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人空瘦(2)-红稣手

又想起她母亲说的那番让她趁早做打算的话。一转眼,她同郑沧远在一起一年多了,她也提过结婚的事,他每次都支支吾吾的。她多少知道一些他乡下老婆的事情,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这种事情,总不能按着他的脑袋,要他去做,她只有过一天算一天了。她已经过了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是女人的分水岭,过了二十五岁,女人就像一辆下坡的马车了。她急忙起身照照镜子,还好,镜子里的她还是相当年轻的。可是如果她不同他结婚,说不定哪一天,她就真得夹包走人。她不是不想这些,是不敢想,现在让她母亲一下子给无情地说破了。

她心里想着这些,把在小桂那里缴获的手表在手里无情地揉过来搓过去,一低头,却不由得“咦?”了一声,这块手表的皮带是完好的,她记得有一次不小心把表带磕在瓷砖上,擦掉了一块皮,一直想着换一个新表带。她不由得疑窦顿生,前思后想,再把小桂的所作所为,一件一件地串联起来,心下也多少有些明白了,只是不能相当拿得准。

楼下的人等着林无渔下来大闹一场,她却一直没下来,这件事竟然不了了之了。

第二天,郑沧远一出门,林无渔把张妈叫上来,她手里拿着绳子、长木棍、大夹子。张妈不解,笑道:“少奶奶,你这是要做什么啊?”林无渔说道:“昨天,我又把手表丢了,我想着横竖它是出不了这个屋,今儿,你说什么也得帮我把它找出来。”张妈笑道:“别是这块手表真长了脚了,自己会走了。”说着,拿着大木棍子在床底下,沙发底下,钩来捣去,到底在挂在阳台边上的装饰用的竹编小篓里找着了。张妈笑道:“这回知道什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了,想是你站在阳台上望风景,表带松了,正巧掉到了这个小篓里了。”张妈献宝似的把手表交到林无渔手上。

林无渔接过来,放在梳妆台上,却又俯身从抽屉里掏出一块一模一样的来。林无渔的疑心得到了证实,表情反而异常镇静。倒是张妈给吓了一跳,说道:“这可奇了,怎么有两块一模一样的?”林无渔笑道:“张妈,你说,我往日里对你可怎么样?”张妈说道:“少奶奶对我,天地良心,那可是说不出半个不字来的。”林无渔说道:“那我要是问你点事情,你能据实告诉我吗?”张妈看这情形,也猜出几分,支支吾吾地搓着手。林无渔从皮包里拿出一些钱来,数也没数,塞到张妈手里说道:“你只管说,你跟我这么长时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你放心,出了这个屋子,今天咱们俩说的话,再没第二个人知道。”

张妈得了林无渔的钱,又想着她往日里的行事做派,还没有女人在郑沧远家里住上一年的,看郑沧远的架势,兴许,她真能长长远远地住下去,也说不定呢!当下拿定了主意,说道:“那我可都跟你说了,我是豁出去了——咱们老爷,你别瞧着他脾气好,他要是发起火来,能把这房子点一把火烧了,把咱们几个都点着了当火把——要说这个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小桂初来的时候,人也小,倒还老实,这一晃时间有五六年了,她到底什么时候勾上了老爷,我也不知道,这几年就没断过。你别看小桂是乡下来的,心眼可多着呢,俗话说蔫巴狗咬人,说的就是小桂这一路人,这么些年,东西也不知存下了多少?到底小孩子肚里装不下二两香油,那天因为你们家老太太来吃饭的事,你和她闹完,第二天,她就跟我说,她得了块手表,是老爷说她受了委屈,给她的,大概也是想在我这挣回面子吧!她又不敢多说,到底没让我看那块手表,所以我不知道,老爷竟送了你们两个人一模一样的手表。”

