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慢慢呻吟

正当翁息元与谢亭云的爱情如火如荼地生长起来的时候,后岭的粮食却出现了问题:后岭亏粮了。

在干旱岁月,即便无收,人们仍遵循古训:下不下雨是老天的事,耕不耕种是自己的事,勤勉地搞着生产。虽然无收,但播下了期望;人们嚼着野菜,也未失了等待的耐心;人活得艰难,但柔韧。一但雨水丰沛了,庄稼便茁健地长起来,粮食便也丰盈地钻进农人的谷仓,农人的心便也平衡无怨。

现在的岁月,人心涣散了,人身懒惰了;即便雨水丰沛,种子下得稀松;庄稼长得努力,锄头却搁得生锈……稀疏的庄稼,繁茂的杂草;夏见几片绿,秋见几粒米——你糊弄了土地,土地糊弄了你;粮食没几颗,怨我还怨你?!人们愕然着,老天诘问着;不管运动搞得多么轰轰烈烈,这便是痛苦的事实。

翁送元给社员每户发了一个供粮册子,每月按册子供粮。有限的一点定量,被全家几张贪馋的嘴(马老奸,人懒馋,确实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吞食着,未出几日,粮袋瘪瘪;但未到供粮日期,便只有向队里借粮。一户借,两户借,还可以支应;大家都借,便把翁送元借惶恐了。

“队里的粮食也不多哩,计划着,横竖得供应大家过年那。”翁送元说。

“那眼下咋着?”人问。

“这年景雨水好,地萝卜不是也收了不少么?搭配着吃嘛,不会饿死你。”

“前几年旱,老天搓磨咱,那是没办法;年景好,还吃地萝卜,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瞧瞧您那德性,想吃人参咋着?!”翁送元火了。

借粮的人不吱声了。眼下正运动着,他不找那个晦气;嘴里嗫嚅着,悻悻地走了。

人们从角落里把那闲置的大缸又扌周出来,喳喳地刷上边的尘土,腌大缸的地萝卜。怎么办呢?领导上又不给想办法,横竖都得过,心里堵得慌也得腌。最先腌出菜来的人,端着碗子尝尝鲜;但菜嚼到嘴里,又吐出来了:

“娘的,啥味又苦又骚!”便把婆娘从屋里叫出来,“你娘的是不是用摸了骚的手摸了咱的菜了?”

“咋了?”婆娘一脸的困惑。

“你娘的尝尝,”便一筷子把菜塞到女人的嘴里。塞得太多又太深,女人翻着白眼,喘着喉嗓尝他塞进来的菜,“是呀,怎么不是味哩?”

“重腌!”

女人便重腌。

腌好了再尝,男人又跳了起来:“你娘的是不是又用摸了骚的手摸菜了?”

“没呀,咱洗了好几遍手呢。”女人惊慌地说。

“没有才怪哩,你尝尝。”未等男人将菜塞过来,女人麻利地自己尝了一口,“咋地了,怎还不是味?”

就又重腌。

腌好了又尝,男人不说话了,啪地就把巴掌抽到婆娘的脸上,“越活越娘的不如人了,连个地萝卜都不会腌了,休了你算了!”男人吼着。

女人便抽嗒抽嗒地哭起来。

翁七妹过来了,“快别怨嫂子了,今年的每家都一样,全腌臭了。”

“那为啥?”

“菜不成。”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旱地的地萝卜,水份少,纤维多,质地僵绷,放到罐里经腌,且越腌越嫩,山里人叫作“回油”。这“回油”非常形象,那干涩的萝卜肉,被盐水浸泡,纤维软化,生出一种柔性的汁液,嚼到嘴里反倒油光水滑,味道鲜美。雨水多的土地上生出的地萝卜,水份多纤维少,质地脆嫩,放到缸里不经腌,且越腌越“水”。这个“水”字也很形象,水份多的地萝卜腌得久了,不是回甘,而是出汤;这汤水溢出了腌菜的限度,氧气含量骤减,菜已不是腌,而是“泡”,菜就腌“湫”了,那菜的味道,且苦且涩且腥骚。如是,那婆娘所受的打骂,便是一桩极大的冤屈。

