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像一只鱼鹰。我的水面就是我周围的生活以至整个社会。每当有一点风吹草动,或者在浅层的水面叫着所谓“新闻”的鱼儿出现时,我就一头扎下去。但我没有鱼鹰一样犀利的眼睛,我看不到深水里的鱼。有时候,即使看到了大鱼从我身边游过,我也无能为力。�
但更多的时候,我会觉得那只鱼鹰在扑进水里的一刹那就变成了一滴水然后被生活化开
去,变成一种若有若无的状态。回忆起从业以来的数年光景,我几乎没有看到在我的身后留下什么印迹。我的生活就是几盘索尼牌BT磁带,录了洗,洗了录。�
好在我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所以当江鸿打电话给我,希望我们的栏目能关注一下他们学校的周边环境时,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并且当天就派人去了。江鸿就是那名我们曾经采访过的为了守护一个空钱包而不惜被歹徒砍伤的中学老师。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我们在几个朋友聚会的场合碰过面,并且熟悉了。后来我发现她和琴是一对好朋友,她说她们是在健身俱乐部成为朋友的。所以,她在电话里简直就像小姐吩咐丫环那样给我派活。与大多数谦卑而渴盼的脸孔相比我更喜欢这种率真。当然,我之所以去做这个选题,并不是因为她的率真,而是校园环境的恶劣已经成了亟待关注和解决的问题,并且为各方面所重视。�
江鸿所在的中学是一所市属重点学校。学校的前门临着市里最热闹的商业步行街,后门则是省政府第二宿舍区。这个宿舍区是近几年建成的豪华住宅楼群,虽然被叫做省政府第二宿舍区,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房子却卖给了四面八方的有钱人。这个宿舍区的牌坊式的门楼与中学的校门正好隔路相望。敲诈打劫学生,或者学生与学生之间相互火拼的事就发生在这两门之间。江鸿打电话给我的原因是她班上的一名女学生每天放学回家时都被另外一所职业中学的小男生围追堵截,几乎不敢出校门;前一天被那帮小男生弄到一个迪厅里去跳舞,还要逼她吃摇头丸。江鸿说,那是一个小黑帮,他们给自己取名蝴蝶帮,常在外面作案,大多数都在吸毒。�
部里的几个人在那里跟踪了几天,摸到了一些情况,发现这个所谓蝴蝶帮的一群孩子也是全市不少迪厅摇头丸的提供者。为了争市场,他们还在一家叫黑熊的迪厅里把另一帮人中的一人捅成重伤。我把这些情况和偷拍的一些画面给省公安厅治安总队送过去,希望他们能在此基础上作进一步侦查并尽快处理。总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兄弟,你真是及时雨,我们想什么你就来什么。”�几天后,总队就开始行动了,并且要我们派一名摄像参加,总队长在电话里笑着说:“伙计,不要派上次那个什么陈浩哦!”我讪笑了一下。�
几天以后,江鸿就约我吃饭说是她要请客。我说:“我要去抗洪抢险去。”她说:“我不管,反正我晚上六点开始在半岛咖啡厅等你,你不来我就等到天亮。”说完就挂了电话。�
那天,我到河堤上转了一圈,到半岛里见她果然孤零零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看一本时装杂志,见我来了有些兴奋的样子,说:“我都等你一小时了,真不守时。”我说:“我都准备天亮之前赶过来的,现在提前来了,你千万不要让我罚站,或者罚做作业呢!”她笑了起来。�
半岛并不是一个吃饭的地方。这里更适合情侣聊天、谈情。她选择这里当然并不是因为这样一种心情。与教室相比,这里也很适合倾诉。�
“谢谢你。”她拿了一杯水跟我碰了一下说:“事情解决了。”�
“暂时的,”我说,“也许过不了多久又来一个蜜蜂或蜻蜓帮呢?”�
“当然,”她说,“不过,好像昨天晚上又发生了一起车祸。有一个人在深夜里被人在小区大门口撞死了。我回家的时候,看见一群人围在那儿,肇事的车子好像跑了。今天的报纸都登出来了。”
“是吗?你干嘛那么晚回去,昨天又请谁吃饭了?”我笑道。�
“嘻--”她说,“我是上学生家辅导去了。马上要中考了,教学抓得很紧,谁像你们,天天就是打着采访的旗号去追靓女。对啦!琴怎么样了?”�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到健身俱乐部来了。”�
“她每天和陈浩在一块儿,”我说,“前几天,她还和陈浩去了一趟陈浩的老家。”�
“陈浩不是本市人吗?”江鸿说,“琴跟我说陈浩是土生土长的本市人。”�
“他是土生土长,可是他爸他妈并不是。他爸是清溪农村的。文革前北大毕业的,历史研究学者。据说,他们的家山青水秀非常美。”�
江鸿说:“现在哪有什么真正山青水秀的地方,连农村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沾满了人气、现代气,这几年暑假我每年都出去,许多地方都一样。”�
“你想指望自己像一只没有进化的猴子光着屁股在树上生活,那样的场面可能没有了。”�
“喂,你真俗哎!看不出来是一只披着羊皮的什么呢?亏了琴两口子还能跟你交朋友。”�
过一会儿,她就跟琴打了一个电话,他们在电话里聊了一会儿,江鸿就说你过来吧!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那边琴好像很犹豫。江鸿说了我也在这儿,过了一会儿就听得江鸿说,那你赶紧过来吧!我等你。挂了电话,江鸿就暧昧地看了一下我,说:“你和陈浩真是狼和狈的关系,他一听你在这儿,立即就要来,开始琴还十分不情愿,唉,看来下一次要见琴,还得先把你约出来。”�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陈浩就穿着一件风衣来了,那是一件深色的风衣,领子被竖了起来,掩住了下颌。这种装束在这样场合显得有些刺目,像一些影视剧中的特工或者逃犯。琴穿得很明艳像一只小鹿一样跟在他的身后。�
陈浩在我的对面坐下来,把那件风衣搁在椅子上望了我一眼,“今天还有闲工夫泡吧!”�
“是我缠着他。”江鸿说。�
“回来几天也不告诉一声。”我对陈浩说,他的头发被束在脑后,整个脸张扬着,但显得相当苍白。�
“怎么突然想着要回老家去,打算结婚啦!”�
陈浩毫无表情地看了看我:“我只是想看看我父亲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清溪那个地方我没去过,听说很美,台里好像做过专题吧!现在是不是在搞旅游开发,“你那边还有亲戚吗?”�
“有,但我没去找他们。”�
“那里有一个天池。”琴跟江鸿说话时,突然转过来跟我说:“真的,很好,离村子很远。
那水清得要命。不过那路很难走。”�
“你们在那水里又做了一次野鸳鸯吧!”我说。�
“我是想跳下去洗澡,他不让。”琴嗔了陈浩一下。�
陈浩要了一瓶红葡萄酒。琴说:“你喝不完的。”陈浩说:“你们逛去吧!我们俩慢慢喝。”说完又到口袋里去掏烟。他先是掏出了一张报纸搁在桌上,后来才摸出一包烟来慢慢点上。�
这之间琴和江鸿牵着手到门外的大街上逛商店去了。�
“琴还是对你那么痴情。这姑娘真好。妈的,怎么被你碰上了。”�
陈浩说:“那你以后要多照顾她。”说完举起酒杯望着我。�
“凭什么我照顾,你干什么去?”�
“你既然说她好,你就得照顾她。”�
“你是哪国的逻辑?”�
“我不管。干了。”说完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悠着点吧!没人跟你抢酒喝!”我说。�
“你知道吧?这次我到老家去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我父亲会选择历史研究。我们家那老房子有一百多年历史,非常之大。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户人家要住那么大的房子,前厅后厅、正房偏房,有几十间。光天井就有六个,天井知道吧?”�
“当然知道。”�
“那房子的门槛中间已经磨成了一个月牙形了。大厅的正堂上还有皇帝亲赐的匾额呢!当然那块匾额是祖上在大荒之年捐了很多钱物给朝廷才得到的。我想,我父亲小时候坐在月牙一样的石门槛上望着天空的时候,他除了注定以后研究历史以外,还能想什么呢?”�
“无论昨天还是今天,这世界都是色彩斑斓的。所以,有很多人在告别这个世界时都充满了留恋,不过这个世界太大了,属于你的东西并不太多,当你明白了属于你的东西永远得不到,或者早就被毁了的时候,那你在告别她时,又还需要留恋什么呢?”�
“这样的夜晚,讨论这样的话题是不是沉重了一点。”我对陈浩的状态感到有点意外。我不希望他像一个矿工那样,沿着一条坑道无休止地走下去。�
陈浩还要喝酒的时候,我制止了他。�
过了一会儿江鸿和琴回来了,琴的手上提了一个纸袋。她坐下来以后从纸袋里掏出一件浅黄色的柔质棉T恤,说:“这是宝姿最新款的,浩你穿上一定好看的。”�
江鸿也买了一双鞋,另给我买了一个镀金的打火机。�
我说:“我不抽烟的,还是送给你老爸去吧。”�
“你真不识抬举,这又不是我送你的,我是替班上的同学送你的。”�
“好吧!”我说,“如果我染上烟瘾你要负责的。”�
夜往深处去了。灯火正在寂静中阑珊着。�
走的时候,我让江鸿把那瓶没有喝完的酒带上,江鸿说:“如果我以后嗜酒了你也要负责的。”
我说:“当然!”然后把陈浩扔在桌上的那张报纸捡起来递给她,把酒瓶包上免得迸出来。�
那是一张刚出的报纸,上面果然有江鸿说的那则交通事故的报道:本报讯昨日深夜,我市发生一起严重交通肇事逃逸事件。事故是在夜里十一点左右发生的,一辆没有牌照的工程泥土运输车在省政府第二宿舍区门前撞倒一个人之后逃跑。受害者当场死亡。因为肇事车是从右侧碾压,死者面目全非,所以目前死者身份尚未查明。目击者说,肇事车辆是一辆东风翻斗型无牌照工程车,撞人后司机跳下车到死者身边察看并翻看死者口袋,看完后驾车迅速逃逸。目前交警部门正追查此案,并希望知情者举报,对举报有功者交警部门将给予适当物质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