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是我在乔尔玛当兵时遇见的一个牧羊姑娘。她长得异常动人,可爱得犹如一只乔尔玛仅有的“蝈蝈”鸟,美丽得像乔尔玛山峁峁上开得艳艳的雪莲花;她浑身浸透着,种原始的美丽,在我心里,她纯洁得像没被污染一点的乔尔玛河,她美丽得像传说中的至高无上的仙女……我对她印象太深刻太深刻了……现今想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哦,我的花儿,我又想起了你!
那一年,我们连队隧道不仅打得顺利,且形象进度也很明显。上边一个工作组来了连队一趟,回去后,就在全部队的通报中表扬了我们连队一番。
全连人都很高兴。
马连长欣喜若狂后,就突然变得异常,跟以前俨然判若两人,他对工作空前绝后地负责,认真得要命。他这样做,无疑苦了我们这些兵们,只要一上工地,马连长就像赶耕地的牛似的,不让我们喘一口气。
我们都很纳闷,说马连长他妈的变了。
班长好像把马连长看透了,他眨巴眨巴眼说,马连长想提升哩。
这完全可能,他这样做,肯定与那个患胃癌死去的英雄有关--从而可以看出,大力宣传英雄事迹,对某些人还是有影响的--那时宣传英雄事迹在全部队正轰轰烈烈地进行,我们连队也不甘落后,班、排、连不停地组织演讲活
动,口号喊得山响,仿佛要把乔尔玛掀翻似的;每个人都得写向英雄学习的保证书和决心书,并在全连大会上得--通过。马连长也写了,但不知写的内容,他交给了团部。
在学习的同时,上边一再号召,要人人向英雄看齐,争做新的英雄。这么说来,我们马连也想尝尝当英雄的滋味?他当然不想死,死后什么都看不见了,而被左儿这样的人到处宣传又有什么价值呢?
马连长或许认为,只要他从今以后把工程抓上去,那上边的头儿不会看不到他的成绩的,这样,即使不当英雄被轰轰烈烈地宣传,退后一来说,提上一职也是个颇为满足的安慰。马连长在连职这个位置上已窝了三年有余了,按说也该提一提了。
然而马连长的如意打算落空了,他显得十分悲惨和可怜,他既没被提一职,更没当成英雄被轰轰烈烈宣传。说实话,这段时间以来他的确于得不错,工程质量、形象进度都很明显,上边的眼也没瞎,然而他们的奖励却让马连长失望:团部决定,放我们连一个冬天的假……
这就是对马连长“浪子回头”的奖励!
马连长的积极性自然受到严重的挫伤,他的情绪低落到低谷,整日闷闷不乐,好像十分后悔先前的愚蠢行为,然而我们这些兵们却雀跃欢欣,因为可以下山过年了。班长笑笑说,马连长这会又抓瞎了。
连队下山过年,总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所以乔尔玛这个大摊子还得要人守。可是,让谁守呢?风格再高的人也不愿守嘛,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在山下过年的机会,谁也不愿放弃,谁也不愿留在这荒僻的地方。再说这个任务比不了施工可以直接下到哪个人头上。这就难了连队的头儿。
马连长缩在后边,仿佛怕得罪人,召开了一个连务会,安排班长们下去落实,要求:有力实施,尽量动员每个人都有留守的要求,这样的话挑选的余地就大些。“最好让责任心强的同志留守,千万不能留像左儿那样的人……”
班长们遵照马连长的指示,下去后苦口婆心地动员了一两天,百十号人,就是没有一个肯站出来。
马连长怒了,骂了一通班长们,骂了一通兵们,然后就召开全连大会,在会上脸黑得吓人,即便是左儿把他小姨子捋去和他轰轰烈烈干了一番而没提一职更没当英雄被宣传时脸也没得这么黑。他顿一顿批评说:“你们平时口口声声学英雄,还写他妈的什么保证书,都是扯淡!遇有一个留守的小事,你们就退缩了,这就叫关键时刻拉稀!学英雄见行动,具体表现在哪儿呢?就在这个时候!我操……”
然而无论他怎么嚎叫,就是没得一个风格高尚的人从队列里站出来。
“怎么,没得一个人肯站出来?”马连长吼。
队列静得和乔尔玛融为一体。
“谁不是孬种谁就站出来!”他顿顿,看有没有不是孬种的,他失望了,“难道你们个个都是孬种吗?啊!我操!散会……”
班长理解马连长的苦衷,也了解我,对我说:“我向马连长建议建议,给你记一个三等功,你留下。在哪儿都是过年,反正你家里没得老婆,大冬天的,回老家也没事可干,不如捞一个三等功,你看如何?”