张妈不说则已,把小桂的不是,数落了一番。又把郑沧远同旁的那些女人的事,拣着一些重要的,有趣的,尽着性子跟林无渔说了一遍。张妈见林无渔听得似乎有些倦了,又说道:“你这是信得着我,问我这些话。我看你也不是那一等一的聪明人,以前那些女人,哪一个不是使出浑身手段巴结老爷,你倒好,常常拧着他来。不过话说回来,老爷对你正经是不错的,你也应当替你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趁着老爷这样喜欢你,也替自己争一争。”张妈的话,竟跟她母亲的话,如出一辙,林无渔不由得呆了一呆。张妈见自己的话入了她的心,又说道:“应当说的,不应当说的,今儿,我都斗胆说了,往下怎么做,你可要拿准主意,有用得着我张妈的去处,你只管言语一声。我看着你也有些累了,早点歇着吧,我先下去了。”说着,张妈下楼去了。

林无渔琢磨着张妈的话,觉得不无道理,当下打定主意,忙着梳洗打扮起来,头发松松地披在肩上,翻箱倒柜,换了一件宝石蓝的中式上装,一条灰白色的真丝长裤。晚上,郑沧远从外面喝了酒回来,一进门,见她如此打扮,愣了一下,笑道:“今天,怎么打扮成这样?像刚毕业的大学生。”林无渔一笑道:“你果真不记得了?”郑沧远对着她看了一会儿,一拍脑门,笑道:“我怎么不记得,这身衣服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你同学的婚礼上你穿的衣服。”林无渔听他如此说,竟有些感动,他竟然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穿的衣服。

郑沧远显然没那么好的兴致,脱了衣服,倒头要睡。林无渔摇摇他的胳膊,说道:“咱俩说说话吧!”郑沧远含糊地说道:“我今儿太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林无渔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在锦城,我们一起去打猎的事?”这招果然秦效。郑沧远笑道:“是啊,那天晚上的夜色还真是迷人呢!”这种回忆令他充满了成就感。林无渔笑道:“那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碰面,你跟一个梳着大波浪头、穿肉粉色连身衣裤的女人正聊天,一回头看见了我——”她感叹道:“如果你当时不回头,看不到我,我们也就没有这段故事了。”说到这,自己先哽咽了,心里一动,如果不是那一天的相遇,也许自己也是另一种人生。说不定已经同秦晋结婚了。

郑沧远笑道:“傻姑娘,其实那并不是我们俩见的头一面,你一进酒店大门,我就看见你了,只不过,你没注意到我罢了,你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我当时就想,这个女人,我要了!”说罢郑沧远哈哈大笑,林无渔一时不语,郑沧远笑道:“怎么不说话了?你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吧?”林无渔又回到现实中来,她不可能再回到以前的生活里去了,她知道郑沧远也是料定了这个,才借着酒盖脸,说出这一档子事。林无渔笑道:“我是想同你说说结婚的事。”郑沧远把手从她后背上拿开,拧暗了台灯,说道:“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像你这样的人,还真在乎那一张纸吗?”说完,竟倒头睡下,无论她再说什么,他都一概装作没听见,不回答了。

自从上次跟张妈说过小桂的事以后,张妈成了她的心腹,时刻报告着郑沧远的行踪,林无渔自然也没少许张妈钱,她在这个时候是太需要像张妈这样一个帮手了。在张妈那方面自然是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成为正式的郑太太,况且这对于她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可是自从林无渔同郑沧远提过结婚的事之后,郑沧远对这件事一直避而不谈。这一天,张妈说道:“你只要怀上一个孩子,就大大有结婚的可能。”一语惊醒梦中人,林无渔觉得张妈说得十分有道理,对于如何怀孩子的事总不能跟张妈讨论,为着这个,林无渔特意回了她母亲家一趟。

到了她母亲家,先闲话了一些别的,又给她母亲一些钱。她母亲说道:“我这一向也够花,倒是你自己存一些吧!你总给我钱,让他知道了毕竟不好,你们又没有结婚,你花他多少钱,他是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的,你要是往我身上花钱,他不见得愿意。你特意跑来一趟,是有什么事情吧?”林无渔顿了一顿,硬着头皮问道:“我是想问你一些怀孩子的事情。”她母亲看她一眼,说道:“不是你想要孩子吧?”林无渔点点头,她母亲说道:“你可是疯了?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东西,答应了娶你都不一定娶,何况现在这个根本就没答应娶你的。你从小就恨我,是为着什么,不就是因为,我让你没有父亲!你有了孩子,到时候他不同你结婚,你怎么办?也像我这样过一辈子?难道,你也想一个人把孩子辛辛苦苦拉扯大,只为了让他长大以后恨你?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他什么时候答应同你结婚了,你再怀孩子也不迟。”

