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旅途中的变态女流氓-爱是一只不祥的鸟

一个月后,单位组织到外地参观考察,其实就是公费旅游。我也想借机出去散散心。上了火车不久,我就爬到上层卧铺开始昏睡。迷迷糊糊时被林宇推醒,他瞪着眼睛说:“大家都坐在下面聊天,你多么累啊?别搞特殊,让人家议论你,快下来!”我努力起身,坐到下铺来。男女同事们挤在一起,大声谈笑,夸张地发出大笑或尖叫。

我不断地喝水,不时以上厕所为借口,到两节车厢相邻的地方呆呆站着看窗外的风景,求得一时的安静。

偶尔会有一两个过来吸烟的人,陌生男人,不是我同事。他们偶尔主动和我搭话。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刚刚离开事业初成的北京,要到深圳去开创新天下。他好像很激动,非得和我说些什么心情才能平静。我们站在两节车厢相连处,聊了半天,谈未来和理想。更多的时候,我对着外面发呆。

“我感觉你很消极。”他很真诚地说,“其实生活并不难。有几年,我生意惨败,老婆要离婚,孩子当时才几个月大。我抱着孩子跪着求她不要离开我,她还是离开了。我带着孩子,终于走出了困境??”

“可是我……”我又沉默了,不知说什么。许久以来,我没有与人沟通、交流的欲望。后来,有那么一天,等我想与人沟通交流时,我却发现不知何时已丧失了与人沟通的功能。我胆怯敏感,形象猥琐,而且说话结结巴巴。

“我不知道这次去深圳会怎么样,可是我会很努力!‘山阻石拦大江毕竟东流去,雪辱霜欺梅花依旧向阳开’,这是我多年的座右铭。”他说,“这话送给你,祝你旅途愉快!”

“大江,流成泥汤子了;梅花,也成残花败柳了……”我叹息。

“即使身上沾满污泥,但灵魂仍然可以是高贵的!”他笑着,不知是说给我,还是自我鼓励。

“灵魂,高贵?”

“是啊,灵魂高贵。”

他吸完最后一支烟,回车厢去了。

我也回车厢,和同事们坐在一起。努力地参与他们正聊的话题,实在不感兴趣,就帮他们削水果的皮儿,削了一个又一个,削了梨皮儿削苹果皮儿,一直把有皮儿的水果全削光,一个个不穿衣服似的排着队站在小桌上。

好容易盼到了晚上,我心安理得地回上铺休息,脑海中不断·起下午那个陌生男人的一句话:

“山阻石拦大江毕竟东流去,雪辱霜欺梅花依旧向阳开。”

下了火车,乘旅行社的汽车,直达庐山山顶。在宾馆住下,开始为期五天的“学习考察”。江西菜较辣,很对我口味,第一顿饭就吃了很多。小菜是泡椒,甜辣可口,我就着白开水就能吃一大碟,连夸好吃。连旅行社的当地导游都很高兴,饭后特意把他从家里带来的泡椒给我送来一大瓶。我有点儿轻松,不知何时,身体的持续低烧也退了。

同屋的是方处长。我给她烧开水、端茶倒水,还给她铺床,出入帮她背包。方处长有些开心,去隔壁屋里打牌,她临出门时教导我:“小萧今天表现还是不错的,以后也不要那么清高,要多和同事们交往。”

她走了,屋里安静下来。我怕林宇会进来,就独自关门在路灯下走动。晚饭明明吃了很多,可现在又感觉饥饿。在一小店买了包辣味的薯片,两包当地小吃,三听啤酒。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在大石头上,自斟自饮独自愁。

那是晚上,潮湿的空气,潮湿的地面。夜幕低垂,看不到星星,只有路灯照在林立的别墅身上。有小虫低唱,有游人的声音。那情况又让人想起丽江,想起昆明,想起……想起郑风。

手机响的时候,我才从回忆中走回现实。林宇在到处找我,他说他不放心,他怕我和“那玩意儿”们在庐山相会,他必须亲眼看到我没有“堕落”才行。我按他的批示,往宾馆方向走,在半路上遇到正往我这个方向走来的他。他拎了零食和啤酒,让我在外面坐会儿。

他指指夜幕中某幢别墅说:“前面就是白天咱们看过的毛主席故居,你瞧多么宏伟!导游说,每一块石头都是从山下运上来的。”

“白天你们已经感叹过了。”我冷冷地说。

“是啊,每个人都很尊重毛主席。我们上一代人,是把毛主席当成神的!到我们这一代就客观多了,不再个人崇拜了。”他的语气,尽管他借对‘上一代人’的嘲笑,来表达他是个‘新人’他和我‘同时代’,如此一来,他和我,就应该观念很近,没有代沟,距离也不远。但是,他这样做,并没有掩饰住他内心深处对那个伟人过分崇拜。

“那别墅是1961年前后建成的。”我说。

“对啊,你瞧瞧,都四十多年了,还保护的这么好!那时的人也不会偷工减料。要是现在建个别墅,别说四十多年,连四年怕都保证不了!咱单位的白处长,给儿子买了套三居,请装修公司来搞装修,单位人都知道——‘装修前喜得兴致高涨,装修中累得腰酸腿胀,装修完气得头昏脑涨’……”

