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苏如并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她就住在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特护病房里。一附院的特护病房是一栋白色的小楼,内部设施相当豪华,楼下甚至连车位都有专门的。加上医生和护士都是院里一流的,所以苏如身上的伤势好得相当快。到了大约第四天,遍布全身的细细密密的伤口就结了淡淡的一层痂。医生说整个身体不会留下什么疤痕,不过需要时间。�
苏如住院的过程中,于艳梅来看了她一次。她果然为那个打断她肋骨的男人怀孕了,肚子微微地突起着,脸上一副做母亲的骄傲神态。只是妊娠反映强烈,刚坐下来就说屋子里有一种药水味,不停地恶心。所以,她只坐了大约十来分钟就走了,说等孩子生下来后认苏如做干妈。“我说过吧!不要跟当官的来往,不会有结果的。”临出门的时候她说。�
于艳梅走后,苏如被于艳梅脸上那种神态深深地触动了,女人在孕育生命的时候,就好像拥有了全世界。这一点牵起了苏如心中的一阵隐痛。这些年来,无论是在一种什么状态下,她都没有过孕育生命的迹象,包括她和唐湘育之间长久的爱抚,从来没有采取过一次避孕的措施,却从来没有怀孕过一次;以及其他的男人,她经历过的,从来没有过一点新生命的迹象。她的心里有一点担忧:是不是她一辈子不可能做母亲呢?�
于艳梅走后的那天下午,她把小燕支出去后找医生谈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医生说,你可以做一次宫盆透视或者CT。这样她就照医生说的两项做了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跟她说,你属于先天性的卵巢异位所以怀孕比较困难。�
“是困难?还是不可能呢?”她追问医生。�
医生沉吟了一下说:“以正常的性交方式是不可能怀孕的。”�
医生似乎看出了她脸上的失望,所以接着说:“不过,可以采取体外受孕的方式。”�
“就是说,我还是能做母亲的。”�
“当然,不过还必须要看你的卵细胞的状态。一般情况下先天性的卵巢异位,卵子发育都不是很正常,如果是那种情况生出来的孩子可能就会有缺陷。”�
医生走后,她的心里生出了一点悲凉的意味。�
天快黑的时候,寂静了很久的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副省长田涛站在病房的门口,而苏如正蜷卧在沙发上。�
“怎么灯也不开!”田涛说完,就把灯拧亮了。苏如在沙发上蠕了蠕身,坐了起来,田涛就在她的身旁坐下来。�
“你不要这么委靡不振。”田涛拍了拍她的头。�
田涛轻轻地拍她脑袋的习惯大概持续了十年了,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站在游泳池边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拍她的,她对于他的那份父亲般的情感也常常是在他拍过她的脑袋后升起来了。这些年来,她一直在他的庇护下生活着,在她的心里那个生活在遥远山村的父亲已早早死去,而她一直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在她失意或得意的时候,只要他拍拍她的脑袋,她就有了一种踏实和温情的感觉。�
但,现在,她突然没有这种感觉了。她的心里像一个空空的树干,除了那轻拍之后的回声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黄沙洲我去过了。”田涛说:“你不要那么伤心,等水退了以后,再把缺口补上,那还是一块地。”�
“田叔叔,”苏如说,“没什么。当时搞那个基地也是闹着玩的,淹了就淹了吧!”�
苏如笑了笑,但那笑并没有掩饰住心里的伤痛。�
“小唐也是,那晚偏偏就没有在堤上。如果刚撞去的一刻采取措施,可能情况会好一些。”�
苏如沉默着。�
“他来过吗?”田涛问。�
“我没有告诉他在这里。”�
“昨天我碰上他了。”田涛说,“等抗洪结束后,闻小勇的事要立即拿出个处理意见来。正好有詹同的案子在前面,他处理起来会顺手多了,何况他现在也大权在握了。”�
“田叔叔,你不要逼他。”�
“小如,”这一次田涛是抚着他自己的头,“你不要太由着他。你为他作出了太多的牺牲,难道他就不能为你做点什么?何况这也不是为你做的。他只不过是像医生那样做一个早该做的手术。湘育同志政治上很成熟,但不能让人觉得他无情无义。天底下哪里再去找像你这样的好女孩呢?”�
苏如低下头,几滴泪扑扑地落到了脚上。�
这些年来,她只有过两次流泪的经历。一次是在唐湘育的肩头,另一次就是现在。这两个男人在她的生命中有着太不同寻常的意义。�
田涛走后,她就让小燕去办出院手续。她不愿意再在这儿呆下去了。她觉得医院里有一种荒芜的气氛,让她有置身蓬蒿间的感觉。但她离开医院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往黄沙洲去。她要去看看淹没在水中的那块地。�
沿江堤的车道已经被来来往往的工程车堵住了。江堤那头正在堵那个被小驳船撞开的缺口,由于水面与堤外地势落差大约只有一米左右,因此,这个缺口并没有费太大的事就堵上了。这会儿应该是做一些加固和夯实的工作。�
车子沿着大市场的边缘绕进了黄沙洲村,然后在村子中间的一条水泥道慢慢地开着。这个村子像大多数市郊的村庄一样,两边是很不规则但却一式地贴着白瓷板的小楼。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村支书黄水苟那栋黄赭色飞檐的四层小楼。她把车停在黄家门前,然后再往前走。风暖暖的,夹着潮湿的水气浸润在脸上,仿佛没有干的泪。�
可能是听到车声的缘故,黄水苟在三楼的阳台探出一张脸,叫了一声“美人”。苏如回过头便看见了阳台上一个诡诈的狐狸似的脸。�
“看不见什么,水淹了。”他说:“你到我楼上来,看得更清楚。”�
