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的红色小人儿-绝不堕胎

夜是黑且冷的,地有些湿,寒气从脚底升上来,像一条猖狂的小蛇迅速地窜遍周身。我站在黑夜里哆嗦,胳膊上有冰冷的水珠,开始以为是泪,抬头看,却发现是混杂着雨水的细雪,在暗色的路灯里飘洒下来。

春天的最后一场雪。

我坐在楼梯的台阶上,环抱着自己,闭着眼睛让眼泪在脸上从滚烫变成冰凉,什么都没有想,脑中一片空白。看过很多优美的图画,环抱自己的女人大多有着低垂的厚重的眼皮,失色的嘴唇,脸上因为思念或是落寞而有着雨后梨花的光辉。但是,现在的我,如果被人画下来,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狼狈。

这样坐着,或许可以变成冰。

我在听雪花飘落的声音。所谓的雪落无声,分明是一种谎言,这在春天的最后一场细雪,像要享受最后一次占据世界的快乐般,发出淅淅的笑声,争先恐后地飘落下来。无奈已不是雪花的季节,它们积存不住,落在地面上便成了污水,不甘心地爬了满地。我将身子向下弯去,猜测它们在地面上是不是在哭泣,我要聆听雪哭的声音。

慢慢弯着,忽然一个倒栽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台阶并不高,几乎冻僵的我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满身泥水地坐在地面上,嘴慢慢地撇了起来,眼泪哗哗地落,像小时候穿了新衣新鞋美滋滋地跑在街上,却不小心摔了一身泥般伤心后悔的哭泣。

有脚步声向我走了过来,我挣扎着想从地上起来,不管是谁,都不可以看到我如此狼狈。慢慢站立,尝到了美人鱼将鱼尾变成双脚的痛苦,每走一步,都针扎般疼痛。

有双手从身后将我趔趄的身子抱在怀里,我惊喜地扭头看他,我知道他会回来,他不会抛开我不管。

谁知道,我面对的,却是和其那张漂亮得仿佛希腊雕塑的脸。

“你怎么会成这样?”

“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问我,我问他。他不等我回答,像上次将醉酒的我抱回他家一般将我又拦腰抱起,抱回我家。

“幸好刚才没有风吹过,要不然我们就会被门反锁在外面了。”我笑嘻嘻地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就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光着脚穿着睡衣坐在雪地里。

和其让我张开嘴向外呼气,凑近来闻我有没有酒气。

“你将我当酒鬼啊?”我推他。

“你刚刚在楼下做什么?”

“我坐在台阶上等人,不小心摔进了泥里。”

他忽然将满是泥污的我抱紧,眼泪打湿了我的耳朵,他说:“我本就打算来看你。”

错了,又错了。导演排错了剧集,这一集应该是靠前的,放在我等待他的日子里。现在,与我演对手戏的应该是方哲,不是和其。

我被压抑得几乎想尖叫,却在他怀里不停地哆嗦。

他飞快地脱掉我的睡衣,像将香蕉剥去皮。抱着冰冷的我走进卧室,将我放在床上,用被子裹紧我。

我忽然想起那封卫真写的信,挣扎着想从被子里出来,却被他摁得更紧。

“怎么?冷?”

他不等我回答,便将自己的衣服也飞快地脱掉,将自己放进被子里,抱紧我,将我痛得没有知觉的脚放在小腹上暖。

他的身体!他的拥抱!我与他这样的亲近!

“记得有本书上说,将女人的脚放在男人的小腹上暖可以防治感冒。”他有些难为情地笑着说。

“让我看你的眼睛!”我将头向后靠,认真地在灯光下看他的眼睛。他的睫毛像水沼边长长的水草,微微地摆动着,将空气分割成无数的小片。“我也记得有本书上说,分辨人有没有说谎,就看他哪只眼睛先眨,如果先眨左眼,就是诚实的,如果先眨右眼,便是在说谎。”

他被我盯得本就有些面红耳赤,听我这样说,连眼睛都不敢眨动,瞪得圆圆地看着我,像黑色的跳棋棋子儿,被放置在棋孔里,一动不动。终于他忍不住,睫毛飞速地扇动,如午夜萤火虫急促的翅膀:“你检测的结果是什么?”