女人越哭越心伤,说不活着了,也甭等你体咱了。男人嘻嘻地笑着,用劲儿捏捏女人的臀子,别死呀,你死了,咱不更凄惶了么?女人不哭了,个不正经的,去吃你的骚地萝卜巴,吃了好挺尸,女人说。男人涎笑着说。去(尸求)的吧,没功夫跟你闲扯蛋,猪都叫了,咱还给猪喂食去呢,噜噜……女人扭扭地走了。

翁七妹笑了。

这种苦涩的幽默,再朝前一步,便是灾难了。

这种灾难竟不声不响地降到一个最边缘的人物身上,便是翁上元进入古稀之年的老爹——翁太元。

亏粮的问题也使翁送元心烦意乱。他对搞运动有兴趣,可并不愿意让人饿肚子啊。况且这些饿肚子的人是他的乡亲。他回后岭,也是想施展一番报负的,他把运动当了施展报负的突破口。依着他的本性与能力,后岭的运动不会搞到这个程度;他是想借运动,表现一下自己与翁上元们的不同。刚回来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运动搞起来了,才渐渐清楚起来。因为论人缘和搞生产,他的确比不得翁上元。翁上元是个地道的山村干部,吃过苦,受过磨难,对村里的生活了如指掌;况且他又比较仁义,从不长害人之心,乡亲们自然要对他另眼相看。在运动中,他不甚积极,这固然叫人不满意,但他要比翁息元稳重,处处维护他翁送元的领导,没有拆他的台。翁送元对翁上元有几分敬重。但翁上元在群众中的威信毕竟对他是一种威胁,他必须借助运动,维护自己的所谓权威。但运动这样的搞法,也使他心有余悸;尤其是出了翁息元的事以后。他想把运动搞得平稳些、持久些:平稳,是不要伤了大筋骨;持久,是让自己的位子总是保持份量。但红卫兵的介入,打乱了他的盘算;使他自己从掌握运动变成跟着运动走。后岭运动的火爆,从某种意义上归功于凌文静。这个女人比他有更大的激情,那激情的发泄,有一种邪恶的味道。她在后岭没有根脉,便无所顾忌,任她乖戾的性情任性发挥。他有点怕她,甚至说有点厌恶她,但又离不开她,他觉得自己的什么东西也被压抑着。从凌文静到后岭那天起,翁家的男女就没有喜欢过她,面子上客客气气,心里却异常疏离。这也等于拔了他半个根,使他也不能和这块生养过他的土地紧密亲和;他有一种异乡人的感觉。所以,他的内心十分寂寞。运动本身近乎儿戏般的热闹,正填充了他的寂寞与空虚,他的生活也开始依赖于这场运动了。

当他清楚这一切以后,他有些心虚,有些心凉。我能给这块土地带来些什么呢?他想不出答案。粮荒的出现对他震动很大:运动搞来搞去,竟搞得乡亲们没吃的了,他翁送元在乡亲们眼里还算个啥?人们不会怪罪时势,只能怪罪他翁送元。他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回到故乡来。他不再属于故乡,故乡没有他的位置。

他心情沉重起来,那浮躁凌厉的表情竟自己就收敛了。他变得很阴郁。

回到家里,凌文静说:“送元,你最近心情不大好啊,注意调理一下才是。”她总是以政工人员的口气说话,翁送元心里不大舒服。

“村里亏粮了,咱又没办法,笑不起来哩。”翁送元说。

“不要那么忧虑嘛!这搞运动,就是要群众经受考验,就是要群众磨炼出坚强的意志,反修防修就是这个意思。”女人夸夸其谈。

“这是一伙老实巴交的山民,你说的那套他们不懂!”翁送元没好气地说。

“你的这个想法很不对头,我们改造的就是落后的群众,你不能对落后的东西有一点迁就。”女人理直气壮地说。

翁送元心里一惊:这个女人,一点儿怜悯心都没有啊。但他已无心跟她争执,便说:

“咱迁就谁了?也就迁就个你。”

女人的小眼儿明亮起来,将她的一条瘦腿杆子翘到翁送元的膝上,“你翁送元就是翁送元嘛,山沟沟里哪有人能跟你比呢?”这是一句赞美的话。

翁送元听了,感到还是很受用的,阴郁的脸便也露出一丝笑容。

“送元,我想进城回机械厂一趟。”女人突然说。

“做啥?”

