说我去大姑母家了。我当然是想骗住我爸爸。大姑母家到这学校的距离跟我家到这学校的距离大抵相当,差也差不了多少。大姑母住在小林庄,在小秦庄的南面,两块巴掌大的村庄亲兄弟一样紧挨着。

放学时雨开始三三两两地下着。萍姐跟霞姑肩并肩撑同一把伞走出教室时,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中闪过几许忧伤和犹豫。此刻,我孤单得像一株海棠,被谁狠狠地插在秋风的中央。我想把我稚嫩的叶片拍得更响,可就是没人侧耳倾听或举目张望。我和我的孤独坐在一起,这是一个孩子的孤独。尽管他张口说不出孤独闭口也遮不住孤独!

胡老师发现教室的门没锁,就急匆匆赶到教室。胡老师提着把花雨伞,雨水沿着雨伞隆起的伞箍向下滴。我怯生生地站起来,喊了声胡老师。她说你怎么不回家?这时我就想哭。我说我怕爸爸再打我。她说走吧,到我家吃饭去。然后不由我分说,拉着我就往外走。我的手被她握得很痛,可我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们一家人正围在一张圆桌上吃午饭。见我来了忙给我腾出一处空位。我用筷子夹菜时显得很笨拙,当然不是因为我不会使用竹筷,而是我的手还隐隐作痛。胡老师忙又为我换了把勺子。饭后,宋棵把那把枪递到我面前,轻声说道这枪送给你吧。我说不要真的我不要。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说你拿着吧,我妈还会给我买的。他固执地把那把枪往我怀里塞。直到胡老师在一旁向我笑着点了点头,我才谨慎地把枪收下。雨啪啪地打着窗玻璃。我趴在桌子上看宋棵画画。胡老师在专心致志地织毛衣。宋校长和女儿呆在卧室里看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

下午。雨还在哗哗地下着。我们的室外体育课泡汤了。体育老师就在教室里教我们做传递黑板擦这种简单的游戏。体育老师姓杨,个头不高,身材略胖,年龄约莫三十岁上下。他还教我们唱歌和画画。在我们的唱歌课上他老喜欢讲故事给我们听,可他这人跟我叔叔差不多,讲故事从来都是有头无尾,这节课没讲完的故事说好到下节课接着讲的,可到了下节课他又讲新故事给我们听。害得我们一学期下来没能听上一个完整的故事。

现在,他面向黑板背对我们站着。他说:开始。话音刚落,黑板擦就在我们手中飞快地传递开来。看样子谁也不想被抓着。随着杨老师一声停字,黑板擦正好落在李慧手上。这下好了,杨老师事先就交代清楚了:谁输了谁就要为大家献一个节目。只要你高兴,随你唱歌也罢,跳舞也罢,讲个笑话也罢,说个谜语也罢,通通都行。

李慧生得落落大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上去楚楚动人。她站在座位上为我们唱了首歌,那首歌的歌词好像叫什么小呀么小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风雨狂的。她的声音很清脆,像一串铃铛,连我们的老师也听得如痴如醉。他带头为她鼓掌,我们继而跟着响应。

游戏继续进行,雨还在下。我的手还很痛。黑板擦落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忙用手背把它蹭到孙洋的桌面上。孙洋还没把黑板擦传出去杨老师就喊停。他在桌子下气得直跺我的脚,怕被老师抓着,我敢怒不敢言。他站起来老是出洋相:一会儿搔搔头皮,一会儿摸摸屁股,猴子似的。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能表演什么节目,只好咧开嘴巴傻笑。他那滑稽的模样逗得大家忍俊不禁。杨老师看他实在是黔驴技穷,干脆让他坐下了。游戏照常进行。孙洋算是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