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他的脸,忽然有些陌生感。一瞬间有些迷乱,像抢购完坐在家里翻看战果,离开抢购气氛之后,捧在手里,忆不起参加抢购的理由,感觉不过而已。我定定神,仔细地看着被我冰得表情痛苦的他,不无心痛地想:一切都如我当初所愿,却不再让我有如当初的悸动,是他变了,还是因为我变了?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他说。

我的思想还在混乱,一切事情发生的都不合逻辑,强笑着:“你先眨的是右眼,这话是谎言。”

他愣了一下,因为我不相信他而浮出短暂的失落与委屈的表情,等他发现我是在开玩笑时,抱着我腰的手一紧,手指在我腰上飞动,我便像麻花一样,在被子里乱拧,发出面团入油锅时般热闹的笑声。这种笑虽然大声,却不是来自心灵,而是来自生理本能。像在武侠小说里被点了笑穴,明明仇大苦深,却笑到流泪。

接踵而来的吻让我来不及思考,我被动地接受着他的爱抚,安慰自己--现在的麻木与空洞,只是因为等待得太久。但是一切都会好的,只需我积极配合,便能重新唤起爱的感觉。

我是爱和其的,不是吗?

内衣在爱抚中飘落,我开始暖和起来,脚上刺痛的感觉越来越重,像他吻我时我抽搐的心跳。我期待他进入我的身体。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需要一个男人,完整的占有我,用他的力量来补充我的乏力。抱紧他,害怕他会像上次一样在最后弃我而去,并将我的衣服穿整齐来掩饰发生过的事情。虽然,我一直想不明白他要掩饰的究竟是什么。

身体滚烫,欲望像烧开的水在身体里沸腾。可是他仅仅是爱抚,亲吻,像在案板上精心对待每一根蔬菜,切割,清洗,却总也不肯下锅。我以为他害羞,便缠绕了上去,与他贴近之后,亢奋的情绪忽然消失,取之而来的,是惊慌失措--他的下体,像新出炉的蛋塔,软软,温暖,没有任何亢奋的反应。

他发觉我有异,便放开我,像做错事的孩子,紧张羞愧地看向我:“乔米,对不起。”

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情,没有人教过我如何应对。我同样慌乱,不得不用吻他来掩饰自己。

“没有关系,这几天,我们都太紧张太累,需要休息。”

和其沉默,从来不吸烟的他起身到客厅拿烟。

他赤裸的身体完美得像大卫雕像,肌肉紧密,每一寸肌肤都极有张力,散发着雄性的力量,臀部虽然窄却形态完美,微翘结实,像初上市的青苹果,看上去便让人口中湿润,有想吞噬的欲望。

苹果,为什么是苹果而不是其他?

苹果让我想起卢小雅的臀部,以前,她穿着T字裤让我看她的臀,那样玲珑饱满,我怀疑任何男人都会被它所吸引,变成苹果上贪吃的肉虫。

和其拿着烟再回到床上时,没有发现已经温暖了的我,心情已经大不一样。从里到外都洋溢着酸味。

这样年轻,不可能因为紧张或是累而对赤裸的女人没有反应,如果他是有问题,但是却又与卢小雅有过做爱。那么,原因只能是一个--我对他,没有性的吸引力。

对女人最隆重的赞美便是赞美她的身体。承认自己对他没有性的吸引力,让我羞恼得脸都滚烫起来。

接过他递来的烟。默默地吸烟。两人第一次这样赤身相对,又因为刚刚的事情,气氛尴尬得很。

“发烧?”他看我脸红得不正常,伸手来试。

我却躲过他的手,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她怎么样?”