我心一动,说:“就我一个人?”
“就只能有你一个人,两个人不好记功,上边每年只给咱们连一个名额,两个人,给谁不给谁呢?”
我想,在部队已三年了,党没入,功更谈不上,如果要在平时工作当中入党立功,那可是不易的,眼前有这个机会,不能失去;再说时间不等人,第四年上再不能捞上一个的话,那么就得平淡地复员;我可不想复员,农村人,家穷,姐妹兄弟又多,多又有什么用呢?不都个个在家里窝着,而唯有我在外边,如果干不出个名堂,那可是既让他们失望又对不起他们。
“行,可是得先记了功再说,”我极认真地说,“时日久了不好弄。”
“你小子!”班长笑笑说,“不过这好说,马连长不仅一定会同意,而且会很高兴的。”
就这样我留了下来。
连队开拔那天,马连长交给我一支半自动步枪和十发子弹,嘱咐说,不到万不得已时千万不要开枪。
拍拍我的肩头,接着说:“功已给你记了,你可得看守哟!”
“放心吧连长。”
看着一连人马高高兴兴、轰轰烈烈地消失在远处的一个山头后,我的心就被人没了一盆冷水,徒地凉了、揪紧了。想想以往在一起说说笑笑热闹惯了,他们突然一走,这乔尔玛就像死了,寂静像一张网,整个儿盖了下来。完全可以想象我此刻的心情是多么悲凉。我回头看一眼空落落的连队,浑浊的眼落在戳在那儿的每一个帐篷的身上,它们和我一样显得孤伶伶的……
“唉,只有和帐篷做伴了。”我凄凉地想。
可是回过头又一思索,觉得一个人在这个荒僻寂静的地方也好,至少没得人打扰可以睡一个又一个安然觉;我太贪觉了,那都是因为长期劳累而得不到充足的休息导致的,尤其是马连长极其认真负责的那段时间,我跟所有的战友一样,整日被马连长把神经崩得紧紧的,根本就不曾睡一个囫囵觉。
“这样甚好……”我又对自己这么说。
最初,我几乎不分昼夜地躺在床上,仿佛要把以前损失的觉补回来,居然一动不动,好像死了。每每太阳偏西后,我就像被人把骨头敲碎了似的,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懒洋洋地煮一锅猪肉,也不放任何调料,竟有滋有味地吃上一顿,打几个嗝,上床,接着又睡。
然而像这样并没持续几天,我就坚持不住了,好像以前积攒的觉都困完了,下来,就没得事可干了--我总不能一个人给连队挖隧道去吧。既然没得事可干,那无聊:寂寞和困惑就趁虚而入,钻进我的身体,一意地吞噬着我的头脑。仅仅在几天的时间里,我就被这种情景折磨得死去活来,我实在忍受不住了,如果继续要呆在帐逢里的话,我相信自己不出几日就会发疯的。
“这可怎么办呢……”我空落落地想。
于是我就走出帐篷,迷茫地在广阔的乔尔玛走来晃去,这样一来心情有所好转。我像个浪子,兴趣盎然地晃荡着,不放过一处好看的景色。乔尔玛的确是个景色优美的好地方,住了三年时间,居然不曾注意,可见施工是多么繁忙。
“不错,不错……”我连连赞叹。
乔尔玛好像在一个坑里,它被四周高耸的天山包围着,那高挺的山峰上白雪皑皑,常年不化,是一片银白素洁的世界,这银白世界太美丽了,但和这个四季如春、犹如南方、气候宜人的乔尔玛相比却是各有千秋,各有美丽;而更应该惊叹的是漫山遍野长得郁郁葱葱的松柏了,你完全不敢相信,在这个都是石头的天山里,竟然还能生长出如此茂密、如此有生命力的松柏。
“真他妈的怪!”我对自己说。
在我们连队门前,横穿过一条小河,那就是乔尔玛河。只要天山山峰上的积雪永远存在,那么小河就不会干枯。它很少有升涨的时候,整日价平静地“哗哗啦啦”地直流。那河水不深,也不急,在不远处平静地拐了一个弯,形成一个不大的水潭。
