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人空瘦(3)-红稣手

不能去找她母亲,她母亲一定不愿意她参与这场赌博的。第二天,只好把张妈叫上来,同她商量一下。张妈听她说完,立刻两眼发亮,说道:“你要是不赌,就是满盘皆输,这一辈子也甭指望成郑太太了,你要是赌了,你还有一半赢的可能。你看得起我,问我的主意,依我说,那只有赌一赌了。”张妈的话跟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林无渔当真开始做起了一个孕妇,先买了好几套孕妇装,又让张妈按着孕妇食谱,每日变着样地做吃的,其实她自己吐得昏天黑地的,根本吃不下去东西。郑沧远见她接受了自己的条件,眼瞅着又要做父亲了,也由着林无渔的性子来,加之怀孕的女人脾气多少变得歇斯底里些,有事没事,专差小桂干这干那,一会儿,“小桂,给我揉揉肩。”一会儿,“小桂,给我捶捶腿。”因为一点小事,也能把小桂骂个狗血淋头。小桂暗地里向郑沧远哭诉了好几次,郑沧远私下又许了小桂不少好处,才把她安抚住。全家上下,一时竟让林无渔搅得天翻地覆。

这一天,林无渔又喊小桂,半天不见小桂上来,正要发作,一推门,张妈和安伯进来了,安伯说道:“小桂不见了,一早晨去买菜,就没见回来,值钱的东西都随身带走了,行李倒还在,是不是走了,不干了?”林无渔正在喝一碗燕窝,眼皮没眨一下,说道:“走一个用人有什么要紧,现在这个世道,最不值钱的就数人了,大不了,再去找两个好的来。”张妈答应了,和安伯一起下去了。安伯叹口气道:“我看她变得也太多了,跟从前简直像是两个人了。”张妈也点头称是。

第二天,安伯正张罗去找用人,竟看见小桂回来了,随着小桂一起回来的,还有郑沧远乡下的老婆田秀英。田秀英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乡下女人,四十岁往上的年纪,方脸,短粗眉毛,小下巴。安伯忙把田秀英往屋里让。这一阵,林无渔过了怀孕初期那难熬的一个多月,人也能吃了,整天吃完了这样想吃那样,所幸有张妈在旁边照顾着。这会儿,她又要喝鸡丝银耳汤,张妈说道:“我这就到楼下厨房里去瞧瞧,早煮上了,这会儿也应当好了。”

张妈刚走到大门口,却看见小桂和田秀英一起进了门,赶上前去,接过秀英手里的行李,笑道:“太太,你怎么说来就来了,也不事先说一声?我们当下人的也好好准备准备。”小桂站在一边冷笑道:“这里现在还是二婶娘的家,难不成二婶娘不能想来就来,还要事先通报一声。”小桂跟郑沧远家拐着弯的带着亲戚,论起来叫田秀英二婶娘。张妈一时语塞。秀英喝住小桂,说道:“小桂,不许这样,张妈年纪只怕跟你母亲也差不多,你跟她说话也要尊重些。”转过头对张妈说道:“我也有日子没进城了,我这一向身体不大好,一直想进城来瞧瞧病,正好小桂昨天回乡下,要不是有她陪着,我也不能来,我一个人进了城像个蒙头苍蝇似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一来瞧瞧病,二来也来瞧瞧你们。”

张妈知道一定是小桂回乡下,把这里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田秀英,她才赶来的。毕竟以前那些女人没有危及她的地位,她也乐于应一个贤良的名儿,现在,林无渔认认真真地要生起孩子来了,要是真生了儿子,田秀英可就真得夹包走人了。田秀英这会儿赶来,再有小桂在旁边撺掇,止不定会闹成什么样子呢!楼上那一位还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呢!怎么也得瞅个空,上去通报一声。张妈正盘算着,田秀英边往屋里走边说道:“张妈,你这厨房里做的是什么呀?我打一进屋就闻着香味了。”小桂冷笑道:“横竖还不是给楼上那位煲的汤,补身子的。”

张妈唯唯应着,进厨房舀了一碗,用青花小碗装着。张妈毕竟在田秀英面前,有些心虚,楼上又催得急,只能顾得了那头顾不了这头了,索性笑道:“太太,你这里先坐着喝茶,我把汤送到楼上去。”田秀英倒是大方地说道:“林小姐,她几个月的身子了?”张妈见秀英一语点破,只得答道:“快四个月了。”田秀英“喔”了一声,张妈说道:“我上去通报一声,让她下来见见您。”说着就要往楼上去,田秀英说道,“别了,她身子沉,我上去瞧瞧她吧。”小桂在一边直拉田秀英的衣角,低声说道:“她一向眼里没人,你上去看她,她更了不得了。”