“什么?”他没有明白过来。

“你与她做爱时感觉怎么样?”我偏过头,故意做出随口问问的神情。

“乔米……”

“你们有过做爱,不是吗?”

他是诚实的人,不会撒谎,更不懂得如何像成熟男人那样用一个吻或一个玩笑将问题敷衍过去,只会沉默,压抑得仿佛可以杀死人的沉默。

“回答我!”

和其痛苦地看着我,他说:“我爱你。”

“我对你没有吸引力?我不够性感,没有她妖娆?”我终于脱口。

“乔米,我,我没法与你做爱。”

“呃?”

“我爱你。这一点我想否认也骗不过你的眼睛。但是,我没有办法和你做爱。与你亲热的时候,总会想起你在医院,两脚放在铁架上,那次血肉模糊的人流……”

“你,在手术时,医生不是让你出去了吗?”我震惊,脑中嗡地一响。

“手术后,你还在昏迷,医生让我看流下来的孩子……”回忆的痛苦让他说不下去。

“你看见了?他是什么样子?”

“软软的一摊,血肉模糊的,但是能看出有了人的稚形,仿佛是有了手脚吧,而且,好像还有了小黑豆一样的眼睛。”他在哆嗦,而我更是脸色惨白,那梦里纽遥逼我看的婴灵,可不就是这样子,仿佛闻到扑鼻的血腥,我忙摇头,强笑:“你看错了,不可能有形状,那个时候,它还只是个胚胎,一个小小的细胞。”

“有的,真的有。不然我不会记得那样清晰。”

莫名地,我与他抱头痛哭。赤裸的身体抱在一起,像树根的盘绕,没有任何情欲。整个房间都在飘散着哭声,它们因为撞到墙上,无法冲出房间而不甘心地盘旋在屋里每一个角落,四周都在哭泣,像那个梦境中一样。

我哆嗦着,和其说:“纽遥的死,让我心惊肉跳,如果,如果那次死的是你--”

啊,纽遥,本以为就你一人不走运,没有克服欲望,制造了不该制造的生命,然后被它拖累而死。原来,我虽然身体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那次堕胎却也成了我生活中不可跨越的阴影。

纽遥,原来草菅人命,真会有报应。

鲁北!我恨恨地想起这个仿佛已经很遥远的名字。如果不是他,怎么会让我成为现在。

可是,不是卫真,我又怎会离开家,赌气远赴长沙陷入这等死局?

我没有发觉,我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惟独没有想过要反思自己。

“其实,看见你的第一眼,脑中便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认识她。那天所谓的采访只是一个三流的借口。”

和其因陷入回忆之中而平静下来,慢慢讲述一些我不为觉察或者忽略的事实。

“你给人的感觉非常特别,简洁,精致,落落大方,举止分寸感掌握得极好。既不傲慢无礼,又有着不容人侵犯的高贵。在咖啡厅里,你不肯给我你的联系方式,我失望之余却是暗自高兴,发现了你又一个优点,懂得说不,懂得保护自己。从那天之后,我天天等着你的电话,却没有想到会在医院碰到你。

”说实话,我知道你是来堕胎的时候,我很失望。原来这个世界真没有干净的人,连你都背着一本不堪的历史。但是,你的表情那样无助,你求我陪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拒绝,甚至答应了你近乎无礼的要求,陪你进手术室。

“你紧张地抓住我的手,我并没有想到,当时的我在担负起两个生命。手术进行得很快,我站在外面,却感觉时间是那么久。

”医生面无表情地让我看那初具人形的胎儿,并交代我手术后要让你多调养。乔米,我不想回忆胚胎的形状,我只能告诉你,自从看过它之后,我几乎连着两个月都做梦,有个红红的小人儿粘在我的腿上,甩不开,踢不走,它说:‘你合伙杀我,我的腿还没长出,你赔我腿。’有时候它让我赔腿,有时候让我赔手,身体的每个部位几乎都梦到过。梦一醒,我便洗澡,洗掉一身的冷汗,洗掉梦里带出来的那种黏糊糊的感觉。

