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节-黑金时代的爱情

琴在新年之前的几天,突然来找我。那是一个冬日里艳阳高照的日子。整个城市沉浸在节日即将来临的欢乐与幸福的气氛当中,琴坐在电视台大门前那块大草坪靠近围墙的一个大理石凳上。阳光像一群小鸟一样在她身边的枯草丛中闪烁着,她神情凄凉地对我说:“陈浩快要崩溃了,你想办法吧!他昨天又在影楼跟人家打架,把人家设备也砸了。”我问琴是怎么回事,琴断断续续地把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跟我说了。�

自从公司被砸之后,陈浩便无心再做什么,只有琴艰难地维系着公司与以前一些客户的关系。生命制药厂的广告倒是还在做,那个马总有一次还约琴出去喝茶,琴去了。刚坐下来不久,冼小君的电话就追到了,马总在电话里和她争执了几句以后,还是心有不甘地走了,并说下一次吧!琴把他送走后,结了账回到家里,陈浩正躺在黑暗中的床上瞪着一双支离破碎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琴说:“怎么不开灯呢?”说着顺手就把灯给开了。陈浩凶巴巴地说:“你把灯关了。”琴迟疑了一下就把灯关了,然后坐到他的身边。黑暗中的陈浩像一艘正在慢慢下沉的独木舟,周身散发着一种被水挤压的声息。琴说:“马总说,户外有些广告也可以委托我们来做。”陈浩说:“你刚才是跟他在床上谈好的吧!”琴气得眼泪叭叭地往下掉,说:“你要我这么做是吧!”陈浩突然一脚把她踢倒在床下,“你去呀!你滚!”从那以后陈浩就经常打她,还把家里的东西摔得满地都是。�

“他可能患病了。”琴说,她对陈浩来自于母系家族的精神病史已有所闻了。她估计潜伏在陈浩体内的某种神秘物质已经在开始发生效力了。�

琴说:“书上说这种病症的特点就是极具攻击性。我能忍受的。可是,他现在开始在外面打人了。”

琴所说的外面是指那个婚纱摄影楼,这个楼的老板以前就和陈浩包括我很熟悉。陈浩无心公司业务的日子,影楼老板就请他去摄影和录像。�

琴说:“就一点小事。一对新人拍户外婚纱照,为了一个镜头,陈浩非要等到太阳出来,日影移到相应位置才拍摄,老板说你这样拍我喝西北风去。他们就打起来了。”�

我想陈浩应该没有走向崩溃,他内心对美和意境的追求依然像太阳一样照临着他荒凉的心境。于是我对琴说,明天我陪他一块出去转转,影楼的事我会跟他们说一说算了,下次做广告的时候给他们松点口子就补回去了。�

琴感激地望着我说:“谢谢!”�

我说:“你忍着点好好照顾他吧!”�

“我会的。”琴点点头,然后站起来和我告别,她低垂着眼站着,脸上有一两处青紫像我不久前刚采访过的某位正在闹离婚的歌星那样。�

第二天,快近下午的时候,我到他们的住所去接陈浩,琴说:“我也和你们一起去。”陈浩说:“你整天跟着我干什么,我是你的犯人怎么的。”琴说:“那我就不去吧!”然后站在门口一直看着我们离开。车开出很远我在后视镜里还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

陈浩说上哪儿去。�

我说:“藏玉山上有下过雪的影子,我们去看看。”�

在辽阔的长江中下游平原上,水系的分布使广大的平原变成一树的绿影婆娑。但是,藏玉山在这片由支流形成的平原上是个另类。它突兀地隆起在这个城市的边沿,与一河之隔的城市比赛似地兴衰着。据后来学者们的考证,藏玉山原本叫葬玉山。据说是春秋时代楚人宋玉死后居住的地方。然而,这座山上并没有宋玉的墓穴,或者后人为此修建的一些庙宇也没有,宋玉是个值得争论的人物,并为很多文人所不齿,自然没有把他供奉的道理。但是,整座山上关于宋玉乃至春秋时代的半点遗迹也没有却让人十分意外。并由此怀疑那个考证的真实性。这一点也说明这个城市的人相当朴拙,不像一些城市把一个知府(相当于地委书记职务的人)在家乡的一座豪宅作为园林景点供全世界人民参观,合影留念,并作为旅游事业发展。某一年的某一天,我们一行参观这座豪宅看到纪念馆内介绍说建这座宅子总共耗费三百万两银子时,感叹地说:“知府贪污了多少公款啊!那时候有检察机关的话应该是要查处并公开曝光的。”而这个城市的居民却没有发展旅游事业的经验,依宋玉的知名度,随便在一块石头上刻一句话,或在某一处泉水旁写上玉泉什么的也应该可以成为旅游景点的。一个贪官的赃物成了园林式的风景名胜,一块普通石头,一汪清泉当然可以成为一处文化景观。�

我们把车开往藏玉山的过程中,陈浩坐在前座一直不说话,他的眼睛出神地望着前方。我几次提起我们在台里曾一起做选题的话题希望能在回忆的温馨里冰释一点他内心的郁结,但陈浩并不理会。车子很快就到了山顶上。那里有一个乡镇上开发的度假村。因为来的人很少所以那几栋漂亮的小楼几乎被荒草淹没了。我们选择了一个类似天池的一块小水塘,在旁边一个石凳上坐下来,陈浩递给我一只烟,然后自己也点了一只说:“政府那个姓唐的市长管不管旅游?如果管,说明他的品味也不高,为什么能让这里变得如此荒凉。”�

我想陈浩对苏如与唐湘育的关系比我了解得更多。我不明白他和苏如之间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情感经历,却能让一朵苍白的爱情之花在他心里开得如此持久而绚烂。照我的了解,以及后来琴的叙说,大约在很久以前,可能是我和苏如开始同居之前的某段时间,陈浩和苏如有大约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同时在这个城市失踪,去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那么,应该是这一个星期的时间发生的事情使陈浩彻底地把那个少女浇铸在心中,从此风雨不蚀。那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陈浩的忧郁是不是来源于此呢?�

我准备在这个远离我们生活的城市的地方彻底地和陈浩谈谈苏如。但出乎我的意料,当我提及这个话题的时候,陈浩说:“我们没有必要来讨论她。”�

他说:“我倒是想谈一下你的节目。你认为你的节目有意义吗?”�

“了解事情真相,让这个社会变得透明一些有什么不好。”�

“这个栏目快有一年了吧!”�

“有一年半了,共播出快一百五十期了。反响一直不错。”�

“哼。”陈浩冷笑了一声,说:“一百五十期节目里有几次是接近真相的内容?”�

“大多数应该是这样的,电视最大的优势就是画面的真实性,使它无法掩饰真相。”�

“哈哈,”陈浩痴狂地笑,“正是因为画面才掩盖了真相。一切做给人看的东西离真相相距遥远。真相在画面之外。”�

陈浩站在山顶的一块空地上。山风凛冽,他长发飘飘像金庸小说里的一个剑客。他说:“比如这座山,你相信就是宋玉的葬身之地吗?尤其是那个宋玉,由此我想到史书上那段关于屈原自沉的历史。”他说--种种迹象表明屈原完全是死于一次空前绝后的大谋杀。他的诗歌,特别是所谓自沉前的《怀沙》、《惜往日》的绝笔,曾经被怀王信任到对内与怀王议国事,对外可以代替怀王接待诸候的左徒,难道真是听了几句谵言怀王就把他放逐?后世的端午节的风俗里本来就隐喻着谋杀现场。点点滴滴的野史里面我们看见了屈原之死的潜在危机最早源于他与南后的通奸。被人发现后楚怀王才一怒之下将他流放,以后由于政治需要虽然一度启用过他,但是有人指出而后成为顷襄王的太子疑为他与南后通奸的产物。怀王死后,顷襄王曾经四处打听并寻找屈原。于是,有人害怕了,这个人大概就是顷襄王的弟弟子兰--屈原的宿敌。这样,一场周密的谋杀就开始了。子兰派出的大批杀手蜂涌而来,而此时,屈原已经得了消息,这个消息大概与顷襄王--也就是他的儿子准备启用他的消息几乎同时到达。于是,屈原在狂喜之后便开始逃命。然而来不及了,子兰的杀手赶到了,屈原便只有驾着一艘小船逆流而上逃奔,而大批的杀手也跳上了舟楫。端午节隐喻的谋杀现场出现了,在山与山之间湍急的江流之上,前面是狂奔的屈原,后面是追杀的飞舟,终于屈原被追上了。他们把屈原装进了兽皮缝成的口袋里,用绳索一圈一圈扎紧,屈原就成了一只粽子模样,然后被丢进了河里,这一切,都被躲在河岸边的百姓看见了。然而他们慑于子兰的淫威无法言表,于是选择了隐喻的方式,赛龙船,抛粽子,而且就在五月初五的那天,把一桩谋杀案告诉后人。�

也许,我更愿意相信这才是真相。�

我说:“陈浩,我们回去吧!其实,我们可能都错了,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去站在上帝脚下来追求所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