“去弄点粮食回来,多弄点米面,家里的粮食不多了,又快过年了。”女人说。

翁送元陡地直起身来,“你不能去,群众也都缺粮,咱不能个色,人家能过,咱也能过,人家吃啥咱吃啥。”他毕竟是打游击出身的山里人,身上还是有一些朴素的东西。

“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自己不带东西,找几个人摸黑把粮食运来。”

“那更不成,你不是革命干部么,搞阴谋诡计还真有一套,真该也斗争斗争你。”翁送元说。

“翁送元,你别胡说八道,我这一切可都为了你。你多少年不吃糠咽菜了,那骚了巴叽的酸菜你吃得下去?吃了以后能红光满面气壮山河地搞运动?再说,你的肝不好,不吃好一点儿,对身体不利,对事业不利。”女人正色地说。

“去你的吧,你是为了你自己;怕咱挑不起杆子,弄不舒坦你!”翁送元说。

翁上元的老爹翁太元近些日子总想说话。

村里大好年景亏粮,怨气不小;许多人都私下里默叨,对掌权的翁家人甚是不满。有时翁老爷子在街上溜脚,人们的议论也能听到一句半句,用村里话,就是能听到个语声;走近人群再想听得细切些,人们竟不再言语了;讪笑几句之后,纷纷散去,如避瘟疫恶煞。老爷子极不舒服。从来说话,谁背过谁呀?两口子的那点骚事,说不得的根根杪杪都能往出说。大家谁也不拿谁当外人,有啥意见,不出半日,就传到了每个愿意听的耳朵里。人们没有芥蒂,且吵且嚷,且打且骂,事情一过去了,也就烟消云散了;叫叔的还叫叔,叫伯的还叫伯,亲情依旧,乡情依依。

如今,居然都背着人说话了,鬼鬼祟祟地;尤其对德高望众的翁老爷子。也如防贼似的,岂止令老爷子不舒服,还令老人家愤怒。

毕竟还有几个多年老伙计,不管怎样,还能把一些实话遮遮掩掩地讲给他;他才弄得清楚,原来那怨愤的根苗,就在于没有粮食吃。老爷子是许天不义,不许我不仁的传统派,也可以说是祖训的传人。下不下雨在天,种不种地在我的话他对翁上元从小就灌输;在那三年大旱的当口,老爷子也是逼着翁上元带人燎荒种地萝卜。如今大好年景,居然把庄稼荒疏了,他义愤至极:这不怨乡亲们说五道六,就怨翁家当家的没走好路,把人领偏了。

这天,是运动日,他怎么也坐不安生;他拉着个椒木拐杖就朝会场子走。

在运动之初,村里还要求老少都参加会议;待到后来,感到这岁数大的腿脚不利索,听会也听不懂,讲话也讲不到点子上,有时还闹出笑话,就不要求岁数太大的人参加了。翁老爷子对不参加会很乐,说,那叫啥会,乱哄哄的,还真不如喝口小酒,自在地眯着。但今天他居然不顾年事主动参加会了,见到的人就乐,“翁老爷子,呆闷得慌了吧,出来热闹热闹?”翁太元嘴一撅,“看热闹没那闲功夫,有话要说,有话要说。”

人们极纳罕,不知道翁老爷子要说什么。

翁太元混坐在人群之中,不露山水。

开会了,仍然是那些被批斗分子被带上台去,闹哄哄地喊口号,叫其交代新罪行。那些人也被斗疲了,颇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味道,沉默着,再沉默着。

就在这时,翁太元老胳膊一伸,“这批斗会还开个啥意思,不顶吃不顶算,瞎折腾哩!”

这不啻一声惊雷,台上台下都惊呆了。

红卫兵的头头迅速反应过来,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人,胡说八道,蛊惑人心,站出来!”

老头子颤巍巍地站起来,定了定身子,一字一句地说:

“咱祖辈贫农,翁太元。”

台上的翁氏二人大吃一惊:什么时候这老爷子闲不住,跑出来了;还不好好坐着,要惹事生非。翁上元急急地朝翁太元使眼色。这眼色不使尚好,一使倒撩拨了翁老爷子的气愤——

“翁上元,你挤你娘的什么眼儿,你搞运动搞得都没的吃了,你对得起祖宗么?你就没听大家伙儿都咋说?你要是真没听见,老子告诉你——”老爷子说了一段顺口溜:

以阶级斗争为纲(缸),

缸是菜缸;

风调雨顺喝茶汤,

运动会上尿裤档,

老百姓遭——殃!