她母亲说得声泪俱下,把她听得心惊肉跳。半晌,林无渔嗫嚅着嘴唇道:“郑沧远不肯跟我结婚,也许,我怀了他的孩子,他就肯同我结婚了。”她母亲“呸”了一声,说道:“你也不知道是听了谁这么下作的主意,才起了这样的念头,别人跟你说东道西,可都是为着自己的目的,你可别听风就是雨,自己拿不定主意啊!”

林无渔本想向她母亲问一些怀孩子的事情,什么也没问出来不说,倒让她母亲派了一顿不是,晚饭也没吃,悻悻地走了。

自从有了怀孩子这个打算以后,林无渔变着法儿地把郑沧远留在家里,对郑沧远的态度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天天如胶似漆,郑沧远不明旧理,当然是乐不思蜀。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林无渔发觉自己浑身发懒,呕酸水不止,心想是不是当真怀孕了?到附近的药店里买了一贴早孕一试灵。手里捏着这薄薄的一张小纸片,心里像揣着一只兔子,扑通扑通地跳。回到家,一试,竟然发现真的怀孕了。她一下子跌坐在马桶上,她日思夜想地想怀上孩子,现在真的怀上了,她的恐惧和忧虑大大地大于她的喜悦。

晚上,她见着郑沧远,对他说道:“我怀了孩子了。”郑沧远愣愣地看着她,直到手里的香烟烧着了手,他才醒悟似的说道:“真的,你真的怀了我的孩子了?”对于她肯给他生一个孩子,不论她是什么目的,他还是有一些感动的。林无渔小心地看着他的反应,他先是不大相信,反复地问道:“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她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是真的!是真的!”他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法国干红,自己倒上一杯,又给林无渔倒上一杯。林无渔趁机说道:“沧远,你看,现在我怀了孩子,将来应当怎么办呢?这个孩子到底要不要呢?我总不能让他生下来就是个私生子吧?”郑沧远笑道:“傻话,怎么能不要呢?看来,我们只得结婚了。”林无渔说道:“可是乡下的那位,怎么办呢?”郑沧远眼神暗了一下,说道:“这个,我去同她说,我想为了儿子,她也会愿意的。”

林无渔心内不由得一阵狂喜,没想到事情竟然进展得如此顺利,甚至于后悔自己怎么早没想到这个主意。真要好好谢谢张妈!笑道:“人说,怀了孩子,是不能喝酒的。以后你连烟也不能在屋里抽了。”郑沧远赶忙把香烟掐掉,哈哈大笑道:“真是老天有眼啊,我郑沧远要有儿子了,我郑家有后了。”林无渔听他如此说,方想道,郑沧远一直对自己没有儿子耿耿于怀,他这么高兴,是因为他一心认定她怀的是儿子。林无渔止不住一阵心惊胆寒,至于怀的孩子,倒是有一半的希望是男孩子,可还有一半的可能是女孩!半晌,林无渔说道:“沧远,你知道,生孩子这件事,不是自己能做得了主的,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我们的孩子,对吧?我们都得让他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对吧?这是我们做父母的责任,对吧?”

尽管她说得相当含蓄,郑沧远还是明白她的意思,闷着头,连着喝了几杯酒,说道:“为了郑家有后,我乡下那位,老家的那些人,自然是没有话说。如果你生了女儿,就又当别论了,你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你看咱们这么办,行不行呢?如果你生儿子,咱们就结婚,如果你生女孩,我就给你一大笔钱,你把她抚养成人。”林无渔一听,脑袋“轰”地一下子,她原本想,她怀了孩子,如果郑沧远同意跟她结婚,万事大吉,如果郑沧远不同意结婚,她趁着孩子还小,去医院做掉。现在,郑沧远却是这么一番理论,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这对于她无异于一场赌博,生男孩,生女孩,这像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哪一面都有落地的可能,这可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