“我是说,1961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全国饿殍满地!”我打断他,喷着酒气,戏谑道,“可是,国家居然有雅兴在这儿建别墅!这别墅不但豪华,还质量一流,保持了四十多年还像新的!你刚才说了,每一块石头都是从山下运来的,你可以想象,漫山遍野是运送石头的劳工,不知道有没有累死的,饿死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孟姜女万里寻夫,哭倒庐山几间别墅!哦,对了,不会有孟姜女的,孟姜女参加了‘铁姑娘队’,当上了劳动模范,还可能和男人们一起比赛搬石头。用车运?还是用手抬?他们个个饥肠辘辘,面露菜色,却中了蛊一样喜洋洋地搬运石头,肯定还‘嘿哟嘿哟’地喊着号子,感受美丽新世界,享受幸福新生活!”

林宇被我扫兴,马上变成气鼓鼓的模样,发威道:“谬论!反动!你就反动吧!要是让别人听到,你等着蹲监狱吧!”

“拜托,现在是法治时代,我有权利自言自语,我现在宣布——‘我是本·拉登的姨太太,911是我指使的’,你现在去告密啊,你看看公安会不会把我关起来!”

他显然被我这谬论?住了:“你!你这个人怎么总和好人两样儿?”

我举起手中的半听啤酒——这是第三听啤酒,扬头干掉,然后对他说:“你们为个人当官!为上级当狗!”

“放你妈的屁,说得好听!”林宇说,“我告诉你,一个县委书记看到我,都得好烟好酒地敬着!你算什么?在我眼中,在这个单位,你连根鸡毛都不如!你连办公厅都考不进去,你在这个单位都待不下去,是不是有臆想症?你还狂什么?你当你是谁?你那么‘为人民’,干吗不在县里继续当你的‘父母官儿’,你跑到省委机关来显摆什么?”

“没错儿,在你眼中,在赵部长眼中,我连根鸡毛都不如!可是,我知道我是谁。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又要做什么。”

“就你?你常有理儿,你总有说词儿,你就胡说八道吧!你早该把嘴巴坐到屁股下面!”

“拜托,领导,请说话文明点儿!”

“对你也用得着讲文明?你是什么东西!破烂货!”

“是,我破烂,所以你才能占有我的身体。不过,林宇,我告诉你,就算你占有我的身体,可我的灵魂、我的灵魂还是高尚的!”

“对,你高尚!你牛,你比谁都能!天天像个大仙儿!你知道人们在背后怎么说你?”

“拜你所赐,他们一定说不出好话来!我当乡镇干部时,听村民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听见蝼蛄叫,还能不种地?’所以,我不怕。”

“你说我们是蝼蛄?!萧凌!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你懂不懂得要尊重领导?你想干吗?你以为我主不了开除你?你干得那些破事儿,根本不配留在这个单位中!”

“你也就会用‘开除’来要挟我吧?你们单位的标准是什么?服从上司,用身体满足上司的兽欲?”我想我是喝醉了,借着酒劲儿继续说。

“打住!你先说说,你找女人的事怎么解释。你找女人也和我有关吗?”

“你为什么纠住那件事、那个人不放?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同——性——恋,那个郑风——碰——巧——是个女人而已!”

“少来那套!你的话比放屁还没准儿!连郑风都说你是个冷酷、自私、无情、狡诈的女人!我怎么就被你迷惑了呢?我真是瞎了眼了,把你从基层调来,又差点被你整死!”林宇又在庐山之巅大喊大叫起来。

“冷酷、自私、无情、狡诈,这是你给我的定论?”

“干吗?你还不认账?”

“我认。”我说,“我是个冷酷、自私、无情、狡诈的女人。那么,你那么精明能干,壮年有为,品德高尚,咱俩实在不是一路人。拜托你学会自我保护,离我远点儿,别让我污了您的清白,更不要被我‘整死’!”

“操你妈的!你整我整得还不够吗?你知道我吃了多少中药?得有半口袋了!我老婆天天给我找偏方儿,天天逼我吃药!”

“你老婆对你可真好啊,你真幸福。你就好好对她啊,再说,你们是夫妻,有国家发的红皮本本儿,法律保护,伦理道德不限制,再说有那本本儿,你们原来不在一个城市,政府出面把你们调到一起,你们再深情再疯狂也没有干涉!你和她上床,你和她干,日夜行淫不止,也是天经地义,别人还会夸你们‘恩爱有情’。可是,你为什么还想再占有我呢?我长相普通,不事修饰,我只是想做个好干部,想有机会为老百姓做点儿好事、实在事,我不想和你乱搞!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对你,我无情无义全占了!”

“你一点儿良心也不讲!”他?吼,“你别忘了,是谁把你从贫困窝子里调出来的!”