田秀英没理会小桂,张妈前面青花小碗端着汤,田秀英跟在后面,一前一后,上了楼。一推门,林无渔正在卫生间里俯在水盆上呕吐呢,听见门响,说道:“张妈,你把汤搁小桌上吧!我这有日子不吐了,不知道这会儿,怎么倒又吐起来了,这吐的都是绿的了,可不是把胆汁吐出来了?”说着,拿着纸巾擦擦嘴,却一下子愣住了,除了张妈,小桂也在,竟还跟着一个乡下女人,这阵势,也猜出八九分。张妈赶上前,对她说道:“这位你应当叫秀英大姐。”又对田秀英说道:“太太,这位就是林小姐。”

眼前这戏剧化的一幕,林无渔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人家来了——这里的房子,这里的用人,这里的床,这里的一切都是人家的。她突然想起当年,她还是一个高中生的时候,和钢琴老师在植物园里,遭遇他的妻子的场面。一幕一幕,像电影里的镜头,一闪一回。田秀英一步一步走向她,她下意识地把双手护在肚子上。田秀英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说道:“这模样是真俊,难怪沧远喜欢,连我看着都喜欢。”她本想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秀英要是撒泼,她也随着,没料到秀英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话说的吧,又有些不伦不类的,没法接茬。

多亏张妈出来打圆场,说道:“快别站着了,都坐下说话吧。”林无渔也说道:“秀英大姐,请坐吧。”秀英问了林无渔一些话,多大年纪了,反应大不大啊,她一一回答了;她也问了问秀英几时来的,坐什么车,路上人多不多,田秀英也一一回答了。

众人说话的时候,小桂下楼给田秀英归置行李去了,一会儿,上楼来,问道,“二婶娘:你住哪间房呢?”秀英说道,“我的腰怕凉,随便哪个房间,你给我找一个南屋就行。”小桂说道:“那只能住楼下的客房了。”整个别墅只有林无渔住的这间房最好,主卧室的设计,朝南,也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小阳台。林无渔说道:“要不你住我这间房吧?”秀英说道:“不用,上楼下楼我也不习惯,我就住楼下的客房——”起身又说道:“你先休息吧,我这次来,也要住一段时间,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呢。”说着下楼去了。

好一会儿,林无渔才像施了还魂术,缓过神来,说道:“张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张妈说道:“还不是小桂干的好事,回乡下去把太太搬出来。想你一向对小桂也太过了一些,她才想出这么下作的主意。”显然张妈也没了主意,毕竟,田秀英是名正言顺的郑太太,这里吃的用的,在法律上至少她有一半的财产权。张妈又说道:“我和太太打交道也不多,她们乡下也用着下人,可是和我们这里却是从不来往的,看着她倒像个心慈面软的人,可是这种事情谁知道呢?你以前没惹着她,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现在老爷因为你可能要跟她离婚。这回你是捅着她的肺管子了!看样子,太太这回上城来,是要跟你耗下去了。她好人一个,你怀着孩子,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呢?”一番话说的林无渔心烦意乱,再加上张妈左一个太太,右一个太太,她听起来也相当刺耳,闷闷地说道:“张妈,你先下去吧。”

傍晚,郑沧远也得了信,知道田秀英从乡下来了,特意推掉应酬回来。三个人在饭桌上吃晚饭,郑沧远对秀英还是相当客气的,问了不少乡下的事,三叔二大爷,秀英一一讲了讲。林无渔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如同一个局外人,插不上嘴,只每样菜都拿筷子点了几下,算是吃完了。

到了睡觉时间,郑沧远推门进来,林无渔往外推他,郑沧远当她是闹着玩,说道:“你快把门打开,这么冷的天,把我冻坏了。”林无渔把半边身子抵在冰凉的门上,不叫他进来。郑沧远真有些急了,说道:“别闹了,快把门打开,不然我砸门了。”林无渔也不说话,也不开门,郑沧远到底在书房睡了一夜。

这一夜,林无渔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泪把被单湿透了一大块。第二天起床,只觉得脑袋发沉,嗓子发干,向张妈要治感冒的药,秀英听见了,说道:“你不能吃药,你真不懂啊,连我们乡下人都懂,怀着孩子不能吃药,你怀着孩子要当心啊!”秀英伸手在她额头上一摸,又说道:“你这不要紧。”当下把张妈手里的药扔进了垃圾筒里,吩咐张妈只给她喝一些姜汤和红糖水。林无渔看她穿着整齐,像要出门的样子,搭话道:“秀英大姐,你这是赶着要出门啊?”秀英笑道:“我们乡下人起得早,我这是去了趟医院,瞧瞧病,都回来了。”林无渔问道:“大夫怎么说?”秀英说道:“我这是老毛病了,腰疼。其实在乡下像我这个年纪,哪个不是一身毛病,我算是好的,这么些年,我是挺知足的。”说着眼圈红了,张妈进来问林无渔汤里面要不要再多放一些醋,上次她说,汤有些太油了,放些陈醋,就好多了,林无渔也怕听秀英说话,站起身,说道:“张妈,我自己去厨房,那里有好几瓶子醋,你别搞错了,倒把一锅好端端的汤给糟蹋了。”说着同张妈下楼了,秀英也只得站起身一起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