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混淆性别的年代,没有男人或女人之分,只有强人与弱者。想通了,一切都很公平。对女人来说,走出家门拼杀进社会,不再是壮举,而是谋生的必须。对男人来说,软弱无能也不是致命缺点,就像他们下半身的那个玩意儿,没有必要时时坚硬。
每次到伍鸿的办公室时,我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没有丰富的表情,没有柔软的肢体动作,胸部与臀部在她身上失去了代表性别的功能。
我关上办公室的门,坐在她办公桌的对面,她正在接电话,嘴里一串干枯乏味的“标的额”、“诉讼状”、“民事”、“法人”等词汇。
两个办公室,两个女人,差别是那么明显。别澜像青青的草,从人到办公室都透着温馨与生机;而伍鸿却像飓风,人凛冽难以亲近,办公室也像被风扫荡过,零乱得近乎萧索。
“你刚刚去了哪儿?”
我愣了一下,明白她是在对我说话时,哭笑不得:“伍鸿,我还是习惯在咖啡厅里与你交谈,在你的办公室里坐着,便好像当事人。”
她愣了一下,想了想,也好笑:“角色还没有转换过来。”
“你找我为了什么?”我笑,这种女人好像钢筋铁骨,是不太像女人,但是却比那些天天凄凄哀哀为了爱情讨死觅活的女人可爱得多。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有个老朋友想见你。”她卖关子。
“老朋友?俏君?”我猜了几个人名,她都摇头,只让我耐心地等。
门被推开时,我好奇地向外看,然后半天作不得声。
“乔米!”他叫我,表情比我镇定。
我疑惑地看向伍鸿,不知道她这唱的是哪一出戏。
“我是鲁厂长的律师。”伍鸿神秘地笑。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鲁北比几个月前仿佛胖了一圈儿,也许是因为感情不在了,一切便面目全非,使得眼前男人完全货不对板。这张脸现在出现在我面前,除了提醒我过去那一段岁月的悔恨,没有任何的意义。
“伍律师这次帮我办的不是工厂的事情,而是我自己的。乔米,我离婚了。”
我想起他那个精明淡定的妻子,那次短短的交锋,给我留下非常深的印象。
“为什么?”
鲁北深深地看着我,我在他的目光中转过头去。
“伍鸿,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
不等他们开口,我已绝尘。
走出办公楼,从停满车辆的大草坪经过,我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只是死死盯着车辆,逼自己分辨车型。
数到第五辆奥迪时,方哲那台灰色的宝马车跳进视线。他从打开的车窗里向我看,我慌乱地笑:“真巧!没有想到在这儿遇见你。”
“遇上麻烦了?”他还关心我,不然他不会仅仅因为看到我出现在律政所便这样担心。想到这里,心里甜蜜许多,表情也松弛下来:“没有,我只是顺路来看看伍鸿。她有案子,我便离开了。”
“我也是来找她!你说她现在正忙?”
“是的,很多人在她办公室,我想她一时两时是没有时间的。”我拉开他的车门,不等他同意,便自作主张地坐了进来:“如果没有事情,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家?”
看着越来越远的办公楼,我长松了一口气。
我不想让鲁北与方哲见面。他们,一个是过去时,一个是现在进行时甚至是我的将来时,我不要让过去回来破坏我的现在。
“那天,我……”
“那天是我不对,不管什么理由,向女人动粗都是错误的。”
“不,是我做得不够好……”
车忽然停了下来,我以为遇上红灯,可是身边的车辆却穿梭不止,喇叭声响成一片,向后看已经堵了一条车龙。
“我想说,我们不要被过去的事情影响现在的感情!”他拉着我的手。
我垂首:“这也是我想和你说的。”
指上无端的发凉,看过去却吓了一跳,一枚指环静静地俯在我的无名指上,闪着幸福的光。
“方哲?”我惊异。
“我希望你做我的妻子!”
有人敲车窗,警察铁着脸站在车外。
我去拉车门,方哲却拉住我不让我动弹:“你不答应,我就不开门。”
“小心你的驾照!”我威胁,他仍不放松。
“我答应了,你快将车开到路边,你堵着路会被车主们骂死的。”
这一刻,真是甜蜜。我将这一段在记忆里刻了又刻,希望随时随地会想起这一切。
“是不是天天在身上装着指环,随时随地向女人们求婚?”
与交警交涉完之后,我与他又坐进车里。他刚刚告诉警察:“没有办法,我在进行我人生中最大的事,才会违章!”