“当然是您老人家!我一辈子感恩戴德、投桃报李还不够吗?我还得以身相许、忠贞不渝,你才满意吗!你说得没错,我是冷酷、自私、无情、狡诈的女人,我从来不讲良心!尤其是对你种好人,我自惭形秽,我狠毒,我他妈的自私得很!我当然不会讲良心!”说了句粗口,我心里的那根与“素质”有联系的神经,及时地刺痛了一下。我从包里取出烟,点上,深吸一口。

“你抽烟了?”他问,声音软了下来。

“小萧,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对你的一片真情呢?你知道我多么想疼你爱你!你整天像个刺猬,专门扎我!你要再不改脾气,这辈子也别想有人会爱你疼你了!一个女人,老大不小了,不成家,整天莫名其妙地,像什么话!”

“我当然想成家啊!可是要看和谁!”我在香烟的雾气中,幽幽地说。和谁?当然不会和林宇。

“你……”林宇摇摇头,“你知道的,我年轻的时候,只知道到了年纪就结婚……”

“不知道什么叫‘情投意合’,不知道什么叫‘曲线美’!只知道男女间的那件事儿!除了我,你在任何女人面前都是没有用的太监——我说的对不对?”我替他说完,又嘲笑道,“你怎么像祥林嫂,你还有完没完啊?”

“你这段时间怎么脾气这么坏?你变了,变得更不讲理,变得更无耻。”

“被你逼的。”我提醒他。

“你欺骗我,也是我逼得你吗?”

“我欺骗你?你今年几岁了?如果你是个三岁的孩子,我有可能会欺骗你。可你不是,你年龄是我的两倍,你职位比我高得多,你又是大家公认的大才子,可见你也不弱智。那么,你怎么会被我欺骗?”

“你!你辞职的事,如果不是我挺身而出,你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喝风呢!你那次不是?我吗?你那回就是骗我!”

“可那次,你是希望我用我的身体给你做回报,事实上,你已经满足了啊!你已经达到目的了。老兄,就算你做了件好事,也没必要让人家永无休止地回报你吧?你以后多吃素少吃肉,多念经少歌舞,欲望就能减轻了!比吃中药管用!”

“你别太张狂了!我告诉你,我今天看在你喝多的份儿上,不跟你计较什么!以后不许你喝酒!我饶不了你!”说完,他走了,走出几步时,他又回来拎走他的食品袋,“我以前能决定你来,能决定你走;以后,我也能!不信咱就走着瞧!”

说完,他气鼓鼓地走了。

我在原地坐下,继续抽烟。

庐山景色很美,还有无数的历史名胜古迹。大家群情踊跃,独有我闷闷不乐,而且精神不济,除了胃口大开,狠吃酸辣的江西菜,在车上一定是呼呼睡,在车下就坐在一块石头上不走。不愿意走一步路,不愿意说一句话。

山上潮得很,洗了衣服总也干不了。晚上腿总抽筋,胸也胀得疼,我打电话问单位医务室的医生,他说,你的内分泌失调比较严重,你得继续吃药。慢慢调理,多注意休息就会好的。

次日有雨,赵部长发话,集体到宾馆的舞厅活动。我实在不想去,可一看林宇的盯我的眼睛,只好过去。大家有的跳舞,有的唱歌,有的聊天。我不会跳舞,有男同事来约,我都婉拒了。静静坐在小靳身边,听她唱歌。后天赵部长发话了:“唱歌,一人一首!按处室,挨着来!”

于是他们开始唱歌。唱革命歌曲,唱红色歌曲,确切地说,他们在唱文革时的“样板戏”。单位人多,一时轮不到我,在大家的此起彼伏的热烈喝彩和掌声中,我的疲倦再次袭来,我努力抵制疲倦,可还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这是在哪儿?雪山,草地,明媚的天空,着红袍的喇嘛,讲着方言的人群,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寻找那个熟悉的影子,想对她说,我没有背叛你,没有,我只是还有更重要的事做,我不能放弃这份工作,我的事业、我的未来,还有底层人民的召唤……可是她在哪儿,在哪儿?我焦急地找啊找啊……

“小萧,你干吗了?该你唱了!不知道啊?!”林宇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醒过来,神思回到现实中,走进舞厅中间,接过小靳手中的麦克风。

唱什么呢,真的没有想好。

我对样板戏非常不懂。有次听人唱完“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过了一会儿又听人叫什么“阿庆嫂”,我非常迷惑地劝唱戏的人:“快别唱了,你家的‘表叔数不清’,你表婶——就是你那个‘阿庆嫂’吧,她生活作风也太不好了吧!这样的戏,你以后还是少唱吧……”结果把人家气得直翻白眼。所以,在庐山学习考察期间,我断然不能再犯那样的错误。于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对大家说:“真的对不起,我出生在七十年代末。我不会唱样板戏……可不可以唱流行歌曲?”

“那行,现代歌曲也行!不过,小萧,在你唱歌之前,我说两句。你今天犯了两个错误,”赵部长清清嗓子,这时舞厅的革命音乐停了下来,大家众目睽睽看着我,我又成了焦点。这很像几个月之前那场公开选拔考试,我在台上信心十足地站着,台下的考官也是这样把目光在我脸上聚焦。我面红耳赤、忐忑不安地听赵部长说我犯的“两个错误”是什么——莫非又是生活作风?