“你一个人,没有办法照顾自己,而且我想,既然你不肯让孩子的父亲陪你来医院,你们之前一定遇上了问题。我只有将你带我家,很笨拙地守你一个星期。我告诉自己,我只是尽一个朋友的道义,我不会爱上你。我爱的女人一定要是从现在到过去,都清白高贵,无懈可击。一个星期,看着你吃饭,看着你笑,甚至看到你在入睡时皱眉流泪的表情。看得越久,你就在我心里越是挥之不去。

”理智告诉我,你不是我要娶的那种女人,但是情感又将我向你吸引过去。我是那样矛盾。

“然后在你家遇上卢小雅,你在厨房弄百粒丸,到书房画画,我与她聊天。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而且对情感有着先天的敏感和预知能力。她一见我便说:‘你爱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让你矛盾痛苦。’当她说出你的名字时,她在我心里便是一个巫婆,而我就是无药可医的病人,除了求助巫师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行。

”她嘲笑着我不合时宜,说我衡量一个女人是否干净的标准已经过时,百分百的完美是不可能的,而且,她让我在要求女人这么多的时候,先想想自己。她是个很好的聊天者,像海绵,将对方心里的固渍吸走,拧掉,让大家思想都能清清爽爽。但是,我是个优柔的男人,明明被她说得已经明朗,却又在第二天又陷入矛盾之中。她一直都试图帮我解开心结,与你走到一起去。

“与卢小雅的交流让我知道什么是真的纯洁,像凤凰美在涅■之后。从出生便开始的纯洁是不可靠、经不起推敲而且容易变质的,只有经过是非再沉淀下来的纯洁,才是真正的纯洁。

”她解开了我的心病,但是你却让我看不清。

“你骨子里是个高傲的女人,总将自己的心事牢牢地藏在表面的平静里,我看不出你是不是对我有同样的感觉,还是只将我当一个好朋友。小雅便教我一些花招,甚至配合我试探你会不会有反应,会不会吃醋。可是,你还是那么平静,仿佛一切都云淡风轻。

”谁知道短短的时间里会有那么多事情发生。纽遥的死,加剧了我对堕胎的阴影,那些很久没有做过的梦又来困扰,郁闷中去酒吧喝酒,没有想到遇见了近醉的你。那一天,你在酒后告诉我你需要我,你爱我,你甚至问我为什么不爱你。虽然是醉话,但是我相信那是你的心。

“那个夜晚,真的应该是非常美满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下来,默默地看着我。我已被他前面那番话弄得像浸入冰水里的啤酒,从心到身体通透的凉,而他突如其来的沉默,便将我从冰水中拿出,气氛的差异,让酒瓶上浸出细密的水珠,像我额头上的冷汗。

我的声音细微得如老房子在夜静无声时舒展不堪劳累的骨架的呻吟,手指却如虬枝般盘紧了他的手,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肉里,急急恳求:“说下去,别停。”

他叹息,复燃上一支烟,吞吐烟雾恢复讲述的气力:

“我们彼此都需要,我们彼此相爱。我试图与你做爱,可是与今天一样,我会马上想起你从你身体里拿走的那块肉,然后便瘫软下去。男人最害怕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恐慌得几乎想马上奔到医院去检查。你的酒意上来,沉沉地入睡。我将你的衣服一件件穿好,希望你不会记得这个夜晚,我不希望我们的第一次,便是这样的失败,给以后的性生活留下阴影。