会场大乱。之后大寂。再之后,竟响起了满场的掌声。

愤怒的红卫兵小将连拖带拽地把老爷子弄到台上,顷刻间便五花大绑,拳脚皮带一齐上市,把老爷子打晕了。

翁送元站在那里不敢动身;翁上元左拦右挡,他不敢在这时承认这是他老爹,只是带着哭声乞求,“诸位手下留情,老爷子岁数大了。”

终于平息下来。

翁老爷子颤颤地站在台上,紧眯着双眼,他那捧漂亮的令人尊敬的山羊胡子,被扯掉了半拉,渗出血来,嘀……

老爷子被人架回家了,躺在炕上一声不吭。

知道了老爷子是翁上元的老爹,红卫兵的头头讪讪地说:“你怎么不早说。”翁上元叹了一口气,“哪还来得急哩。”那人感到有些难为情,他们在村里住着,翁上元毕竟给了他们热情的招待和无微不至的关怀,之间多少还有了点感情,便拍了拍翁上元的肩膀,“老翁,不要往心里去,要革命就会有牺牲。”翁上元苦笑着,“不往心里去,不往心里去。”那人说,我们还是看看老爷子去吧。翁上元一怔,不必了,影响不好。

晚上,翁送元、翁上元去看老爷子。老爷子躺在炕上,紧闭着双眼。翁上元叫:“爹,爹,二叔看您来了。”老爷子仍是一声不吭。二人只好退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翁上元叫刘淑芳熬了稠稠的一锅老爷子最爱吃的大枣玉米粥,他去请他的老爹。他的娘在他的老爹的门前踅着,说怎么叫也没人应,门也给挂上了。翁上元拍了几下门,叫了几声爹,仍没人应承,便把门撬开了。翁上元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爷子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两眼静静地睁着,剩下的那半拉胡子,高高地向上翘着。

他身后的娘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翁太元的暴死,在后岭震惊极大。不仅震动了人们的心,好像还震撼了人们一些说不清的东西。这些东西,可能是人们对生活的看法,对命运的认识,以及良心、道德等等。总之,他们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考虑自己的生活,起码再不能任人摆弄。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对翁上元说,折腾呀,连自己的老爹都给折腾死了。他无话可说。甚至有人还说,翁上元是借红卫兵的手,发泄他对翁太元的不满。爷儿俩有宿隙,从翁太元成家,到半年里挨饿,老头子都没帮一把。对这种说法,翁上元没法接受,在会场上曾大骂出口:

“这人的心可真阴毒啊,把人看得连狗都不如,咱(入肉)他姥姥!”

翁大元一死,群众的怨愤开始公开化,工作组和红卫兵处境尴尬,再呆下去已没有意思,就从后岭撤了。回去以后,工作组写了一份报告,认为后岭的运动搞得很彻底,连大队干部的老子都未放过,体现了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后岭便成了运动的典型,还上了某张报纸。一些不明就理的单位和村庄,还来后岭参观取经,被后岭冷落,到后来也就不来了。后岭终于得到了一点平静!

工作队走了,群众开始纷纷找大队干部:

“翁支书,这也快过年了,得想办法找点粮食。”群众说。

“我上哪儿去找粮食?我会下?!”翁送元不耐烦地说。

“您搞运动搞得好,咋粮食就没地方找?”被压抑久了的群众也敢用讽刺语言。这真是物极必反。

凌文静从机械厂回来了,不仅给翁送元搞来了好吃的,还弄来几瓶好酒。做了几样好吃的,翁送元把翁上元叫过来喝酒。

翁送元心情不好,翁上元心情也不好,凌文静心情好,给他们俩满酒。二人这么亲热地坐在一起,还是第一次,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就低头喝酒。

翁送元举起一杯,“上元,喝。”率先就吱溜光了。

翁上元端起杯来,什么也不说,也吱溜地一口光了。

翁上元举起一杯酒,“二叔,喝。”带头就一仰脖尽了。

翁送元端起杯,也是什么都不说,也一仰脖尽了。

脖子没仰几回,一瓶好酒光了。

“再拿瓶酒来。”翁送元朝凌文静说。

“就少喝点吧,你肝又不好。”

翁送元眼白一翻,“肝不好?这人还娘的有肝,拿来吧。”

