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在丽江大研镇听古乐的那个晚上,郑风说,她以前做导游的时候常来这里,熟悉任何一家客栈和酒吧,能叫出不少本地人的名字;现在的公司更是时常?由这儿去中甸——就是现在的香格里?她来丽?不下两百次了。
我逗她:“你也没少带你的女人来这儿吧?”
她沉默,稍又怆然地说:“可你不是我的女人。”
我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我真的是个完全的异性恋者——不过我们依然可以成为朋友的。”
她又带着一脸失望,不语。
我安慰她:“如果你是个男人,我肯定嫁给你!”
她不解:“我不就比男人少了那个东西嘛!你就那么在乎‘性’?”
听她这么直白地讲,我的脸直发热,迟缓半晌,才对她解释道:“我不知道‘性’是什么——我还没和男人恋爱过,也没有过男人。我只是凭直觉,相信自己是想要正常婚姻生活的世俗女人。”
之前的那个深秋,我们在网上相识我一直以为郑风是男人,差点就爱上“他”,甚至感觉到了初恋的甜蜜和沉醉。那时年轻的我正是人生的低谷,事业和感情都在经历漫长的奋斗后没有着落,沮丧,颓废,无以排解。一天傍晚,我在野外的小路上散步,脚边是绿茸茸的麦苗。手机响了,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她在手机中把寺庙的法器弄出各类悦耳的声音给我听,还把手机放在喇嘛的嘴边,把他为我诵经祝福的声音传给我。先是听到她的声音之后,随后又是喇嘛的声音,我既惊讶,又感动,但还是选择了逃避。她约我来云南玩,我先是拒绝。之后,工作调动终于有了眉目,有了一段自由的时间,欣喜之下,她再约我,我就答应了。
这个过程中,她没有再提求爱之类的话。直到今天。听完古乐走在街头时,她说:“认识三个多月了,我很珍惜和你在一起时的感觉——我不要求你做我的女人,你只当这次来云南是旅行吧。”轮到我无语,连日来为新奇所激越,对她这样的话语,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几天,我们一直在丽江古城玩。白天,走在街上,随时可以遥望玉龙雪山的尖尖白顶,也去附近的黑龙潭给体形庞大的铜铸龙王上柱香。晚上,我们在古城小河两岸的酒吧中喝酒。小河两岸的酒吧、客栈和售卖纪念品的小店密密麻麻,门口挂着长串的红色或黄色的灯笼,空中的灯笼与水中的倒影交叠着,和穿着各式服装的游人相映成趣。在葫芦丝的乐声中,郑风拉我出来坐在小河的木桥上,晃动的两腿下面便是清澈见底的河水,在夜晚的灯光下,能看见水底游动的鱼儿。在热闹非凡的夜晚,我们拿了啤酒,和挤坐在左右的来自各地的女孩,哇里哇啦的说话,唱曲调各异的歌,不断地酒瓶碰酒瓶。
借着酒劲儿,郑风和身边的刚才还陌生的女孩子勾肩搭背,就像旧相识。我扭头看郑风,她冲我坏笑,故意把身边的女孩拥在怀中,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那女孩子先是尴尬,而后大笑不已。
郑风得意地扬起头,冲我嘬嘬嘴,作出亲吻的样子,旋即大笑。我在郑风的大笑中,羞红了脸,扭头不理她。
这一天上午,郑风的几个师兄也开车到了丽江,都是去香格里拉的寺庙拜见活佛的。那几个师兄,有当地的文人,有政府的官员,也有私营企业主,基本上都算是昆、大、丽一带有头有脸的人。那个企业主姓纪,是郑风现在的老板。当初是郑风介绍纪老板认识活佛,并成为活佛弟子的。此后郑风不愿再做导游,离开旅行社后,就到了纪老板的公司。
郑风对那几位师兄介绍我,说:“我朋友萧凌,政府官员,别看小姑娘才24岁,可已经是XX省委的副处级了,”可能她也怕人家认为这话中有水分,又补充道,“哦,对了,她叔叔是××省××市的市长,马上要提副省长了。”这句补充既巧妙地消除了别人可能有的疑问,又把刚才的牛皮吹得更大了。果然,众人对我刮目相看,也对她刮目相看,而我却浑身不自在。
走到没人处,我悄悄纠正郑风的介绍错误:“你说的是不是太离谱了啊,我现在还没到新单位去报到,调令也没下,你这么早就吹牛,要是去不成,不怕人笑话啊?”