”第二天,我买了去桂林的票,我想与你一起出去过年,到陌生的地方,也许会忘记那团血肉,我们会有一个美好的开始。当初答应过小雅,一旦与你有了进展,便请她旅游为酬劳。她说她天天闷在家里,闷在长沙,人都快发霉了。可是你不来。我以为,那夜的所有,你都记得,一次次打你电话没有人听时,一次次让我陷进无地自容的深渊,男人的自尊完全被击垮。

“到了桂林,还是忍不住打你手机,希望中间是有什么误会,但是你却告诉我你在青岛,和别的男人。”

和其讲到这里,终于俯进我怀里啜泣起来,像个大孩子,受了委屈,在心里压抑了好久,终于有了伸张的机会,便不再能控制情绪,越来越大声,泪水打湿了我的乳房。我抱着他,急促地叫他的名字,他的眼泪让我无计可施,无措得除了陪他一起流泪,没有别的办法。

“这是谁的错?”他一声声地问,他所问的,也是我所问的。他渴望从我这儿找到答案,却不知道,我比他更无能为力,甚至不知道可以向谁求解。

“不说了。和其。”我按住他的嘴,用手去堵他像从伤口源源流血的泪眼,他却哭得更加伤心。

“别哭了,是我先对你不住,但是你与卢小雅上床,也算还了回来。”他终于将我弄得没有耐心,我焦躁地放开他,大声说。

这是爱情吗?有情人应该抱头痛哭将一切痛苦向上天讨个公道,而我的表现却是在急急地洗脱罪名,推掉责任。在他让我看他的伤口时,不但不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还将自己的伤扒拉出来,与他一争高下。

反应过来自己在此时说出这样的话,我怔住了。

他也愣了一下,漂亮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我,又忧伤地闭上,他说:“在桂林,我与她都喝多了,她说她其实是个心里很空的女人,需要很多很多爱,但是男人们只肯给她性。我说我是个让自己爱的女人瞧不起的男人,因为我只能给她爱,而不能给她性。

”终于,我们睡到了一起。让我吃惊的是,与她,性生活并没有困难,我依然是个完整的男人。我想,我已经失去了你,却不能再伤害小雅,我不能像其他男人那样,与她只有性,没有爱情。但是,我怎么也没有办法忘记你。

“错错住院时,小雅是在我家,她说她知道我不会像爱你一样地去爱她,她是个骄傲的女人,不是完整的爱情,她不会要。她说,比喻得难听一些,我便是一只沙皮狗,与主人走丢,她出于爱狗的天性,好心收留,但是主人找上门来,她却不可以将狗占为己有。因为沙皮是最忠实的狗,对它的第一个主人永远无法忘记。她要将我归还给你,那个夜晚,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做爱……”

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事情,尤其不要听到卢小雅这个名字。一切伤害都缘她而起,她这个时候却被我的男人用感激的语气来回忆着,仿佛我应该像他一样对她的恩赐感恩戴德。而且,收留男人毕竟不是收留沙皮狗,沙皮狗只需要喂,而男人不但是要喂,还要一起睡。

我转过身去,将背对向他,我说:“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今天好累。”

他在我背后发了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手又一次从后面抱住我的腰:“乔米,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

第一次有男人这样问我。我却因为这句话而莫名的恼怒起来。这个时候我才看清自己的德行,原来我一直都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我爱上的男人个个都难以被我左右,确切地说,这不是爱,而是男人与女人的战争,好胜如我,只是需要在爱情里争取占到上风。

像卫真,首先是我的师长,我尊敬他然后爱他,而他从来不肯说爱我,便像在驴子面前吊了根胡萝卜,引得我追在他身后,心甘情愿地追了四五年,直到发现无论如何也不会追上时,才绝望地逃离。

像鲁北,他比我成熟比我更通人情世故,在某些方面,指导了我的生活,而且他有着家庭,我需要一直与存在的敌人作斗争,有了战争,必想分出胜负,所以纠缠一两年,直到发现他的欺骗和在妻子面前的懦弱,这些是我不能容忍的男人的缺点,于是离去。