听他继续说:“第一,你在大家唱得最热闹的时候睡着了,说明你没有把心放到集体中。就像是做工作,不用心是不行的!不用心,工作就会出现严重失误,给下级单位会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呃,当然今天是悠闲,大家都开心,这一点,我就不多说了;第二,你不会唱革命歌曲。做为党员、机关干部,你怎么能不会唱革命歌曲呢?你不会连党史也不了解吧?真不知道你报考办公厅是怎么过的笔试。年轻人要谦虚,不要以为有了几年基层工作经验,更不要因为学了一套西方行政管理理论,就以为自己的工作能力提高了。不是那么回事!那些本本上的东西都没有用!对工作,更要投入!耍花招是不行的,耍小花招,大家都不是傻瓜,都能看出来!我说得对吧,小萧?”

“呃,对,很对。”我轻声说。我脸更红了,关于公开竞选,关于辞职风波,他恨透了我。

“既然你承认自己犯了两个错误,那么,你自己说说,你该怎么做吧!”赵部长说。

我环视同事们,有的面露同情,有的幸灾乐祸,有的茫然若失,坐在角落中的林宇脸色极度难看,他伸出三个指头对我打手势。

“那好吧,我连唱三首,以示自我惩罚,好不好?”

“嗯。你们说行不行?”赵部长问同事们。

同事们当然同意。

我站在舞厅当中,努力思索该唱什么歌。

“唱啊,人家还等着调音乐呢!”林宇大声说。

“可是,各位领导,各位同事,我,我会唱的歌典,都是一些很忧伤、茫然的,我怕会扫了大家的兴……”

“萧姐最喜欢郑钧和蔡琴的歌,你就拣三首唱得好的吧!我们喜欢着呢!”小靳挥着胳膊,问周边的同事,“是吧是吧?咱们都喜欢吧?”

大家附和,是啊是啊,只要是歌,我们就喜欢。

“好吧,我先唱一首《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吧,大家别怪我就行。”

工作人员调好的音乐,在茫然、忧伤的旋律中,我轻声唱起来:

我曾经以为生命还很漫长

也曾经以为你还和从前一样

其实我错了,一切全都变了

就在我转眼的一瞬间,一瞬间

我听见你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一切全都,全都会失去

……

每次听或唱郑钧的歌,我都会倾情投入。茫然,苍凉,悲怆,孤寂,可又是那么的深刻,清醒,他和我一样的孤独和渴望。郑钧内心都隐匿着一种坚不可摧的信仰,似乎是与上帝签了合约,彼此承诺,永不背弃。

“没有配唱的,唱得不好,请大家原谅!”唱完后我说,而他们,还沉浸在刚才的歌声中。

“好!”小靳带头叫好。林宇神情很不自然。

再唱一首《明月千里寄相思》。

夜色茫茫照四周,天边新月如钩。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问心已愁。请明月代问候,思念的人儿泪长流。月色蒙蒙夜未尽,周遭寂寞宁静,床上寒灯光不明,伴我独坐苦仃零,人隔千里无音讯,欲待遥问终无凭,请明月代传讯,寄我片纸儿为离情……

音乐旋律起来,我莫名地后悔起来,我怎么会唱了这首歌?这些日子以来,我根本连听都不敢听。我害怕自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更怕这首歌,会暴露我的秘密。但是他们听得很专注,除了林宇越来越铁青的脸。

就像写文章,要想打动读者,首先得刺痛自己。唱歌也是这样,动情时,每一句唱词,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附有特别的含义,歌声才动人。

蓦地,一阵剧烈的胸胀和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同时袭来。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还有一首歌。

第三首,没唱。我说,我的歌太伤感,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我们又有幸到庐山来学习考察,我给大家介绍一点儿关于庐山和江西的历史典故吧。他们同意了。我给他们介绍了江西籍的欧阳修,还有王勃和藤王阁,后来还讲到井冈山革命时期的王佐和袁文才。他们不感兴趣,我讲得很没趣。赵部长和旁边的人聊天,林宇也低头摆弄手机,连小靳也走神儿了。我好像是好为人师、卖弄学问的酸文人,像是在自言自语到,最后几句时,我还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现象——我声音低沉,气短语急,还有几次结巴!

“讲完了。”我说,“下一个,该谁唱了?”

“当然是你唱!”林宇愣愣的声音突兀响起,“当着这么多领导,你还想耍奸耍滑儿?”

“我讲故事了,还不行吗?”

“不行不行,故事是故事,歌是歌,不唱不行!唱!”

同事们跟着他起哄,不唱不行。

我开始唱另一首歌,还是郑钧的:

七岁的时候,我哥哥给我上了第一课,他说没有人会同情你,我亲爱的兄弟,你最好鼓起勇气才能活下去……

终于唱完了,我回到座位上。

革命旋律又起。我回到座位上,很快,又睡着了……

“你要是真困,就回房间去睡;要对集体活动不感兴趣,也别带出样儿来!丢人现眼,让别人怎么说你!”林宇过来推醒我。

我愣了一下,坐直了,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不要再睡,不能再睡!扭头告诉小靳:“再看到我打瞌睡,你就使劲儿拧我胳膊!”