酒就又上来了。

二人就又积极地喝。没几句话的功夫,又干(尸求)地了。

“文静,拿酒。”翁送元涎笑着跟凌文静要酒。

翁上元也不拦。反正也是喝了你的酒,喝痛快了算。他心里说。

“不给了,留着你老娘还慢慢享受呢。”凌文静生气了。

当着侄子的面儿,婆娘居然称老娘,翁送元感到难堪;那酒热也从腔嗓里升起来,便无所顾忌了,“你拿不拿?”“不拿!”“你过来!”“过来怎着?”女人就过来了。翁送元抬腿就朝女人的瘦臀尖上踹上去,女人呀地大叫一声,身子栽到翁上元怀里了。女人脸一红,霎地抬起她的瘦脚杆子,极爽快地踹到翁送元的肋下。翁送元噢了一声就蹲在了地上,手朝空中摆着,不知是休战的告饶,还是无奈的宣战。

女人的脚踹到了他的肝上,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有肝没有?”女人问。

“有……有肝。”男人好不容易说出话来。

两个长辈当着自己的面动手脚,翁上元也不好说个什么,就羞涩地坐着,喝他那半杯酒。

翁送元终于回到座上,摆摆手,“咱不跟女人置气,你别看这娘儿们瘦,色劲儿大哩。”他居然没有生气。还开出如此玩笑,那个暴躁得把锅炉烧得忽冷忽热的爷们,在时势作用下,把自己阉了。

翁上元倒感到了一点悲哀,那半杯酒喝光了,还仄仄有声地啜那空杯。

凌文静虚让了一声:“要不,上元再来点儿?”

翁上元一笑,“再来点就再来点,婶子的酒好啊。”

凌文静便拿着酒瓶过来给翁上元倒酒。翁上元一搪,“不,不,自己来,自己来哩。”翁上元拿过酒瓶,并不给自己倒,而是给翁送元倒了满满的一杯,“喝,二叔,咱喝个痛快。”

“嘿嘿,还是咱自己的侄子懂人。”便稳稳地把酒端了起来。

凌文静虽然又急又气,可面对侄子辈儿的翁上元,她只有把要说的话咽下去。

爷儿俩就喝,直喝得失了伦常。

“上元,息元那……那小子竟跟……跟了地主婆,真想不通。”

“都……都是通的。”

“那……那地主婆,还真……真讲个忠心,你没见她哭……哭那个地主的样子,差点没……没把地主哭活了。”

“咳,是……是人就都……都讲个感情哩。要是您……您不成了,咱婶子也……也会哭得跟地主婆似的。”

“狗屁!她……她才不会哭哩。她不是图……图的咱这个人。她图的是咱……裆里的玩艺儿。”

“您……您净糟改咱……咱婶子,婶子多文静啊,连名字都……都叫文静。”

“她文静?她要是文静,连个母……母猪都文静。”

“凭个啥?”

“你甭瞧她人……人前劲儿劲的,跟个什么似……似的,那人后也……也贱着哩。”

“咋个说法?”

“一到晚上,那瘦屁股就摆……摆的跟母猪尾巴似的,哼哼叽叽的,你不给日舒服了,她不……不消停。”

俩人笑成一团。

那翁上元从凌文静一进村,他就没觉得她亲切过,运动中的军师作为更惹他厌烦;但他从来未曾流露过。今天这个机会,他忽地觉得可以报答她一下,便不停地招他二叔的话头,让他的非常正经的正经得有些让人难过的婶子,大大地出一回丑。

吮当一声,凌文静把有酒有肉有香有色有滋有味有情有意的一桌子内容掀到二人头上。哈哈哈哈……

恣情的大笑戛然而止……

爷儿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的脸上有物质,我的脸上也有物质;你狗日的真好笑,我(尸求)的也真好笑,二人就又恣情地笑起来。

“二叔,您说三叔他……他现在干啥?”

“息元是……是吧,他能干……干啥,搂着地……地主婆哩。”

“三叔三婶还……还真有感情哩。”

“两只猫整……整天一堆蹭,也蹭……蹭出感情哩。”

“不,还……还是,三婶人好。”

“真……真的不假,那小娘们儿,还……还真懂人哩。”

“三叔那个漏,还真……真的捡对了。”

“都……都娘的比咱对!”