她没有理会他,出了村,就站在临水的地方。�
水已经淹到村头的菜地了,但是,因为稍低的地方只有她的那块地和大市场的部分铺面,因而看上去并没有白茫茫一片的感觉。甚至连刚抽穗的禾苗也没有淹到穗,稻田依然有青黄相间的景象。惟一闪着波光的则是她的那块地。�
天上之水只选择了天生与水为缘的她。�
她想起了那一次求医时遭遇的深山老者。她无法理解命运之神秘,预知的人生是谁替她安排好的呢?下一步来临的就应该是她的牢狱之灾了,而那个木命之人是谁?�
她突然想起了陈浩,这个形神怪异,留着一头长发的男人,此刻就像一匹扬着鬃的棕色骏马从她的记忆深处奔驰而来。她的心里涌出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这些年来这个男人就那样毫无保留地绝望地爱着她,为她付出一切。只有他会替她去承担一切的。这个木命之人除了他还会有谁呢?�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了对他深深的愧疚。�
“如,你怎么在这里?”�
她知道他来了。她看见他一路从河堤上沿着水淹的店面那儿向她走过来,但她没有回头。�
她实在无法用一种平静或者像以前见到他时的那样一种心态去对待他。�
“如,你不是说,你已经离开市里了吗?你是在逃避我吧?”�
“没有。”她摇了一下头。她的短发被风拂过来散在脸上像一群舞者在舞蹈着。�
“都怪我。”他说,“如果当初没有让你搞这个转基因工程,就不会让你受如此损失的。”�
她不说话。她知道他的脸上一定有真实的痛苦,但是,他并不明白,她内心真正的伤痛并不是这块被水淹没的地方。�
“缺口堵上以后等水退了把大堤用混凝土加固起来,市里正在着手这边的发展规划,我会让这块地再升值的。”�
他往前走了一步,靠她很近地站着,她又闻到了他身上熟悉而令她迷乱的气息。�
这个男人已经完全不是樟树下那个坐在枕木上看卡通画的孩子了,她的内心一种深深的疼痛风卷狂云般袭来。�
感觉又要流泪了。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扑在他身上大哭一场,但现在她突然觉得不要让他看见她又流泪。�
她低下头,转过身就往回走。�
但他没有让她从身边走过去,一把揽住她搂到怀里。�
她低头静静伏在他的胸前,听见他的胸膛的心跳像一只巨兽雷鸣般的脚步,正一步一步走来。
“你不要逃避我。我要娶你。”他俯在她的耳边说。他的声音轻轻的,但她却有一种轰鸣的感觉。
他是第一次这么说,以前他从来没有过。哪怕一点迹像都没有过,在她的内心,她期望这句话太久了,但现在听来没有了期望中的感觉。�
“嫁给我!”他说,“小时候我们就约好了的。在那棵老樟树下。”�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他那张沾满了泥土和水气的脸。大滴大滴的泪像急雨一样落下来。�
“不!”她挣脱他的手转身奔跑着,从田埂到村头的路上,她像一只受伤的小鹿那样踉跄着奔跑。然后消失在村头。�
唐湘育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她越走越远。�
苏如走了一会儿,黄水苟就出现在唐湘育的身边。�
“她走了,唐市长。”黄水苟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看见她来了,所以就跟你打电话,她惹你生气了,是吧!这娘们是骚过头了,敢跟市长耍脾气,休了她再找一个,现在骚成什么样的女人都有,还在乎她。”�
唐湘育厌恶地看着这张老狼一样的脸,转身离去了。�
晚上,他到鲁书记那儿谈了一下这边的情况,然后就回到了宿舍。连日来的疲劳使他需要好好的睡一觉。�
但是不知道是疲劳过度还是因为刚才的事,使他总是处在一种亢奋和混乱状态,直到深夜。于是,他索性起来出门打的到苏如这儿来了。�
苏如拒绝他的样子让他十分意外。�
站在门口时他掏出了钥匙,但他想了一下还是敲了一下门。没有应声,便用手机拨了苏如的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说我在家里。�
他就开门进去了。苏如穿了厚厚的一件长袖睡衣坐在卧室沙发上。�
唐湘育靠在她的身边坐下来。�
“你怎么啦?”他问。�
“这几天我情绪不好。”�
他握住她的手,然后想把她搂到怀里来,她把身子往外侧了侧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她拒绝他是不想让他看到她受伤的身体。因为她知道,如果不拒绝,接下去她自己也会控制不住的。�
唐湘育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表情。他把头仰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
苏如用手支着头靠在沙发上,她的头发盖住了半边脸。�
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苏如看了一下并没有接。�
“是我在不方便吗?”�
“不是!”她说,然后就拿起电话来接了。听了一会儿,她突然直起身来,惊骇地说:“陈浩,你千万不要冲动去干什么傻事。千万不要。既然你为了我好,你就不要冲动,我的事我自己会解决的。”�
因为靠得太近,也是苏如的神态异常使他仔细地去听电话里的声音,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显得有点怪异。�
“结束了,苏如。你要记住,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真正爱你。”说完这句话,便挂了机。�苏如愣在那里,好一会儿,她又拨过去,好像已经关机了。�
苏如开始变得心神不定起来,“他要干嘛?”她自语道。�
唐湘育说:“要不,我先走了。”然后就起身出门去了,独行在寂静的校园里,他心里显得凉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