夏季,乔尔玛的景色非常秀丽,在外边看不到的各种花儿竞相争艳,把个光秃秃的天山点缀得五颜六色;那平滩的草地上是齐膝高的绿草,如果你漫步在乔尔玛,就仿佛置身于天堂一般。
冬季,冬季自有冬季的景色,那天山的寒流仿佛十分偏爱乔尔玛似的,丝毫也不侵吞它的肌肤。于是那河水就不见结冰,那松柏依然郁郁葱葱,那干枯了的草儿顽强地挺着光脊的腰杆,显示着一种傲然的精神……
因我当兵之前在家放过几年羊,所以看到这绿草地就想到了羊啊牛啊的,心想,如果把自家的牛羊赶到这个地方就好了,它们一准能日日吃个饱肚子。
“是处放牧的好地方呀。”我想。
“唉,我们陇东到处是荒山上峁,没得一点绿色,牛羊跟着人也受罪了,它们如果托生在乔尔玛就好了。”我又想。
如此晃来晃去地看了几天,漫无边际、无聊地想了几大,也就烦了,腻了。可是又没得充实的事可干,我不得不坐在连队门前看小河流水,看小河流水居然很有意思,我把那淙淙流淌的河水比喻成爱情,心想,如果每个人的爱情都能像这河水似的源远流长就好了;转而又形容成生命,只要把生命和水联想在一起,我就又自然不自然地想起了干枯的陇东大地。我们那个地方太缺水了,假如这乔尔玛河在我们那里流淌的话,那么,我们家乡的人就不愁没啥吃了……
“唉,可怜的家乡父老……”我默默想,“好好在部队干,千万不要回到那苦地方去。”
河水又看够了,这下可没处去了。我无奈地返回到床上,然而怎么也合不住眼,眼皮干巴巴的,只好呆呆地盯着屋顶发怔。
“唉,我真可怜,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寂寞地想。
接着心思一换个就埋怨自个,心想要那三等功干?!我一个农村人,如果提不了干,改不了志愿兵,还不得回家去种地。那个三等功跟此刻的寂寞比起来,又能算个什么?的东西呢!再说有一个三等功也不见得就能改变自己的命崐运。
“唉,我真后悔,日他妈!”我骂自己。
但不管怎么埋怨,怎么想,还是得等到连队来年开春的到来。我总不能现在就徒步走出乔尔玛吧?
“啊,我多么的寂寞呀……”我发了疯似地大喊大叫。
跟花儿认识,就在我极度寂寞的时候……
那日的太阳别提有多红艳,像预兆着我们要认识似的。我跟以往一样,光溜着身子躺在床上,但少有的是我睡着了,而且睡得格外踏实,我相信只要出一口气就拉一声粗重的鼾声。我忘记了马连长曾对我的吩咐,他说,你睡觉时千万得将门反锁好,倒不是担心有坏人,害怕的是有狼钻进来将你叼走。可是,我不但没将门锁好,还敞开着哩。
那一刻我到底做没做梦我不记得。
花儿就是从敞开的门里大大方方地进来的。她好像根本不因我赤身裸体而止步而吃惊。我完全能想象到她当时的表情,她将手中的鞭子一定抡得飞回,然后就狠狠地在地上抽打了几下--后来我想,她当时为什么不往我身上抽呢--那连续不断的“叭叭”声就将我惊醒了。我自然被吓得大吃一惊,迅速地从枕头下摸出半自动步枪,但定睛一看是个人,而且还是个女的,平静下来,心回到原位。
还未待我说话,那女的就像个熟人似地大声吼道:“起来,你这个旱獭!”
我完全被搞懵了,眨巴眨巴混盹的眼说:“那你出去一下,我得穿上衣服呀。”
花儿是个典型的新疆女子,泼辣,爽快,女人羞于说的话她都敢说,像个厚颜的男人--在我有限的印象里,新疆的女人大都像男人,而男人像什么呢?男人就像一匹野马!
回过身来,花儿问:“当兵的?”