“萍水相逢,过后谁认识谁啊,你是县里的正科还是省里的副处,他们怎么会知道?”郑风··白眼。
“那,我哪来的要当省长的叔叔?你以后不许再这么讲,更不许你吹牛!”
郑风打哈哈:“哎呀,就当是和他们开开玩笑嘛。”
我还是摇头,这玩笑开不得。
郑风一脸不屑地说:“不开玩笑,更得这么说。那些人就认名、利,不这么介绍,他们会小看你!”
我引用她刚说过的话:“小看就小看呗,反正只是萍水相逢,过后?认识?啊,我压根儿就没想得到陌生人莫名其妙的重视!”
郑风有些赌气似的:“你和我考虑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你怎么这么笨、这么傻呢?你永远当不了大官!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你好!”
“当大官?为我好?”我诧异。
她解释:“如果他们认可你,活佛也认可你,借助活佛的势力,你就能在政府得到重视,提升得也快!”
活佛?于我而言,那只是小说中的影像。我不解地问:“为什么总是名啊、利啊的,你们不是佛教徒吗?”
郑风脸上又流出不屑:“佛教徒?哪个佛教徒不是为了发佛教的财,或者利用宗教达到个人目的?妞,你真是猪脑子!”
我傻傻地但如实地说:“郑风,我这次来云南,只是为了玩儿,不想了解太多太沉重的东西。我们开开心心地欣赏美景,不去想那些令人心烦的东西,好吗?”
“欣赏美景?想得轻巧!你一个普通女娃子,一个农民,有什么资格和我们一起去香格里拉拜见活佛?我这些师兄个个利欲熏心,他们去见活佛就是为了捞资本,升官发财!他们见的有头有脸的人多了!见的没头没脸的小人物也多了!你只有描述出吸引他们的背景、来历,他们才会把你留在我们的朝圣队伍中;如果不是这样,在他们眼中,你和他们脚下的一坨狗屎有什么区别?!”
“那我不去了,我自己在这儿玩。”
“你敢!”她有些气恼,对我喝道,“滚!”
我转身就走。街上到处是当地少数民族女子和她们制作的精美的手工艺品。在我最感兴趣的手链前停下来,我眼花缭乱,乐不思蜀,把刚才的不快置之脑后。不过郑风也很快跟上来,也似乎忘了这件不开心的事,帮我挑起手链来,买了一串纳西族木制的,一串藏族牦牛皮制作的,又买一串菩提子的,统统套在手腕上,绕了半条胳膊,我在碧空下高举胳膊,听着手链碰撞发出的声响。快乐地着。
她也是一脸笑意,阳光闪闪:“萧凌,你不想见活佛吗?你不想了解一下藏族文化吗?就算你是个作家,也得体验生活吧?”
“嗯。”我先点头,后摇头,“可是你这么胡吹乱捧的,我别扭啊!”
“别扭什么,只要你跟着我,我保证活佛可以帮你,在你们省委,你会变得有背景,有实力,让每个人都不敢小看你!”
“活佛法力这么强吗?”
“不是——不过,这个活佛不一般,他地位相当高。中央的XXX就是我们活佛的弟子。”
“啊?那样啊,你别吓我,我不信!”
“你不要用世俗的眼睛看待这个世界,你得打开‘心眼’,才能看到本质。”郑风低声问,“你知道这个春节我的师兄们为什么急着去拜上师吗?”
“给活佛拜年啊!”我说。
“不是,根本不是!”郑风声音更低,“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有位北京的官员要来香格里?——他是活佛的弟子!我这些师兄们都是奔着那个大人物去的。”
“哦!”我努力想了想,在我来云南之前,郑风确实点过一下,不过,我早忘了。我如实答:“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你当然想不到——你根本就没有玩政治的天赋!”郑风眼睛盯着远处丽?“木府”的大门,说,“可惜我没有机会涉足政界,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别,别,别!我承认你是玩政治的天才,可我天生真的不是这块料!”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不名一文的穷小子,成了亿万富翁,成了一政界要人。你为什么不行?”她说这话时,阳光照在她身后店铺的柜橱玻璃上,玻璃反着光正好投在她的影子上,她的双肩像长出了金光闪闪的翅膀。她眼睛闪着烁亮的光,又补充道,“我适合当一个谋臣。我愿意辅佐你。”
她说这话,让我突然想起小说《封神榜》。“这是现代社会。”我提醒她别在现实社会讲神话故事。
她说:“后人看我们时,我们就是古人啊。我们就在历史中。你难道连追求理想的勇气都没有吗?”