说着说着两人竟哭了起来,呜呜呜呜,跟两只驴子似的,你蹭蹭我,我蹭蹭你。

翁送元和翁上元喝了一场痛快酒后,想出了一个平息众怒的主意:为了保障村里人过个平安年,差人到原岭去借粮。

原岭人对运动感觉迟钝,对待上边虚以委蛇,虽尽遭批评指责,但遭的冲击极小,生产也正常,正赶上风调雨顺的好年景,粮食获得大丰收。

他们选择了翁息元去借粮。一是翁息元跟原岭人熟,二是翁息元当过支委,又是本家,人可靠。

原怜与后岭之间有两条道可通,一是翻山越岭的山间小路,只能人与驴子走;但近,好汉穿过也只两个时辰。一是山沟里的大路。这大路虽然是石子路,但可以走车;但远,须经后岭走出沟去,在山外转半圈再进原岭的山沟里,如果赶车去,需要一天来的日程,头天下午到原岭,住一宿,第二天早晨鸡叫头遍动身,中午也就回到后岭。

因为要借全村人的粮,牲口驮便不好解决问题,须赶大车去。给翁息元配了一个帮手,运动积极分子,长工李水。

赶着空车,这路上也顺,天擦黑前就到了原岭。听说后岭来人借粮了,原岭人围了一街筒子。“你们后岭,不是典型么?还借什么粮?不借,不借。”大队干部都认识翁息元,知道他是个倒霉蛋,也不刁难他,接过后岭大队的介绍信和借条,依数把粮装在了车上。后岭与原岭有世代的姻亲,原岭人显得极其热情,派专人看管粮食并伺喂牲口,把翁息元和李水拽到一个热腾腾的屋子,喝酒去了。翁息元因为平常能喝到酒,见到酒有忖量;那李水是喝不上酒的饿汉,见酒没够,喝得翻了白子;等到鸡叫头遍,该上路了,他还人事不知。见叫不醒他,翁息元也就没坚持。叫这个可怜的汉子睡吧,等酒醒了,叫他翻梁回去,兴许比他还回得早。翁息元便独自上路了。

还没走出属于原岭的山沟,天就亮了。翁息元感到有些困倦,昨晚喝了半宿酒,几乎就不曾睡下,便打起盹来。朦胧中听到车前嗒地一声响,行进中的车咯噔一下站住了。睁眼一看,那匹拉梢[注]的骡子竟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拉上手问,跳下辕杆,走上前一看,见到骡子的脖子上有长长的一条烧痕,再一摸牲口的鼻息,游丝皆无。他很纳罕,朝上下踅,发现了一根低垂的铁丝,那铁丝上还粘着骡子脖子上长长的毛须,那毛须冒着烟。他吃了一惊。虽然后岭还没有扯上电,但来时看到了原岭沿路上的电线杆,他知道那是电线,那电据原岭人说是可以要命的东西。那骡子走路时,可能看到崖壁上有一束好草,便顺热伸过嘴去,不期碰到电线上。

他把车用顶车杠支起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烟:一是压压惊,二是希图等到个把行人,能帮个忙,捎个信儿。抽了好几袋烟,也没见个人影,这大荒沟的,到年关了,谁还出来走动。翁息元感到无望,便拚了蛮力气,把死牲口扌周到粮车之上,把牲套套到自己的肩上,拉起梢来。他一边吆喝着,一边拉,驾辕的骡子就跟着他走。人的力气终究比不得骡子,驾辕的骡子和他都感到吃力,但大车毕竟是慢慢地走了,比搁浅在荒滩上更会有希望。

在荒僻的山沟里,一个人,一头骡子,缓慢地拉着一辆粮车!

最初,虽然吃力,但没感到艰难;有那酒力支撑着,胸腔里有一股激人的热浪,他浑身淋漓出烟气袅袅的大汗。

走了几里路之后,他感到腿沉如铅,迈不开步子了。他只有停下来。给车支了顶杠,他跟骡子一起歇歇。他点上一袋烟,抽了两口,便剧烈喘咳起来。他竟感到这烟不如刚才好抽。凉风吹过,他感到浑身发冷;他的伤脚和伤腿都疼了起来。

他多想有个人来!

要不,把粮车放在这儿,先回去报信。这念头刚一冒头,便被自己否定了。在这荒僻之地,这可是一车粮食啊!这车粮食牵系着后岭人殷殷的企盼哩!