“嗯。”
“就你一个人在这当兵?”花儿有些疑惑。
我就把详细情况向她说了。
“一个人真不好熬……”我说。
“其实一个人好。”花儿说。
就这样和花儿认识了,熟了。
有一天,花儿突然不见了影,不知到哪去了。我非常惊愕,格外担忧,不安地想,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她不会有意外吧?又一想,其实牧民们都是这个样,在荒山野岭、茫茫无垠的沙漠中颠簸惯了,什么都不怕,不会有不测的。想归这么想,心还是悬着的。
“她能到哪去呢?唉,这个花儿,你走时咋不给我吭个声呢……”在我心里,她好像已占据了亲人的位置。
就在我焦急万分而又无法寻找的当间,花儿像从天上掉下来了似的,突然地出现在我眼前。她一脸疲倦,风尘仆仆赶着一群羊,那羊们被她赶得张大口喘气,她肩上扛着一个大蒲团,累得气喘吁吁,一步一栽地来到连队。
这使我又惊又喜,急忙迎上去,接过她肩上的那个大玩艺,像看到了久别的亲人似的,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走时咋不给我说一声呢?我真着急……”我抱怨。
花儿喘口气说:“走得急、没来得及说。”
顿顿又说;“我看这乔尔玛水足草肥,是处放牧的好地方,于是就跑回去把羊群赶了来,这不,帐篷也搬来了。”
原来她肩上扛的是一顶帐篷。
“好,好好!”我说,“的确是处放牧的好地方。”
“帐篷架在哪儿呢?”花儿眯着眼乜我一眼。
“甭架了,连队架好的帐篷这么多,打开一间你住就是了。”
花儿没推辞,让住就住下了。
后来我们就忒熟了,像一家人。
尽管这是个只有两个人的世界,没得人和我竟争花儿,但我还是表现出少有的热情,生怕花儿投到别人怀抱里去。我一改往日恶劣懒惰的习惯,早晨起得大早,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曲儿将早饭做好,然后叫花儿来吃。
要说花儿最最好看在什么时候,那当然在一日的清晨了,尤其是刚起过床的那会儿,她显得尤为妩媚动人,脸蛋红扑扑的像刚开的桃花,格外鲜嫩,我心想,就我这粗糙的大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掐,那是怎样的情景呢……我不敢多想,更不敢多看,我总是多半低着头,样子肯定十分好笑;我做作地掩饰着我的窘态,然而花儿还是一次次地看见了,看见后,她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一笑,那笑声更是诱人,撩拨得我的心突突直跳……
吃过早饭,我和花儿把羊群赶到草肥的地方,或许草好,那羊们扎下头只管吃,不乱跑。这时,我俩不是坐在山峁峁上,就是蹲在小河边,或看着无忧无虑的羊群,或抬头仰望蓝天……这幅景象太美了,我俩都很满足,尽情吮吸着乔尔玛的新鲜空气。
花儿是个爱笑的姑娘,那银铃般的笑声始终伴随着她。有一天我说过一个笑话,花儿就很是笑了一阵,笑过后,她对我甜甜地说:“哎,我给你唱首歌吧。”
“唱吧唱吧,”我急不可待地说,“你唱的歌肯定动听。”
……
尕妹妹我是一碗酒哟,
哥哥你喝了甚滋味哟?
哥哥怀里我睡过哟,
有一股扰人的火哟。
尕妹妹我是一朵花哟,
哥哥你闻了啥味道哟?
……
我打断说:“香味哩……”
花儿的脸陡然阴沉下来,少有的严肃,她恶恶瞪着我,我很是吃惊,赶忙向她道歉。那脸阴沉一阵,又陡然晴了,吃吃一笑说:“以后可不许再这样。”
我的心稍微有些凉。
夕阳西下,羊群要往回赶时,花儿懒得多走一步路。她将手中的鞭子抢圆,站起身,“叭叭”地几声响后,那羊群就像听到了命令似的,一个个从老远的地方集合在一起,等待主人往回赶。
我曾心想,花儿的这些羊未曾经过训练都这么听话,何况还是动物,而马连长手下的我们这些兵们,个个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且都是大活人,但在关键时刻,还不是不听他的话,可见人在有些方面还是不如动物的。
那羊们吃饱后,就来了劲,个个活蹦乱跳的。花儿走到羊群里,抓住一只公羊的羝角,拖出群外。她让我也拖出一只公羊,叫它们顶架,看热闹。
“谁的羊输了,谁就挨一鞭子。”她笑笑说。
我同意,却说:“不过,你的羊你都熟悉,我肯定得输。”
花儿就跟我调换了,问我:“这下可以吧?”她对自己的公羊能胜利持有信心。
“可以。”我说。
换给她的那只公羊个头小些,却很敦实,长两支粗长向前弯的角,看起来很是威风。而我的这只尽管架儿大些,却单薄,且还没得有利的羝角,它的羝角是个直形,直直往前戳去,这种羝角看起来厉害,其实顶起架来活动范围小,不见得有利。
“开始。”
“开始。”
只见花儿狠抽那公羊一鞭,那家伙因疼痛就腾地跃起身子,直直朝我的公羊扑来。我的公羊好像反应迟钝,还未回过神来,那长而弯的羝角就不偏不倚地刺进它的肚皮里。我的可怜的公羊根本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咽气了。
花儿的公羊抽出羝角,摇摇头,昂起头,瞅主人一眼,仿佛在说;你交给的任务我顺利完成了。然后像个骄傲的胜利者似的,大摇大摆、气宇昂然地走进羊群。
我被这一幕吓呆了,怔怔看着死去的公羊,说不出话来。花儿也没说话,走到我跟前,抡圆鞭子就给我一下。她这一鞭仿佛把我打灵醒了,我摸摸鞭痕,鼻子一阵酸楚……
花儿命令说:“把你那窝囊的公羊背回去煮着吃!”