晚上腿又抽筋。起身揉腿时,方处长醒了,问了原因,她说:“抽筋是因为庐山太潮了。我洗了件内衣,都三天了还能拧出水来!这南方人怎么生活啊!”她又补充说,“下午你唱歌时,我就发现你小脸儿苍白,精神头儿也不足。腿抽筋也可能是缺钙,回单位吃点儿钙片就好了!”我说:“医生说我是内分泌失调。”

“喔,这样儿啊。”方处长说,“我也看出你精神状态不好,有一段时间了!女同志,有事业心不是坏事,但也别看得太重,成家、生孩子也不能不考虑。当年我和你一样拼命工作,但又有什么用?这个社会,女人永远不能和男人比。女同志要付出几倍的努力,获得的机会也不如一个平庸的男人!你看各单位的厅级干部,哪有几个女干部啊!上面要求领导班子要配女干部,可是咱单位就不配。唉,不公平着呢。算了,不说了,快点睡吧,明天还要去看瀑布呢!”

次日晨,云遮雾绕,美景如幻。大家嘻嘻哈哈地选景照相,我还是感觉累。小靳在不远处喊:“萧姐,快来,这儿好美,我们照个合影吧!”

我刚想过去,一直跟在我身边的林宇,带着愠意发话:“小萧,人家小靳是哪个处的,你又是哪个处的?你就不能待在处长旁边吗?怎么这么没组织、没纪律性?你以为这是出来让你玩啊?这是陪领导玩儿!你是怎么陪领导的?”

我只好对小靳摇摇头。小靳看着我和林宇,也对我摇摇头,她又喊别人了。

从郑风开始折腾,到现在,除了那天借酒劲儿和林宇吵了一会儿,平时我很沉默,顺从。我的胆量越来越小,顾虑越来越多,主见越来越少。我服从。表示服从后,就坐在石头上打瞌睡。

“一会儿去看瀑布,那边石阶很陡,大家做好思想准备啊!”导游摇着小旗,对着小喇叭说,“不过也没事,因为有当地人的小轿子,累了可以坐轿的。据说当年蒋介石登庐山就是坐着两人抬的小轿子。”

“多少钱啊?”有个同事问导游。

导游看看说话的同事,笑着说:“你又高又胖,估计得收双份的钱!”又指指我,说,“要是她,可能只收半个人的钱!”

“可是我,我不想去了。我有些头晕。”我说。确实如此,我一直恐高,乘飞机、坐缆车,我都晕眩得厉害。尤其是在香格里?那次从雪山滑落,起身后我晕眩难耐,耳朵暂时性失聪好几个小时,当时还是紧紧把头埋在郑风的怀中。如果不是有那次,她吻我,我又会成为她的女人吗……我又走神了。

“小萧,你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你怎么会这么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同事们,纷纷指指点点地问我。

“我、我真的有恐高症。想在这儿等你们,还可以帮你们看包。”我有气无力地说。反正我也是怪物了,不在乎继续加深他们的看法,我真的不想再让自己活受罪。

“恐高症?你怎么总得些怪病?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宇指着我的鼻子问。

“对不起大家了,我最近身体不太好,扫了大家的兴,请原谅!”

“也行,小萧气色是有点儿不对,身体不舒服就不要逞强了!庐山的‘云雾茶’很好,你在这里和她们一起采茶叶吧!”一位副部长说,他指了指在不远处采茶的当地妇女,“采茶,不但要看节气、时辰、天气,还要看采茶人。最好的茶叶,一定要初春时前两遍采的茶树嫩叶,还要在早晨采,而且一定要未结婚的小姑娘才行!小萧还是姑娘,采得茶一定好。”

他发话了,别人也不再坚持什么。导游领他们走了。

他们全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看他们走远,我感觉到轻松了。坐在附近一个露天小店中,要了两瓶啤酒,一袋当地产的风干的烤制小鱼,小鱼上沾了红红的辣椒粉。

阳光灿烂。这是在庐山,我对自己说,在这人间胜景中,要好好欣赏,要开心起来。

两瓶啤酒下肚,头有些晕,起身到附近的茶园,帮当地妇女采茶。她们讲着方言,我听不懂。观看她们一会儿,我也拣了茶树枝条上的嫩芽儿揪,手中拿不了了,就放进她们的竹制簸箩中,她们友好地道谢。就像在藏区,和藏民一起喝青稞酒,同跳锅庄舞,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彼此能友好相处一样。

采了一会儿茶,腰酸腿疼。坐回刚才的小店。赫然发现林宇也坐在小店中。我喝了酒胆子就会变大,一看到他在,我的火气腾地一下蹿了上来。

“大仙儿,怎么不采茶了?”林宇叼着烟卷,眯着眼睛问我。

“我又不是‘姑娘’,采什么茶?”我反问。

“采吧,是姑娘还是少妇采的茶,没有人能品出来,起码咱单位这些老粗们品不出来。”

“你不去玩儿而是回来这里,目的恐怕不是监督我采茶,而是看我有没有和‘那玩意儿’们约会吧?”