像方哲--想起方哲,我有些微微的不安,猜测着,如和其刚刚缺乏信心的问话,暗暗问着自己: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

对和其,不是爱情。我终于肯定地判断。对他的感觉,就像一件漂亮的衣服被别的女人穿在身上,偏偏这个女人又极优秀,穿出了艳光四射的美。所以羡慕,所以嫉妒,一心想抢过来。在抢衣服的过程中,自己感动了自己。而现在,我睡在和其的身边,心情沮丧地发现来之不易的衣服尺码并不合适自己。

早上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迷迷怔怔地接电话,刚刚“喂”了一声,就听到卢小雅冰冷的声音:“乔米,你满意了?”

“什么事情?”我清醒了一半,意外地问。

“他自杀了。”

“谁?”

“江水春。”卢小雅说出这三个字,忽然在电话那头啜泣起来。

“他……这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边传来她断断续续的哭声,继而是滴滴的忙音,再拨过去,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接电话。

我扔掉电话,和其在我身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挥手打断他的问话,像挥掉空中飞舞的一只无足轻重的虫子。

再拨的号码是伍鸿的,她习惯早起,一大早便精神十足,声音洪亮。

“伍鸿,卢小雅打电话说江水春死了!”

伍鸿愣了一下,过了片刻,平静地说:“啊,可惜了。”

这几个字被她说得如此毫无感情,她的可惜仿佛指的不是生命的消失,而是一场可以让她大获全胜的战役还未开打对方便开城投降,可惜了她前些日子精心做的准备。

“我没有想让他死。”

“对他来说,也许坐牢比死更可怕一些。现在死都死了,那就尊重他的选择吧。”

“……”

“怎么?你恨的人现在一定伤心死了,一切如你所愿,而且不伤我们一卒一马,你应该开心才对,怎么搞得像自己杀了人一样紧张慌乱?”

“伍鸿,我没有想让他死。”我重复。

她却笑了起来:“你想让他生不如死,不想这样轻巧地放过他,是不是?”

我愤怒起来:“你将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我没有那么歹毒。”

她笑得更大声:“这与歹毒有关吗?我最看不起自杀的人,尤其是男人,连死都不怕,何惧生?活着好歹还有机会,死了便是妥协,连个争辩的机会都不再有。这种人,死了,如鸿毛般轻。而且,也不一定全是因为你起诉他的原因。中午一起吃饭吧,想与你聊聊天。”

“我没有心情。”我放下电话,坐在床头发呆,和其在床的另一边默默穿衣。

看他穿戴齐全,我随口问:“你上班?”

他看着我,脸部的肌肉绷得极紧:“我去看看小雅。”

“你与她不是已经完结了吗?”他这个时候说这句话无疑是雪上加霜,给我不安的情绪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

“她的朋友死了,一定很伤心。”

我冷笑:“关你什么事?”不等他回答,我又在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也难说,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

和其气得咬牙:“乔米,你这样讲就过分了。她不也是你的朋友么?就算是普通朋友,这个时候也应该去关心。”

“我现在也需要人关心。”

他失望地摇头:“乔米,你怎么是这个样子?”

他仿佛对爱上的女人如此不堪而痛心疾首,对江水春的自杀,我本心存后悔,像误杀了人般看着两手血腥不知如何是好,我需要有人来安慰帮我擦掉手上的鲜血,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错来解脱我的负罪感,但是他却抛下我去安慰卢小雅,无异于肯定了我的罪恶,又一次背叛了我。

我忽然将枕头向他扔去:“滚,滚到卢小雅那里去,再也不要回来。”

他看着我,眼睛惊惶地盯着我,仿佛在自己家里看到一个陌生女人。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扭头走出卧室。听着大门被关上的声音,我呆滞地坐在床上,半裸着身体。

生活真是充满幽默感,一夜之间,我的大门被不同的男人摔了两次。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生活要对我如此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