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季节河水已经变得很凉了。因为水位走低,使河流变得很平缓,好像看不出在流动。这条河的源头在苍蓝的天空下远处那片模糊的山影里,很多水系叶脉一样交织在起伏的丘陵中。从版图上看,这片水系交织的区域非常像远古年代形成的蕨类植物的化石。真正说来,这条河流到这里的时候,进入了地理书上界定的平原,往下流就汇入江海了。每年特定的日子,这里有从海湾里涌来的潮汐。虽然没有钱塘潮的气势,却也让人能感受一次逆流的自然神韵。这条河没有黄河的习性,几百年来河道都没有什么变化。一些古籍记录的场景还能在河的两岸的某处遗迹里找到痕迹。在东方大市场开工的那天,几十台推土机从泥沙里翻出的瓦砾和碎片里,还能找到明清时期的一些寻常百姓瓦屋、没有被历史完全吞噬的墙影。这座有一千八百多年历史的城市当然没有人能勾画出作为一个江南水运码头时的样子。而今只要人们站在市区最高的四十八层的江南大酒店顶楼咖啡厅举目四望,城市两岸的景致便尽收眼底。�
但是,那就一定是真实的城市吗?�
推土机扬起的尘沙被从西北方向吹来的风吹得轻舞飞扬。由于江北没有林立的高楼,秋风是从田野上飘浮着吹过来,因而工地上的尘土便被有形的风吹得像绢布一样的一匹一匹挂起越拉越长,越拉越高,仿佛空中有一个年关的闹市一般。河东的市民们在沿江路一带都能看见那一片热闹的景象。
至于苏如,她已经不需要再去为河西的那块地操心了。她像一只白白的蚕躺在桑叶上那样,在江南大学那个有着开满鲜花的阳台的卧室里那张宽大的床上安静地睡了一天一夜。当她醒来的时候,晴朗的天空飘着细如游丝的小雨。她简单地梳洗了一下,便在衣柜里找到一条紧身的丝棉裤子和一件束腰的纯棉T恤穿上。大多数时候,她不会穿这种过于显形的服装,每一次都会因此而引来满目淫邪的眼神。她总是穿着宽松的休闲装,或者甚至是一套运动衣。
不过,这一次她还是一边穿着一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体形,她的穿衣镜在衣橱旁边。对着那块镜子转动身体的时候,她想起了很早以前作为一名模特在绿世界的T台上的情景。她突然怀念起那踩碎了T台下一片眼神的模特步伐。她于是一个人在镜子前来来回回地扭着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做了一个造型,自己对着镜子哑然失笑。�
大约在医院里吃过晚饭不久,苏如第二次站在了那个叫李桂芝的病人的病房门口。这一次,病房里靠墙的另一张床上多了一个人,是一个孩子。她的母亲正轻轻跟她说着什么。而李桂芝躺在床上盖着棉被,看上去已经睡着了。�
苏如走近那个女人的病床,她第一次仔细地看着这苍老的女子。她看见李桂芝的脸上有一种毫无生气的倦意,那脸上的皮肤像一块浆洗过的棉布。她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是唐湘育的妻子呢?
隔着窗口苏如看见有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低着头在看书,因为光线很暗,他把书举得离眼睛很近,这个人不是唐湘育还会是谁呢?她轻轻地走到阳台上,唐湘育似乎没有发现她,或者他感到有人过来了,以为是病房里的人。总之,他依然保留着那种姿势。�
“你在看什么书?”苏如问道,她吃了一惊,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那么多的柔情。
“啊!是你。”唐湘育站起来,把书递过去,--是一本《中医偏方大全》。“你怎么来了?”�
“看看你的妻子。”她说。�
唐湘育望了一眼那个睡在床上的人说:“这种病比较麻烦,主要靠血液透析,每个星期做一次,今天刚做过。”�
“到这边来以后好点吧!”�
他摇了一下头,然后把自己的凳子递过去给苏如坐。因为怕惊醒屋子里的人,他们说话很轻,苏如说,你坐吧。�
他也没有再坐,两人站在阳台上对着外面说话。医院的空场上有一个花圃,到处是站着坐着的各式各样的病人和一些步履匆匆的家属和探望者。�
唐湘育说:“医生建议做肾移植。但那可能是最后的方案了。”�
苏如说:“中医也有能治好的。有一个电视台的朋友说以前他的一个亲戚也得过类似的病,被一个老中医治好了,电视台还做过他的节目。”�
唐湘育说:“你帮我问问吧!”�
苏如说:“好!”�
然后他们有一会儿没说话,唐湘育转过头看了一下苏如,接着就低着头看阳台上的白瓷板。�
苏如说:“你应该到附属医院或者省人民医院去,那里的条件好些。”�
唐湘育说:“她不肯去,现在也一直闹着要回去。不过这个医院也不错,这些天,医务科长领着几个专家来会诊过,除了个别护士,医生还不错。”�
“他们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吧?”苏如说。�
“不知道。”唐湘育说:“这样很好。政府这边也没人知道。”�
苏如说:“这样躲躲闪闪不一定是好事。让他们精心照顾一下有什么不好呢?”�
唐湘育说不用,又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
这时候,病床上的人微微地动了一下,被子里的一只瘦手像从浑水里爬出的一只蟹,蟹一样的手指擦了一下眼角的泪又缩回被子里。�
“你们有孩子吗?”苏如问。�
“没有。”唐湘育说。“一结婚我就到北京读研究生了,后来,我回到市政府办时,她已经身体不行了。”�
“政府事忙,你这样长期下去肯定是不行的,我帮你联系了附属医院特护病房,那里护士二十四小时陪护,可以把你解脱出来。”�
唐湘育回过头来,神情复杂地看着苏如:“算了吧!她不会同意的,入冬了,你穿这么少当心感冒。好像还是一条单裤。”�
苏如突然又有了想流泪的感觉。�
她说:“没什么,在游泳队的时候,冬天还要泡在冷水里。”�
“桂!你醒了吗?”唐湘育听到里面的床响了一下侧过头看。�
病床上悄然无声。�
“她醒了。”他说。�
“要不,我走了。”苏如说。她望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有一种很心疼的感觉。�
“我送你一下。”他说。�
“我自己走。”�
“中医的事你记着帮我打听一下吧。”他说,然后握着她的手腕。一种燃烧的感觉从手臂一直蔓延上来。她步履匆匆地离开了病房。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一群飞舞的蝴蝶在随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