人生中最大的事情。呵。
“是买了很久了,但是没有勇气。”
“为什么?”这样的男人也会不自信。
“我毕竟是离过一次婚的。”
“方哲,我们都说过了,不让历史来影响我们的现在。”
气氛在此刻升华到了高潮,我玩弄着手指上小小的环,硬生生将喜形于色的表情闭在脸颊上,像童时偷食梅干怕被撞上的父母发现,死死地将梅干含在齿颊间,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已经双腮发酸。
女人原来再精悍再嘴硬,也硬不过这粒小小的石头,不管收受不受,都不可避免地被这粒金刚石在心上刻下一道重重的痕迹。
他不是第一个说想娶我的男人,却是第一个向我求婚的男人。我满怀柔情地看向他,他从反光镜里向我微笑:“结婚后,我们一起回海边,离开这里。”
“好。”我点头,因为兴奋,话也比平时多:“以前,和朋友一起玩过一个心理测试,在四种居住环境中选择自己最喜欢的一种,我便是选择在海边居住。”
“心理测试?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记不太清了,仿佛选择在海边居住的人都是喜欢有着自己独立空间的人,不喜欢拘束……”我笑着摇头:“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真是想不出。”
我天生好水,游山并不能唤起我的乐趣,而一汪小湖哪怕是游泳池里的一摊清水,都会让我欢天喜地。在圣诞夜走近我的方哲,慷慨地将我的DREAM一一圆上。
“如果你愿意,我想听听你和他的事情。”他专注地开车,闲闲地这样说。
我愣了一下,迟疑了几秒马上反应过来:“你是说卫真。”
对着现在的爱人回忆过去的伤痛与快乐是件困难的事情。多说了痛苦,会有被现在的恋人轻视的隐患;夸大了快乐,会有向恋人暗示今不如昨的隐忧;一切云淡风轻,又担心会不会被恋人误以为自己对感情像能拿能放家家酒般常办常散……
“你,很在意这件事?”我问。
“你说呢?”他嘴角浮出酸溜溜的微笑。
“那封信写得很清楚,我与他曾经……”
“不是这个!”他打断我。
“你想知道什么?”
“我只想知道,从我和你在一起之后,他是不是还存在于我们之中。他,他是不是一直都存在。”
我莞尔。这样成熟的男人面对爱情还是小男生般青涩无手段,几句话,将他对我的关切与在乎全流露。情场与战场其实并无分别,虚虚实实情不厌诈,谁先交了底,谁便少了胜算。
我极认真地告诉他:“我很早就不再爱他,与你在一起的时候,他早已不在我心里。我发誓。”
窗外飘起了雨,车窗蒙蒙的,心仿佛雨中的湿发,忽然重了起来。
我的爱情直到今天才单纯干净起来(卫真与我在一起时,我是卢小雅的替身;我与鲁北在一起时,鲁北是卫真的替身;和其与卢小雅在一起时,卢小雅是我的替身;我与方哲在一起时,方哲又是和其的替身)从此不再是大面积的多边图形,而是一条直线--两颗心之间最近的距离。
与方哲手拉手走进红杉咖啡,他的手握我握得太紧,那硬硬的指环硌得我有些疼痛。
我们正准备向里间走,我忽然看见熟悉的背影。
“俏君!”
陷在沙发里的女人扭回过头,果真是丁俏君。但是她脸上却没有往常那种春风洋溢的笑容,因为流泪,眼影化开,在脸上留下两道淡青色的痕迹。
桌上两套咖啡杯,咖啡还是缕缕地冒着暖意,烟灰盒里已有七八支僵硬的烟蒂。
“出什么事了?”
我坐在她的对面,将手从方哲手里抽出时,方哲体恤地说:“你看看朋友怎么回事,没事儿了到休息室来,我在那儿等你。”
“失恋。”她睁大眼睛看着我,然后哈哈地笑,皮肤被干的泪痕绷得紧紧。
我给她面巾纸,安慰她:“谁不是失完又恋,恋完再失?他不要你,是他没眼光,这样优秀的女人……”
“我和你们不一样。”她神秘且凄惨地微笑,伸手去拿烟。
帮她点烟时,她看见我无名指上的指环,愣了一下。被烟呛得垂下头去,仿佛又有泪水出来。
“俏君,我可能快要结婚了。”
“我看见了。”她不肯抬头。
“会有一个最合适你的人出现,你看,我不是等到了吗?”
这个时候真希望卢小雅在,她只用几句话,便可以将男人们奚落得一钱不值,将受伤的心像缝泰迪熊的毛衣般细细密密快速缝得天衣无缝。而我,话刚出口,便后悔不迭,什么都可以搬出榜样来让别人学,惟有爱情不可以,尤其当对方是一个伤心的女人时。
“乔米,我和你们不一样。”她只会重复这句话。
“你当然和我们不一样,你那样优秀。”
“乔米!我不能生育。”她忽然将这五个字说出来,急促得像夏天的一场过路雨,我只能从她的表情上来寻找痕迹证实这五个字的存在。
“我不能生育,我不会有正常女人的幸福。”她重复。
“看医生了没有?”