便只有人拉。

再套上套梢,他拉起来感到异常地艰难:酒力散了,腿痛犯了,人和牲口都乏了,便只有拚命了。他扯弯了腰杆朝前拽,他的姿式几近于爬。走了一段路程,他眼球发胀,胸腹憋闷,眼前闪着一点点的星星。他朝着那星星走,他近了,那星星却远了;再朝星星走,他近了,那星星又远了。他闭一闭眼,那星星就在自己的眼圈里。听人说,眼圈里忽闪出星星的时候,人的命息便快尽了。他一惊,人便站住了。回过头去,看到那驾辕的骡子仍保蹬蹄脚做拚命的跋涉,从鼻孔里喷出大团大团的雾。多倔犟仁义的牲口哩!翁息元有些感动,便又躬弯了腰脊。拉吧,咱俩谁也跑不了哩,死也死一块了。这人有时还真不如畜啊!他恨恨的说。

大车艰难地朝前走着。

一只老鹰在天空盘旋;它落到车上的死骡子身上,一会儿,远远地飞走了。

翁息元的伤腿已失去了知觉。他知道,到了这个地步,这人和车就再也不能停下来。他憋闷的胸腔有一股热流在蠕动,爬到喉嗓便有一股腥甜的味道;他张开嘴,吐出一口殷红的血。他心里有些发慌,漾上来一股忧伤:这为啥哩,老天怎能把老实人逼到这种地步。娘的!

那只老鹰又飞回来了。在死牲口上作短暂停留之后,又远远地飞走了。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不能停下。他又吐出一口血来,血吐出之后,竟然感到了一丝轻松。狗日的,怎不来人呢?那人都被菜缸腌了咋地?搞运动那人吵吵嚷嚷一大伙,真需要个人了,连个毛都见不着,做孽哩!他无望地朝前爬着,能听到身后那骡子的吸气声。那骡子的肺里也烧着了,它不停地吸冷气;这可不好,那凉气吸多了,会炸了肺。你慢点儿吸吧,你可是我惟一的伙计了。他心里乞讨着。

老鹰又飞了回来。

你娘的吃完骡子肉该吃我的肉了。我的肉是酸的,不好吃,你就悠着点吃吧。我那墙上有一支打松鼠的猎枪,等我回去就赏给你几颗枪子,那枪子比骡子肉好吃。他的眼神渐渐模糊了。

眼前晃出谢亭云两只翘翘的奶子。真是好奶子!他嘴里尝到了甜味。又晃出了谢亭云野石榴般的两瓣圆圆的臀。真是好臀啊!筛起来,把人的骨头都筛酥了。他笑起来。

亭云,你等着我。

……

天黑下来的时候,翁息元的粮车终于到了后岭。

当他到听人们的呼唤,看到一束束火把朝自己移近的时候,兴奋极了,他想喊,但喊不出;腔子里的血喷薄而出,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翁息元扑倒之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由于用力太过,内脏破裂,死了。

……

村里搭起灵棚,为翁息元准备丧事的时候,贪酒的李水才拖着绵软的双腿翻过岭来。他醉了两天两夜。

当知道翁息元为粮食而死之后,他双腿就不能动弹了,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愤怒的翁送元对李水大打出手,踢得李水佝偻着腰,像塌了脊梁的狗。但他还是努力地站起来,迎着翁送元密集的拳脚。他又被打倒了,躺在地上抽搐不止;但还是努力站起来。他心中的愧悔比他身上的疼痛还让他难以承受;他觉得自己该打,他不能要赖。当人挨了无由头的痛打之后,通常是躺在地上,呻吟不止,以期引起别人对自己的同情和对打人者的愤恨。正因为他觉得自己该打,便不呻吟,不欹倒,直面那惩戒的拳头。站立不稳的李水,又被翁送元打倒了;李水想爬起来,但腰腿已失去了知觉,刚欠起身子就又摔倒了。他多次努力失败之后,喘着粗气,困难地抬起头:

“支书,咱实在是爬不起来哩。”他乞求着。

翁送元一口浓痰吐到李水脸上,愤愤地走了。李水费力地坐起来,任那痰诞在他的下巴上滴零着,他傻傻地笑了起来。

青壮汉子李水从此就没有站立起来,他的双腿伸不直了。后来的日子,他在臀下缝一块羊皮,双手撑着两只小板凳,嗒嗒地在街上挪;脸上永远堆着那傻傻的笑。

“在原岭,咱一个人就吹了两瓶哩。”