我沉默不语。在那个地方三年多的工作?历,足以毁灭掉我精神中?有的一切——也树立起另一个自我——一个陌生的自我。正是这个陌生的自我,在潜意识中,让我结识郑风,并万里迢迢来到这里。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会成功的。有那种气质和野心。你的野心就像被玉龙雪山重重覆盖的熔岩,虽然被厚厚地冰封着,但这烈火无比炽烈,在地下不停地·滚着,覆盖它的雪山随时会迸裂……熔岩会从迸裂的冰雪间喷出时,天崩地陷,冰火飞溅……”
“我有那样吗?”我愕然,心慌,想笑。我的内心真有这等隐秘么?
“你不是这样吗?”她反问,一字一顿,“你从来就没有对现实满足过,一直隐藏着进取的锋芒。”
我辩解:“我想离开那个国家级贫困县,是因为那里太穷,而我不是当地人,我在那里受人排斥,而且连饭都吃不饱!这和野心有什么关系?”
“你说的只是直接动机,我说的是深层的动因。你慢慢会明白的。”
我感觉她不可理喻,于是无语以对。
她紧紧握住我冰冷的指尖,放在她胸前,盯着我的眼睛说:“就算你不肯做我的女人,我也会帮你。我喜欢赌博,喜欢拨弄一个个大筹码的感觉……就像是押宝。你不许让我输了啊!”
在游人如织的古城街头,她的一脸郑重令我发笑,我也确实想笑着转换话题:“哈哈……我也值得你奇货可居?你想当吕不韦?不过,郑风,你知道的啊,我确实是农民一个,八辈子都是农民!你选错人了,你身边不乏大富大贵的人,你押宝押别人吧,好吗?”
她沉默,尔后幽幽地叫道:“珠珠……”
“珠珠”是她给我起的名字。三个月前的那个子夜,我们在网上相识。网络的一端是深秋的北国,一端是四季如春的昆明。她在聊天时说:“我的手珠碎了一颗。”而当时我正不小心碰碎了暖壶。她说:“我的手珠只有107颗了。”次日晚,她又上网。她说:“少了一颗砗磲珠珠,早晨我到寺庙里请师父用象牙磨了一颗珠子,可是念经时,摸到这颗象牙珠,手感不对,我就走神——我就想你,现在又来找你啦。”我们开始聊了些“佛教七宝”和佛?。她直呼我是“金刚兄弟”,我笑而不应,她便自作主张给我起名字,从“阳光”、“牛奶”到“阿金”,一直起到“珠珠”,这个名字令我怦然心动。那时,我还以为她是“他”,是一个带着神秘气息的男人,一个孤独而文雅的男人,一个沉静而深刻的男人。
今天,在丽江,她又轻唤“珠珠”。我心里闪现一丝慌乱,挣脱她的手,转过身,往风景美丽处走,一边走一边说:“其实我们都是单纯的孩子。你看,这里景色多美,好好欣赏吧,不要被名利蒙了眼睛!”
她跟上来,脸上重新露出开心的笑。于是我们在古城,踩着千年的青石板路,走地进一个个工艺品小店,走马观花地瞧着,并津津乐道。在丽日阳光下,我们如孩子般玩耍。
那天,郑风的几个师兄约我们一起在古城逛古玩店,大家各买了副墨镜——香格里拉那边太阳辐射很厉害,墨镜可以保护眼睛;中午大家集中到一个普米族师兄家吃了顿地道的丽江菜,然后便分两队出发去香格里拉:一队经由维西,一队走横断山脉。纪老板走横断山脉,我和郑风搭他的车。
过若干山脉的几个平缓起伏之后,越野车渐渐驶入横断山脉的高山峻岭间。蓝天白云就在车前晃动,汽车在峭峻的山腰或山顶大幅度地转弯或起伏,不时会有种冲向云天之外的感觉。窗外是千米高的悬崖,金沙江像一条细细的白色线条,搭在山涧下。随着汽车在山腰盘旋,太阳不时出现在当空,闪着耀眼的光。山顶上偶尔滑下大大小小的石头落在汽车的前方或后方,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手握住郑风的手,一手抓住车中的把手,不时为山势和路况的绝美或险峻惊呼,尖叫。在经过三江并流的地方时,下车自由活动一会儿,又嘻嘻哈哈地照了几张相,才又启程。
纪老板是个和蔼又健谈的人,一路上讲了许多风趣的当地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在知道我刚刚去过西双版纳和石林后,他问我有没有摸石林的那块“肺石”。
我笑道:“别提了,摸了啊,唉!都怪郑风——她先授意我,那块石头是块神石,摸过的人会记忆一辈子。我也没多想,就认定那一定是块给人带来福气的石头,于是抱着那块石头摸了又摸,吻了又吻。等我玩累了,她才告诉我,那石头又叫‘狼心狗肺石’,?摸了?就是狼心狗肺!”