她的嘴角向下拉出笑容,耳语般:“没有办法的,子宫不能用了。”
她的语气像说某块布料现在已过季不能使用,像说某个颜色的口红不适合自己不能使用,像所有的一切可舍可得的东西不能使用,惟独不像说自己的器官,而且是系挂着女人的幸福的器官。
忽然想起听俏君也曾是别澜的病人,而别澜在提到俏君时浮在脸上的疼惜表情,我的心忍不住抽了一抽。
“怎么回事?”
灯光暗了一暗,服务生过来点上蜡烛,豆大的光将两个女人的世界隔开,而她的沉痛正慢悠悠地向我浸来。
“你知道亲子鉴定吗?”她侧头问我:“我的男人怀疑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
我看向她的腹部,平坦一如往常,有些紧张地打断她:“你不是打算生下来鉴定给他看吧。不相信你的男人,你鉴定了又有什么用?爱情已有了伤痕,两个人再也恢复不到往常的甜蜜,除非你与他结婚,否则别拿孩子的生命开玩笑。”
她诡秘地笑,笑得我浑身发凉。
忽然想起:“俏君,你不是说你的子宫,子宫不能用了吗?”
她点头:“是的,鉴定之后,就坏掉了。”
“他是别人的老公。但是他爱我,我也爱他。我发现我怀了他的孩子,非常高兴地告诉他。可是他却说如果我不是说怀了孩子,他真的打算离婚娶我。而现在,情况就不一样了,他是少精患者,怀孕的几率少得可怜,所以与妻子到现在还没有孩子。他怀疑我的不贞,而我纵使非常明白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骨肉,也百莫能辩……”
丁俏君现在回想起当年的倔强时,一脸后悔的表情。那时的她,只想着要证明清白,要报复他。一个人跑到外地,将孩子在肚子养到八个月,再叫上男人与她一起到医院做亲子鉴定。现在的科学已进步到可以在婴儿胚胎时期做鉴定的地步,可她偏偏要等到八个月,孩子基本成形,一切发育良好,离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出生只差两个月时,再证明给他看。亲子鉴定做完后,她没有下手术台,医生按她的要求,在腹外注射,针头扎进婴孩的脑部,将它弄死在肚子里。
“他那时与妻子都打算去收养一个孩子了,看到自己的亲生骨肉在我的肚子里死掉,真是非常大的打击。他在手术室外晕了过去,而我在手术室里几乎丧命……有过生育的女人都会知道分娩的痛苦,可是当生的孩子是一个死婴时,那种痛苦便是双份的。死婴不知道用力,全靠产妇一个人拼尽全身力气,忍受全部苦痛,将它挤出子宫……清白还给了我,报复送给了他,可是我这样的草菅人命,注定要背更大的罪。生完那个孩子之后,我的子宫便坏掉了。医生在手术前也让我想清楚这样手术后果的可怕性。我选择它,就要承担一切,包括一个坏的子宫,一个失去机能的女人躯体。”
面对俏君的坦白,我感觉语言是那样的无力。
将俏君送下楼,我疲惫地回到方哲的休息室,他正坐在沙发上吸烟,闭着眼,微陶在那一片氲氤中。
“她走了?”
“方哲,我好累!”我坐在他身边,投进他怀里,像只等待安抚的猫。
他亲吻我的耳垂,嘴唇……一切他能触及的地方。我与他在透明的玻璃窗前做爱,压力被欲望吞噬,马路上的灯火被快感席卷。我看着自己撑住窗的手,那星光般的小石头摇晃成一个光圈,慢慢向我套来。我以为它就是幸福了,在方哲的推动下,也极力将自己向它钻去。幸福是那样小的一个圈,我无法削尖脑袋将自己填充进去,在极度的快乐与极度的悲伤混合成的巅峰中,我流下了眼泪。他俯在我的背上,听我的啜泣,紧张地问我:“怎么了?”
我回头对他强笑,说:“我爱你!”
“你想什么时候结婚?”
“尽快!”
他不会明白我的感觉。那种越来越强的对幸福把握不住,对好时光的流逝百般无奈的感觉;那种对随时可能会被阴暗角落里现出的漩涡吞噬,对挥散不去如粘在身上的蛛丝一样的阴凉的过去憎恨惶恐的感觉;那种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会走上极端,要么尽快抓牢,要么转身逃跑的矛盾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