“你少来这套!”林宇不高兴,服务生过来问他要什么,他点了几个小吃。服务生问我时,我又点了一瓶啤酒。林宇也加了一瓶啤酒。

“我本来绝对禁止你喝酒的。可是我今天不敢不让你喝。”

“怎么,你良心发现了?”

“不是。因为你已经喝过酒了,我不敢惹你,否则你撒泼又欺负我。”他作出很老实的样子回答。

我哼了一声,继续喝酒。

阳光丽日,照不暖我的心。

他取出相机,给我照了一张相。照完相,他凑过来说:“来看看,照得不错吧!”

我醉眼看数码相机上那个穿白色运动衣、一脸愁戚的女人,她的神情和庐山美景是那么的不相称。

还有,我猛然发现相片中的我,比前段时间明显地胖了。

真是胡吃闷睡啊。猪啊。

猪?珠珠?

突然又想起郑风。

第三瓶啤酒下肚,我又有些晕了,还有些想吐。

林宇开口:“是这样,明天早晨就要回程了。今天下午开个总结会,赵部长要讲话,他安排咱们处写个报告。你先拿个初稿,两小时后弄出来给我。”

“哦?多长时间?多少字?”

“两个小时。两千字。”

我拿出纸和笔,对他说:“我开始写了。我写东西很投入,你问我话我可能听不到。另外,我喝多了,写得字乱啊!”

龙飞凤舞地开写,脸上带着讥诮和不屑。

林宇先给我打预防针:“你少使坏,别把你那一肚子花花肠子、歪理邪说写出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林宇过来催,一看到我纸上的是乱七八糟的诗歌,比如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他暴跳如雷:“你还有心思折腾!萧凌,你就找死吧!”

“死?你以为我怕?”我摇摇晃晃站起来,仰天瞅了瞅刺目的阳光,走到附近的悬崖边上,头晕乎乎地对他说,“我现在就能跳下去!”

“小萧,你快回来!”他怕了,他大概怕我撒酒疯真跳下去。

“哈哈,你放心,我不会跳的!就算你逼我死,我也不会跳的!”我说,“我告诉你,有种生活,比死更痛苦!我死皮赖脸地活着,不是因为怕死,而是不能死——因为我在世界上,还有许多责任、许多义务!”

“是啊是啊,还有责任和义务!不能死,你快回来,坐回来,你看这边的风景多好……”

悬崖下是绝美的风景,洁白的云雾在脚下·腾着,我瞅着它们,神思恍惚了一下,仿佛又置身滇藏高原,悬崖下就是细长的金沙江,我喃喃道:“……真美,风景真美!多美的云雾啊!”

在我神情恍惚的时候,林宇悄悄来到我身边,一把把我拉了回去,拽回座位上,说:“别再去悬崖边儿上了!那材料,你不写,我自己写。”

他在白纸上开始写字。

我又抢过笔,说:“这东西好写。给我!”

这东西真得好写,写这些玩意儿,只需要闭上眼睛,昧着良心,拣最冠冕堂皇的假话写就行。在机关搞文字几年,干这事儿轻车熟路。第一部分:此次学习考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第二部分:走了哪些地方,有哪些收获;第三部分:带着学习考察的收获进一步做好今后的工作。当然,不能忘了提及领导们在这次活动中的表率作用、先进性,不要忘了感谢领导,还要建议今后多组织搞一些这么有意义的活动……

写完了,修改几处,又认真?写一遍。长期用电脑写作,笔都拿着吃力,而且有许多字不会写了。

不过,通过林宇验收了,尽管他铁青着脸。

下午,赵部长发言,发言稿写得有情有景,又打着冠冕堂皇的官腔,他基本满意。但又感觉写得不到位,只有表扬没有批评,内容不全,力度不够。他现场发挥,加了一些批评的话。比如,个别人不注意自身形象,老是搞特殊;比如,个别人不能很好地团结同志;比如,个别人独来独往,对集体活动不热心……大家都盯着我,我盯着赵部长,赵部长也盯着我。他继续说道:“有错误不怕,哪个年轻人没摔过跟头、犯过错误?但是,重要的是要知错改错!安不下心,天天想着往上爬,天天想着往外跑,动不动就报考别的单位!这个单位盛不开你了?庙不大,你刚进来,头还没磕,香也没烧,倒先把自己当成真佛供起了!我告诉你,你能进这个庙,不是你前辈子行善积德了,而是领导看得起你!不要不识好歹!还想跑到外国去,你当你是谁?单位不给你开同意出国证明,你自己就能长出翅膀儿能飞到国外?……”

前半场总结表扬会,后半场批斗会。傻瓜都知道重点批斗我,其次赵部长也批评了另外两名年轻同事,他们只顾自己玩得开心,不知道在户外要及时给赵部长、方处长他们背包。而且,他们在背后胡说八道,居然说男性的赵部长和女性的方处长关系如何如何。这话不知被哪个告了密。批斗会上,那俩人也和我一样被批成了灰头灰脑的小乌鸦。

林宇不语,我也不语,别人更不语。

会议结束后,大家集体往宾馆餐厅走,穆然无语,像吊唁的队伍。我哭丧着脸跟在队伍尾巴上。

林宇在前面停住脚步,等我走近他时,他低声说:“小萧,别往心里去!赵部长确实太过分了,他对你有意见,借题发挥,大家都能看出来!”