郑风吃吃笑,说:“就算你不摸,也是狼心狗肺嘛!”
“小郑怎么和你朋友说话啊?”纪老板打断,又扭头对我说,“小郑还是孩子心理,她当导游时,总要骗着所有的游客都把‘肺石’摸一遍,最后再把人家嘲笑一番。”
纪老板看郑风时的眼神有喜悦、赞许、溺爱,还有一抹掩饰不住的暧昧——没错,是暧昧——我心里不禁悄悄动了一下。再看郑风一脸单纯和灿然,又感觉自己多事,想得太多了。
我忽又想起另一件事,觉得又可气又可笑,便向纪总告状:“纪总,您这么卓有业绩的企业家,应该对员工严加管教,不能太放任自流了啊,郑风都有点儿不像话了!”
“哦?她还干什么坏事了?”纪总好奇地问。
“她啊,把坏事干绝了!那天去‘黑石林’玩,她告诉我,‘黑石林’是当地土语,标准名字是‘乃谷石林’,我把当天的游览感受写成了随笔,寄给了北京一家报社的旅游版,编辑倒是及时,第三天就登出来了……”说到这儿,我红一脸,捣了郑风一拳。
纪总点头称赞:“嗯,小萧不愧是才女,不愧这么年轻就是副处级啊,多么有文采!小郑以后你得多向你这个朋友学习,小郑你就写不了东西,上次你给我写的那个工作分析……”
“嘿嘿,纪总,这可是你说的,我可真向小萧同志学习啦,”郑风强忍住笑,说,“萧凌可是小色女人,写的是‘奶鼓石林’——‘牛奶’的‘奶’,‘鼓囊囊’的‘鼓’,‘奶鼓’哈哈哈!”
“明明是你这么告诉我的!”我气得打了郑风一下,嗔道,“你当时还说‘乃谷’是当地彝族的土语,·译成汉语是‘黑色’的意思。你还说彝族崇尚黑色,而石林这么美,当然要起个最尊贵的名字。我当时逐字问你哪个‘乃’,哪个‘谷’,你故意说了个错的误导我!”
郑风笑道?:“嘿嘿,萧凌也够大胆的啊,这么艳情的地名写进文章中,那编辑想来也是个色鬼,登出这么及时,想必他专门喜欢这类色情的地名……”
纪总才反应过来,和司机一起大笑。
越野车像甲壳虫一样在山巅开动,车外是白顶的雪山,车内是我们的说笑声。
认识郑风以来,她时而霸道、阴冷、固执,时而又幽默、风趣、狡黠,这几天在她的上司们面前,又表现得沉稳、安静,她集巫师与弱女于一身,集善良与邪恶于一体,身上集中了几种复杂甚至完全对立的人格,时刻不停地转换着。我在她身边,时而感觉灼烫,时而又彻骨寒冷。就像横断山脉立体的气候,从山下到山上,一天里就要变换几个不同的季节。
天渐渐地黑了,暮色中,逐渐没有了白天那种直冲云霄的刺激,只有山阴处一片片在夜色中发白的冰雪不时从车旁晃过。
到达香格里拉时是晚上。时间太晚,我们没有去活佛行辕拜见。把行李放进预订的酒店后,然后在街上找了家饭店,吃完饭已是子夜十二点。
“见到活佛,我怎么称呼他?”酒店门口是?小的木梯,大约五六级,我晃动着往上走,问跟在后面的郑风。
“仁波切。‘仁波切’是对活佛的敬称。”郑风说。
哦,我们就要见到神奇的“仁波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