后来几天我生气没跟花儿放牧去。我理解不了她的残酷--其实让公羊顶架我是同意了的。然而没过几天我的心就平静了,平静下来后,就坐不住了,但我不好意思去向她说,更没得睑直接跟她去放牧;每每吃过早饭,我希望花儿能主动邀请我,但我的希望次次落空。花儿一声不吭,抹把嘴转身就走了。于是我的心更加空落,更加酸楚、花儿走后,我便如坐针毡,优忧走出门去,站在一个豁亮处,看她在哪儿呢?都干些什么。
前几天,我曾看见花儿孤独地一直站在一个山峁峁上,嗓子暗哑,时断时续地唱着一首凄婉的歌儿,她一边唱一边抡着手中的鞭子,那鞭子落在地上分外响亮。她的心情和我一样肯定不快,一定是因我不陪她放牧的缘故,她又唱忧伤的歌又抢鞭子那是发泄胸中的郁闷。看到这情景,我就责怪自己不该那样待她,我好赖也是个男人嘛,心胸咋如此狭隘呢?她孤恰恰一个人在这空寂的乔尔玛,如果我不对她好,她能受得了吗?
“看看我是个什么人?日他妈的!唉……”我对自己说,“再不能这样对待花儿了。”
有一天太阳分外艳红,乔尔玛空前热燥,我出门朝花儿经常站的那个山峁峁上望去,花儿不见了!仔细听听也没听到鞭声。我的心一沉,突然有种不祥感产生……我慌忙到我俩曾去过的地方去寻找,然而转悠了大半天,就是不见花儿的影。我急得满头大汗,头脑嗡嗡直叫,机械地顺着乔尔玛河边走下去,走着走着,就到了一个水潭处,我忽然发现花儿在水潭里洗澡。
“她好着哩!”我当时这么想。
看到水潭中的她我动不了了,屏住气死死地盯着……花儿回过头发现了我,大吼一声:“滚开!”
那夜我未合一眼,身刚一挨床,花儿绝妙的身影就走到我眼前,我想抓住她,但怎么也不能如愿。花儿看着我的痴相,吃吃直笑,而我急得团团打转……在这种苦熬的状态中,似乎到了后半夜,我仿佛恍惚地睡着了,这会,花儿没用我抓,她自动投进我的怀抱……
来日是个阴沉沉的天,早晨看见花儿后,我居然很不自然,仿佛昨晚真格跟她做过那事似的。
“你昨晚做梦没有?”我问。
花儿脸一红,迟疑说:“没有。”
我滋润一笑,心想,我们的心已经相通了……
吃过饭,笑问花儿,你让我一同跟你放牧去吗?花儿柔柔瞪我一眼,娇嗔说:“我从来没说过不让你去呀。”
跟先前一样.把羊群赶到草肥的地方,然后我俩爬到山峁峁上,不同的是相视无言。我们谁也不肯先开口打破沉默。我无聊地抓起一块块石子,向远处投去;花儿始终低着头,把鞭梢解开又拧上,不停地玩弄着……山下的羊群三个一群两个一堆乖顺地吃着草,乔尔玛河淙淙的流水声仿佛就在脚下,天空依然阴沉沉的,好像要落雪……
“你说,乔尔玛这地方好吗?”花儿突然问。
“当然好啦,像一幅画,世外桃园嘛。”我说。又将一块石头投向远处。
“你喜欢这儿嘛?”
“当然啦。”
“那咱们就在这儿扎根吧……”
这使我异常震惊,完全不能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的脸色此刻一定变了,愣愣地说不出半句话……花儿不注意我的表情,追问:“怎么样?”
