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苏如真正的交往大约是九十年代初。
那一年,全国各大城市都时兴评选城市小姐。省城评选大约是在某省芙蓉小姐评选之后的一个月进行的。整个程序与现在我们熟知的方式并无异样。但是在评选揭晓的那天,曾经发生了一件不为人知的重大事件。这一事件并没有对评选本身造成什么影响,但对事件涉及到的几个人却产生了甚至改变某些人命运的影响。我作为当事人之一,除某些细节无法考究之外,目睹了整个事件的全部过程。也就是在那一次,我和苏如之间的关系突然有了根本的改变。在此之前,我和苏如仅仅称得上是一般朋友,或者连朋友都称不上。�
那时候,苏如刚刚从省体校的游泳队退役,因为无缘进入国家队。她的心情显得非常黯淡。她甚至面临一种无家可归的境遇。当时,她所在的游泳二队被解散。她们的教练已经开始训练更年轻的小队员。体委通知她们必须在某日之内搬出集体宿舍。�
苏如在那段时间里过得狼狈不堪。其间的某一天--具体哪一天我已经忘了,只记得那是一个下了些小雨的下午。她打传呼给我。因为我当时正在陪领导审片,所以在收到传呼后的大约十五分钟才复机。但她依然还在那个公用电话旁守候着。�
“我是苏如。你还记得我吧?”她在电话里小心地提示着。�
我眼前立即浮出一个青春亮丽的少女来:“当然记得。”�
“我想请你吃饭,不知道有空么?”她说,“上次多亏你,还没来得及感谢呢。”�
我说:“这点小事你也不用惦记着。你找我该还有别的事吧!”�
她支吾了一下,说:“你没有时间见我一下,是吗?”�
我笑道:“不是,我想天天见到你呢!”�
后来,我们就约了晚上在离单位不远的一家小茶楼喝茶。来的时候,天上还下了一些小雨,她骑车到茶楼时,头发湿湿地贴在额上,显得很零乱。但是,因为雨水的浸润使她原本洁白细腻的脸显出瓷一般清亮的光彩。�
“等久了吧?”她坐下来后有点拘谨地擦着脸。然后,把外套搭在扶手上。�
“我要离开游泳队了。”她说着浅浅地笑了一下。�
“那你准备干点什么呢?”我说。�
“不知道,”她说,“练了十来年的游泳,什么结果也没有,唉--”�
“暂时的,一个女孩子,只要漂亮,什么都会有的。”�
“你也这么认为吗?”她意外地端详着我。�
“这是时代的偏爱。”�
她停了一下说:“我正想问问你,有人让我参加模特队,我能不能去呢?--我看过你做的一期关于模特调查的节目。”�
“那是一个什么模特队呢?”我问。�
“就是在绿世界演出的那个队。”她说。�
“你自己拿主意吧!不过我觉得你更应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一个清纯得十分可爱的少女。她的这种想法让我有一种心疼的感觉,我觉得她就要沦落风尘了。�
“我喜欢体育。可是却不能做了。”她说。�
“怎么呢?”�
“我不想再提这件事。”她说。�
那次的谈话没有什么实际的结果。只是后来我讲了一下有些模特队里乌七八糟的事,从心底来说,我实在不希望她涉足其中,所以后来我说:“有可能的话,我再给你找一两个广告拍拍吧。”�
她听后兴奋得脸色绯红。�
第一次拍广告大约是在此之前的半年左右。当时,市里最大的金苑房地产公司有一个三十秒标板的广告需要拍一个美女在游泳池里游泳的画面。广告公司找了几个女孩,房地产公司那个瘦得像竹竿的老总周小云都不满意。后来我记起有一次在采访游泳队时见到过一个身材绝伦的女孩,当时我和摄像陈浩同时惊叹她有如此完美的体态。陈浩还借题发挥地拍摄了一些她的画面。周小云说能不能找她试试。我说你可以先看一下录像。后来我就找陈浩要资料带。陈浩说可能没有了。我说:“你不可能洗掉的。”结果他讪笑着把一盘带子从抽屉里拿出来。里面的内容除了那一次的采访,还有关于苏如的其他镜头。周小云的目光只在画面上那个女孩的身上停留了两秒钟,啪地敲着桌子大声说:“就她吧。”这样,那次广告就确定由苏如作模特。至于后来她和周小云发生了什么,我一直一无所知,直到后来评选城市小姐。�
“你小子什么时候把苏如给瞒下了?”我有一次问摄像陈浩。“别假模假样的,”他说,“那天你的眼睛不是也发直吗?”�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不是真的眼睛发直,但我至少没有像陈浩那样失态,老实说,在电视台里工作别的见识没长,看美女的眼界是开了。不要说六套节目的那些女主持,每天到台里做节目的观众或嘉宾也是花枝招展,一个个光鲜照人。但是,那一天见到苏如的确让我心里怦然一惊。�
当时,对那名获得世界冠军的短池选手的前期访问做完之后,我们就到她平常训练的游泳馆拍一点她训练的镜头,并找了几个人来陪衬。开始只来了三个,后来我对教练说能不能再叫两个把泳道填满了。这样,教练就叫了一下苏如的名字,一个女孩慢吞吞地从另一个泳池上来,一身闪着波光,她的头发披在脑后,露着浓眉大眼的一张脸。当她和队员站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成了她的一种陪衬。教练说:“就像比赛那样演练一次。”几个女孩便站到泳道边,听到教练说开始便钻入水中。碧水中倏然多了一群鱼,苏如就像一条白色的海豚,陈浩扛着机器追过去,在跑到泳池另一头的时候突然趔趄了一下,差点摔进了泳池。�
“十多万的机器!伙计。”我说,“我们是来拍冠军的,你干嘛只追着那条美人鱼?”�
陈浩咧着大嘴笑起来,像被抓住的小偷一样。�
陈浩是一个出道挺早的小伙子。虽然只有二十几岁却有六年的工作经验。他衣着前卫,并且留了一头齐肩的长发,平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看那双专注而清澈的眼神,你想象不出,他后来会干出让人震惊的事来。我后来想到,事情的如此结尾是在我和他第一眼看到苏如时就注定的。�
“真是一个少见的姑娘。”我说。�
他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
“她要参加模特队,你知道吗?”那次在茶楼见面后我随意地对陈浩说过一次。�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陈浩突然盯着我,眼神十分怪异。很久,他才说:“她找过你?”�
“怎么?你不知道?”我问。�
“不知道。”他冷冷地说。�
陈浩是一个惟美的人。他的内心敏感而脆弱,这点,从他拍摄的那些精美的专题片中就能看出来。但他有时候太过专注,甚至有时候显得偏激。刚从新闻中心到专题部时,他有一次在办公室突兀地说:“我讨厌新闻部一群势利的人在干着一桩势利的事业。”�
这话后来传到新闻中心。结果新闻中心的人便像播省内新闻一样,把关于他的一些真真假假的事到处传播出去,甚至说他是偏执狂、变态佬等等。当然还有的说他可能跟他母亲一样有点精神不正常。�陈浩的父亲是师范大学一名历史系的教授,他的母亲曾经是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因为和电视台第一代播音员中的一名男播发生过一段当时影响巨大的婚外情导致精神失常,那是一种间歇性的精神病。据后来医生说,这是潜伏在陈浩母亲家族中精神病史的延续。年轻的女播音员很快就离开了播音室,她的故事也随着那名男播音员回到北方的故乡渐渐被人遗忘。陈浩到电视台的时候,关于他母亲的故事基本上已经无人知晓了。不过他自己的故事好像要开始了。�
看得出来,他对苏如的关注已经不仅仅停留在心里了。�
一个月以后,当苏如出现在绿世界的舞台上时,陈浩从此便成了台下一名固定的观众。舞台上用方言表演着低俗的节目。陈浩一个人坐在台下的一个桌子前一边抽着烟一边神情怪怪地看着节目。有时候,当一些挑逗下流的动作招来一阵喧嚣时,陈浩的静默在这个时候就会与人群显得格格不入。小姐们开始还会走过来问要不要陪陪,他一概不理。后来就没人搭理他。甚至,小姐会私下里说他是个怪物。只有当苏如出现在舞台上时,他才会像一个冬眠后醒来的巨兽,抖动毛发,两眼生火。绿世界的舞台是一个高高的坛状的平台,像一个小岛般浮在歌厅中央。这种设计可能是因为歌厅的特殊圆形结构和上下两层观众的缘故。陈浩坐的那一层是下层,上一层是包厢。他坐在舞台围栏旁铺着浅绿色方格桌布的方桌前仰望苏如着装暴露地从他的头顶走来走去。�
有一天,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陈浩约我一起到绿世界。坐在那张方桌前,当苏如从另一头一扭一扭地走过来时,我的心里突然震撼起来,我从来没有以如此方式,如此视角地看一个或几个女人,特别是一个身体完美得无法挑剔的女人。当她的小腿从我的鼻尖擦过的时候,我甚至闻到了从她细腻的肌肤飘散出来的体香。此时的陈浩,伏在桌子上,头歪在一条胳膊上像黄昏时蜷卧在门前等待主人归来的一条狗。�
整个的演出过程大约持续了二十五分钟。二十五分钟后,模特们便像流霞一样赶到另一处演出去了。我和陈浩两眼相视,默然无语。后来我说:“你爱上她啦?”�
“难道不可以吗?”他说。�
“可是,你对她知道多少呢?”我说,“光这个大厅里就有一半以上的男人喜欢她。”�
“跟你无话可说。”说完,他站起来招呼服务生买单。不过很快他便凝固在那儿,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于是,我发现苏如正在二楼的包厢门口倚栏而立。旁边一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男人正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是周小云。好像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因为苏如在随后的某一时刻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毫无掩饰的笑声让一楼的人都不禁望过去。苏如看了一眼下面的人群便隐进包厢,周小云随即也进去了。�
陈浩坐下来,随后的一段时间便显得心神不定,而且一言不发。然后,我陪着他一杯一杯地喝着可乐。过后,我就上卫生间了。但是,当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他已不辞而别,只有一束光影照着空空的桌椅。�
陈浩是不是从那次开始就认定苏如也是一个见钱眼开,或者甚至是愿意拿身体去做交易的人呢?如果是,那么,他用自己的方式去诠释的苏如,与真实的苏如相去甚远。其实,从第一眼看见这个女孩开始,我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难于言说的东西,她的身体展示的是关于爱、关于浪漫、风情等等,但她的眼睛和脸上的神情却与这些无关,尤其是那双眼睛并不是一个青春少女的眼睛,那白皙的脸庞上,由一对浓眉护着的大大的眼睛忧郁、灵光闪动,就像从来没有探险者企及的漂着湖岚的高原上的湖泊。正是这双眼睛使这个姑娘显出一种异常冷艳的色彩。�
但是,在陈浩看来,就算苏如是一个例外,也无法改变他对现实的某些看法。他一直都认为,这是一个势利和让人堕落的时代,任何完美的东西都会因此而成为一地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