“哦?大家都能看出来?”我反问他。

“是啊,他这么明显直接,谁还看不出来是冲着你去的啊!”

“你既然看出来了,为什么不当场帮我说句话?哪怕你只说一个字!”

“我……他是领导,我能怎么办?”

“你能怎么办?呵呵,”我冷笑,“你是怕惹了他,会影响你的政治前程吧?”

“你胡说!我若真怕他影响我政治前程,上次就不会到他办公室抢回你的辞职报告了!”

“拜托,你那天冲动过了头!事后你后悔得要死!你不但对他千道歉、万道歉,你还买了台电脑送给他女儿当生日礼物!他老婆生病住院,你还让你老婆去陪床!”

“你!你!”他说不出话来。

“先别骂我‘阴险’,我从来没有打探过你的隐私!只是来时的火车上,你不许我在上铺睡觉,非让我和她们‘团结’在一起,她们背后议论时,那些话往我耳朵里钻,我不想听都没办法!也许人家就是故意说给我,让我转告给你——你行贿的事,地球人都知道!她们不知道你行贿原因,我可知道!”

“妈个屄的!”他恨恨地骂,扭头就走。不知是骂我,还是骂她们。

我喊住他,对他说:“忘了告诉你,那台电脑的钱,最后还不是你出的,几年前,你和赵部长帮助某个县里的局长当上了副县长,你对人家要的那钱吧?真不巧,你打电话声音太大了,恰好被我听到了。”

他再没话,也没骂,只是脸有些狰狞。

照例是聚餐,领导们先后致词,全体人员不断地起立、干杯、坐下、再起立、再干杯……等灌了半肚子酒,菜也快凉了,领导的致词和讲话才结束,终于宣布开吃。

我饿极了,狼吞虎咽。吃的过程中,当然也要相互间敬酒,人们众星捧月地频频恭维赵部长,赵部长胖脸蛋红红的,容光焕发,踌躇满志……

他那副德性,我越看越生气。吃了一通乱七八糟的东西,快结束时,我站起来,端起酒±,一脸真诚地对赵部长说:“赵部长,这几天的学习考察,大家都很愉快,也特别感谢您对我的关照!这几天我身体不好,承蒙您照顾了!就借这±酒,敬您一杯。”

众人的眼光聚焦在我身上。他们先是满意,当看到我酒±中的白酒,足有二两多时,一个个神色俱变。

赵部长也盯着我杯中的白酒。

我继续说:“希望在以后的工作中,您能继续保持对我的关怀和照顾!这杯酒,我干了,你可以不喝,也可以喝一点点,但你千万可别全干了,你全干了会折我十年阳寿的!”说完,我一饮而尽。

众人都呆住了,看着我,而后又一起看向赵部长。赵部长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地看着我,他说:“行,有酒量!我也喝,和你一般多!一滴都不会少!”

我赶紧说:“别,别喝这么多,你酒量不如我酒量!真的,你的量远远不如我的量!”我一语双关。

桌上同事们乱了,有人劝他保重身体不要喝,有人批评我不懂事,有的等着看热闹。

“哈哈,赵部长,你的女儿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上大学时,您还开车去过我们学校,有一天您还出钱请我们全班同学吃涮羊肉,您还记得吧?所以,从历史的角度看,您应该是我的长辈,我非常尊重您;从现实的角度看,您现在是部领导,又主管我们处,对我更是关照,您应该是我的长兄,我非常的感谢您!所以说,如果您要真喝二两多白酒,你是折杀我;如果你喝一部分,你是敷衍应付我;如果你不喝,那是你根本就看不起我!”我不依不饶,给他抛出一个“三难”命题。

大家都懵了,不再说话。

赵部长面色更红,端着半±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放更不是。

“小萧,你是喝多了,还是吃撑了?你给我滚出去!”林宇暴?着从另一张桌子上过来,揪住我,要把我拖出去。

我甩开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说:“别,林处长,我是和赵局长开个玩笑!今天难得大家都高兴,给赵局长一个‘意外情境’,看领导临场发挥能力,大家得跟着学学。只有明白领导是什么处世艺术,咱们自己又是什么处世水平,对比一下,才能找差距、查不足、求进步!”我打了个哈哈,继续说,“就像我参加公开竞选考试,?知道当时那居然是面试考题?我可真是出尽了丑啊,你们都听说了吧,哈哈哈!”

“是啊,小萧考试就差那么一点点儿!”另一位副部长立即打圆周场,“办公厅那次公选,对小萧确实不公平,谁会想到考题会那么离谱?今后公开选拔考试还有很多,有条件的同志还得平时多准备,关于学习问题,我就不多说了。今天晚上,小萧这个现场题目很有意思,很有创意嘛!还真弄得像真的啊!哈哈,是吧老赵?”

