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说的确不容易,不过也不是多难,毕竟这是一个充满机会的时代,真想往前钻的话,到处都是缝子。生活改变了很多人,他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他是一个变节的诗人,一直以来做的都是“文化黑帮”的生意,不再编名人词典后,也靠给想当诗人的人出诗集敛过财,后来又不能自主地折腾地摊文学,为非作歹地,哗哗赚钱,让人眼红,慢慢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好歹也算走上正轨了吧。
夏天一边说,一边自嘲地笑着,这神态使安欣觉得熟悉,又似乎陌生。夏天说:“我很穷愁的时候,曾经梦想拥有很多钱,然后躲到一个清净的没有尘烟的地方安心写诗,现在有了钱,诗歌却遥远了,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啦。”
夏天说着有钱人的苦恼时,安欣默默地笑着,她不觉得他是在做作,她觉得他的什么都是好的。
安欣想到了他说过的海边木屋,不过那种落寞低沉的声音让她的心颤了一下,回头一瞥,夏天的眼里刚好掠过一丝黯然的忧郁,那是她想象中的诗人的目光,正是为了这样的目光,她痴惘多年。
可惜它很快就在夏天眼中飘逝了,似乎十年一瞬。安欣的心开始下沉,有些美好的东西似乎正迅速苍老着,像叶子在秋风里慢慢变黄,连老天也无奈。
虽然她知道夏天出于诗人的天性,难免喜欢夸张自己的感觉,但还是乐于充当他的倾听者和抚慰者,那对安欣是极大的乐事。和夏天倾谈,使她的心重新充满浪漫,有种恋爱的美丽,似乎又回到那段与高凡毫不相干的岁月,年轻烂漫的岁月。
“你比以前健谈多了,面目全非。”
夏天用近于凝视的目光望着她:“可你还是老样子,冰雪聪明,尘埃不染,使人联想到过去,过去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可惜它们都一丝一缕地飘远了,追也追不回来了。”
安欣回避开他的目光,心里有些异样的温暖,却感动不起来,最后只怅惘地轻吁一声。秋风微送,垂柳的枝条就轻摆在耳畔,在安欣眼里,那只是一些在摇摆不定的情绪,暖暖的又有些忧伤。
她知道自己已经谈不上冰雪聪明了,那是只有小姑娘才有的品质,她以为那种“聪明”不是智能上的,而是关乎一种品质或者品位。一个沦陷在日常生活里的女人,是再不可能有那种冰雪般的聪明的,她现在已经融化为水,她的世界就是那两个叫做家和单位的容器,不像夏天,还可以有那样广阔的空间和自由。她又想到了候鸟,不过没有说出来。
她说了自己对夏天的羡慕,夏天说女人是不该羡慕男人的,就像男人无法羡慕女人。
“男人和女人表达羡慕的最普遍方式就是相爱。”夏天笑着说,一脸不经心的随意,弄得安欣也不好意思走神多想,只能评价说:夏天你不要用诗人的眼光来看世界了,有些叫人受不了。同时她更觉得夏天变得开朗随和了,以前他是绝对说不出这种话的。
她看着夏天笑道:“来了这里你就是客,晚上我和影子请你吃饭?”
夏天说:“影子怕没时间吧,昨天我们在网上聊了,她忙得恨不得再买一台电脑,用脚打字。”安欣笑他夸张,夏天一边起身一边说:“今天要和出版社的编辑在一起,明天晚上我约你,我们再好好聊,就不要惊动影子了。”
安欣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她送夏天绕过花坛,才知道他是自己开车来的,一辆白色的帕萨特,车牌号除了6就是8。“很吉利啊。”她说。夏天说:“花了5000块钱,就买一个虚荣心。”
看来夏天在这个世俗世界里真的很成功啊。
“明天等我电话——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夏天摇下车窗,说。
她笑着摆了摆手,等他启动了车子,还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去。
看着夏天的车潇洒地拐过了楼角,安欣说不清自己心中的空落究竟是为了什么。
晚上她犹豫了好久,最终也没告诉程天爱夏天来九河的事,她思忖着夏天可能也希望能单独和她待一会儿吧。
夏天说“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这使安欣几乎失眠。
转过天来,整日的工作都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熬过去,急忙把米粒儿送去奶奶家,自己回来细心地打扮了,坐在电话旁等着铃声。时间过得似乎太慢,滴答的钟摆声好像比往常懒惰起来,要等你一下一下数清楚了才肯继续走下去。
“丁呤呤……”
安欣一把抓起电话,轻声道:“喂。”然后她的脸浮起一丝失望来。
是高凡。
高凡说你已经开学了吧?她说两天了,你好吗?高凡说很好,这边在下雨呢,九河的天气怎样?安欣望望窗外,说不错。
“注意给米粒儿换衣服啊,广州正闹流感,估计九河也快了,坏事传千里啊,连病毒都一样。”高凡提醒着,然后问:“宝贝儿在吗?”
安欣犹豫一下,才说:“去了奶奶家。”
“哦。”
“……她想奶奶了,要我送过去的。”安欣解释着,脸有些微红起来。
“你们阳历年有没有假?”
高凡说:“即使没假,我也能回去两天,要去公司做述职报告了,欣儿,我很想你们。”
“我也想你。”
高凡那边的背景音有些嘈杂,他解释说自己正和客户吃饭,安欣说:“那你忙吧,明天我要米粒儿给你打电话。”
挂了电话,安欣有些恍惚。她看一眼镜子里的形象,忽然发觉自己像个在等待迎亲车的新嫁娘,尤其是刚才那种心境,太像了。高凡的电话使她有些为自己尴尬羞愧。我这是怎么了?她惶惑着,呆坐在电话机旁,脸又是一阵的热。
很快她就告诉自己:没什么啊,就是和老同学吃个饭而已。真的没什么。又不是去会情郎,弄得自己干紧张什么?
她觉得是自己的心态有些不健康的缘故,不觉笑了自己一回,心却还离不开那部电话。直到它终于响了起来,并且终于是夏天,她的心才安稳下去。夏天问了她的住址,很快就赶过来,在楼下又打上电话来。安欣飞一样奔了下去,甚至来不及等电梯,半路上好几次险些跌在楼梯上,跑了几层楼才撞见电梯口正好敞开,一猛子扎了进去,看得里面的人直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