我不说话,但坚决地摇摇头。
“这么说,你不同意?”花儿的音调就低沉下去,眼圈旋即潮湿了,没片刻就呜咽了起来。好—阵后,她打住哭,擦把潮潮的眼圈,腾地戳起身,顺手抓起放在一边的鞭子,在空中抡得“呜--呜”地响,然后一下下狠狠地落在我的身上……
我竟然一动不动,任由她抽打;我知道她的心被我戳了一刀子,此刻正流血呢,她狠狠地抽打我,或许能治愈一点她的伤口。“你打吧,你就狠狠打吧,只要你心里痛快,你就狠狠打吧。”我说。
然而这么一说花儿反倒不打了,她好像累了似的。把鞭子往远处一摔,一屁股蹲了下来,喘一口长长的气,悲伤地说:“我爱的人他偏不爱我,不爱的人他又偏爱我……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的至高无上的默罕默德呀……”说着她又呜咽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愣头愣脑地问。
花儿怨愤地瞪我一眼,哽咽着痛苦地说:“……阿爸硬要把我嫁给一个愣小子,那愣小子不务正业就知道哄蒙拐骗贩羊皮,可他死心塌地爱我,我当然看不上他这种人,但阿爸看上他,说他有本事,会过日子,就要我非嫁给他,于是我就赶着羊群从库尔勒逃到这儿来了……唉,现在阿爸肯定在漫世界寻找我呢……”
“不要嫁给他!”我断然说。
“哪嫁给谁呢?”她呜咽着瞪我一眼。
我却无言,没得胆量说出我爱她的话,更不敢说在乔尔玛扎根了。
“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咱俩就在乔尔玛扎根吧。”花儿进一步恳求。
我还是坚决摇摇头。
看来花儿彻底失望了,她没再说什么,艰难地站起身,无力地捡起鞭子,拖着,仿佛无力拿起了似的,一步一晃地走下山坡,也不管羊群,径直走回连队。
“如果我不是当兵的,就跟她在乔尔玛扎根了……”我这样对自己说。
白日里就见天阴阴的,夜里果然落了雪,那雪一下就出奇的猛烈,少有,在乔尔玛当兵三年,还从未遭遇过如此罕见的大雪哩。就在大雪纷纷扬扬的时候,我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恐怖、阴险、柠狰、没得良心的人;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快,仅仅在一瞬间的时间呀;我更不清楚自己咋换了另外一副面孔,以前的我好像突然间就死去了,而此刻的我跟一个有预谋的狐狸一样,趁着大雪,去袭击一只幼小的小鸡……
至于怎样走进花儿的房间的,并强迫她做过那事,又是怎样的感受,这一切,我都统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就在我踉花儿连续做过那事后,一个劲喘气的当向,从门外撞进一个大汉来,他浑身银白,唯有那大脸盘黑得像我们从隧道里挖出来的黑石头;他更是一言不发,一步跨到我跟前,把冷不防的我一把拎起来,就像摔小鸡似的轻易地把我投到帐篷外边去……他对花儿吆喝一声让她穿起衣服,那一声吆喝犹如劈雷,牢固的帐篷仿佛都颤了一颤。
“哪是谁?”他指着我问花儿。
花儿如实告诉了他。
“啊哟,原来是个当兵的!我的默罕默德呀……”大汉嚷嚷。他悠悠从皮靴里摸出一把利刃来,往前跨一步,就要往我的心口扎。
这时花儿急了,她倏地跳到大汉面前说:“阿爸,你不要动手!他是个好人,是个大好人……我跟你走。”
花儿阿爸眉头皱皱,想想,斩钉截铁说:“那不行,至少得给他留点印迹。”
我早被吓呆了,光着身站在雪地里。花儿阿爸没费劲就在我的左胳膊上划了一刀……这时天已大亮了,雪亦停了疯狂,天空格外晴好,太阳羞羞地从山头上露出脸来。
花儿一言不传,也不往身后看一眼,跟在他阿爸身后,赶着羊群,扑扑踏踏地向前走去……
我呆怔地站在帐篷门口,迷茫地看着父女俩消逝在白茫茫的地平线中后,方才清醒过来,大喊一声“花儿!我会来找你的……”
……如今,我已在省城生活了,乔尔玛的往事我几乎淡忘光了,但每到夜晚,当我脱光衣眼摸着那刀痕时,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花儿和她狠毒的阿爸,总想,花儿生活得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