“是啊是啊,还真挺像的!小林,你坐回去!没事,开个玩笑!”赵部长也说,“那么下一个节目,又是哪位同志给哪位同志个出难题考考啊?我们大家继续玩这戏,一起乐呵乐呵嘛!”

“好!”他们积极响应,不知是真对这种游戏感兴趣,还是需要继续给赵部长铺台阶。

饭后,我刚出门,就被林宇纠住,把我扯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像头发疯的野狗,对我怒吼:“我操你妈!你还是嫌赵部长对你意见不大啊?那是什么场合啊你让他下不来台!”

他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眼镜又飞了。

我摸索着去捡眼镜,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恐惧——天哪,我刚才在餐桌上做了什么?我那是怎么了?怎么会那么冲动?那么失控?

林宇还在粗话连篇地骂着,他见我不语,以为我又在发犟,更加有火:“你怎么像个泼妇啊?你不但变态,你还是个流氓!我怎么把你这个女流氓调到单位来了?你知道你这一年多给我惹了多少麻烦?你给我惹了多少祸,你不毁死我不甘心是吧?”

“对不起,我、我刚才情绪失控,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不符合我一贯的处世逻辑和处世原则。”我解释。

“女流氓还懂逻辑、原则?你的花招儿可真是层出不穷啊!你说你爹娘都是农民,怎么就养出你这一肚子坏水的东西来?”

“你不要把我父母牵扯进来!事是我干的,错由我来担,你扯我父母干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刚才我是怎么了!”我的火腾的上来,又腾的下去了。

“你不知道谁知道?!”他的嗓门出奇得高。

而我的同事们就在附近的茶楼喝茶,他们一定听到了。他们肯定听到了。这会暴露我和他的关系,肯定会影响到他的形象,他的职位、前程势必会受到影响。

“你再耍横吧,你嗓门再高点儿,他们现在听不清楚!”我指指茶楼,“他们听不清楚,怎么能知道你我的关系!嗯?大声点儿,再大声点儿啊!”

“你、你!……你,你还想要挟我?你以为我会怕?我才不怕你!”他确实在乎他的地位、他的形象,可此时他情绪是完全失控的。可是我没有办法让他停止,一个失控的无赖怎么会相信一个女流氓在这时候还在为他着想?

他能失控,我却不能;他能不讲理,我却必须驯从;他可以缺德,我却必须知书达理——因为他是领导,我是下级。这是官场的规则。

“你在别处耍流氓我不管,在这个单位就不能耍!你说说你搞得这些狗屎事!你就停不下折腾!回单位后,那个党校培训班,你不能参加了!自动退出,你别把单位的脸丢到国外去!赵部长说了,单位不会给你开同意出国的证明!”

“我出不了国,就会把你对我做过的事公开出去!”我要挟他。

“好!你要挟我,是不是?我告诉你,我这辈子就不怕别人要挟,我就不吃这一套!你这么激我,我也不会客气!你那点能耐,能欺?别人,你能从乡镇?到县里,又能从县里骗到省里,可是你甭想骗过我!想和我斗,你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两沉!”

“对,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我无所谓,反正这个单位没有一点儿值得美好的回忆!”

“一次又一次,你没完没了!你逮住人就往死里整!你简直比蛇蝎还毒!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女人?!你还敢要挟我?有本事你现在就公开去!你去你去,你不去我今天就打死你!”

“好,一会儿大家全知道了,他们年轻有为的林处长,因私念威胁女下属,出差途中骗女下属吃催情药儿!我告诉你,我孤身一人,走哪儿都轻松自在,可是,你,你有老婆吧,也是省直机关的处级干部吧?哦,对了,你还有个儿子,是吧?大家一起玩蛋!你儿子会用漫长的一生替你背黑锅的。你知道我家里电话吧,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的家人,也告诉我以前上班的那个县,说我是个变态的同性恋,说我对赵部长耍流氓,说我不满足你的淫欲,你去说啊!”

“你!好,我们都去说。他妈的,不活了,大家一起完蛋吧!我不怕你!”他恶狠狠地瞪着我,音调比刚才低了点儿。他终究还是很看重他的前程、他老婆、他儿子。

我接着说:“你怎么侮辱我都行,可你不能把我的父母牵扯进来!”

“我真是瞎了眼,把你调来!”

“是的,林处长,你瞎了眼了把我调来,我瞎了眼了选了这个单位!你知道,当时我还有两个单位可以去的,而我偏偏就选了你们这个水浅王八多的单位!我们都错了!”

“你就得罪赵部长吧,你以后没法在这个单位混了!我也完了,他肯定对我有了看法,怀疑我的能力,认为我管教不力……”他痛心疾首。

我沉默,又叹口气,对他说:“林宇,你在许多时候保护我,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爱我;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你根本就是为了你自己,维护你自己。”

他不语了。

我困惑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当时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你滚吧,滚吧,以后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不管了,也管不了了。你滚吧,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再让我看见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