不知道那是他的骄傲,还是他的悲哀,他只是笑。

看到的人,不禁转过头去,用手捂着酸酸的鼻子。

他脖子上挂了一只铁饭碗,他嗒嗒到谁家门口,都会给盛上满满一饭碗好饭菜;没人瞧着他挨饿,哪怕自己少吃两口也先把他的饭碗装满。长工出身的李水,从此,再也饿不死了。

看着翁息元一动不动的身子,谢亭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觉得翁息元是累了,一直睡不醒。她知道,翁息元走了那么长的路,一定是脚疾犯了,这倔强的汉子不愿意呻吟出声。她烧了一大锅热水,脱去他的鞋,便露出了惨白的冰冷的脚。他没有穿袜子,山里汉子即便在冬天也不穿袜子。她把那双脚托在膝上,用热毛巾给他焐,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翁息元静静地躺着,她惨白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微笑。她的男人被焐得浑身通泰,正幸福地享受着。那水凉了,她又勺上一盆热的,又一丝不苟地焐起来。周围的人静静地看着她,传出一两声女人压抑着的低哭。翁送元、翁上元的喉节咕噜着,脸上蠕动着一串又一串的泪水。他们乞盼着,乞盼着谢亭云的哭声;她的哭声可以把大家的悲哀一同释放了。但谢亭云不哭。她给翁息元焐完了脚,严严地掖好被子,轻轻地下了地。

“大伙儿回吧,息元他睡了。”

大伙儿悄悄地退出房门。身后的门便轻轻地关了。

谢亭云把油灯点上,发现那灯捻子快烧完了;便换上一条新的。新的灯捻,尚未烧得熨贴,噼叭响着,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如一个魂灵在拨动。

“息元,你累了,就静静地睡吧。”

女人低声说道,静静地等到捻子烧得平稳。屋里明亮起来。

女人脱去衣服,站到那个热水盆里去。她先洗脖子,那脖子纤细而无皱,翁息元很喜欢抚摸。再洗那双膀子,膀子平匀而光滑,水珠无声地滚下去,便到了翘翘的奶子上。她把水撩到奶子上,心里感到一丝颤栗。她轻轻地搓着,从从容容;从奶头搓到奶身子,再从奶身子搓到奶头。她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翁息元;看他睡得很熟,便又朝下边洗去。洗到石榴般的两瓣臀,她更加用心起来。她把毛巾上的水蘸得很丰沛,擦过肉岭岭的毛巾,便不擦肉沟沟;揩过肉沟沟的,就不揩肉岭岭。息元喜欢这张臀,有时他说她女人味儿太浓,那是她懒了,没有认真洗一洗,味道不好了。但他不说不好,而是说女人味儿太浓。息元真是学乖了,真有点不像山里人了。再洗那两条腿。自从跟了息元以后,两条腿比以前更丰腴了,浑圆而结实。息元就喜欢得在上边舔舌头;舔啊舔,舔得跟小猫似的;舔得她心里直发痒,只想把腿夹起来,夹住他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息元呀息元,有你在,我觉得做个女人真好,每一块地方都好,都能拴住男人的眼睛和心。你让咱感到自己做女人做得更像个女人。息元啊,你喜欢我喜欢得值。我虽然是地主的婆娘,但比别的婆娘更纯洁。那个地主婆的身份就像一道坚固的栅栏,把贪馋的男人都挡在外边了,咱保全了一个清白的身子。那冯明阔也不是一个坏人,他也把我当女人看待,教会了我许多做女人的道理;他给你调养出了一个懂男人的女人;所以,你一跟了我,便一下子变得很男人了。咱这身子好不好?你从来说好。你的心被这身子偎得哪儿都结实哩。我知道,你长着一双色眼,瞧见好看的女人就冒火;但你摸别人的奶子摸得心慌而凄惶。摸过咱的奶子,你的眼神都规矩了,睡觉都踏实了。就是,守着自己满园的茄子黄瓜,还稀罕别人那两根毛毛韭菜?你知足了,你已安心过好日子了;穷的是咱的门媚,富的是咱的心哩。睡吧,息元;睡吧,你好好养养精神,耐心地等着我,我马上就来哩……

女人洗完了身子,把灯吹灭了。轻轻地来到翁息元身边,紧紧地抱着他,静静地躺下了。

村里这一夜真安静啊!没有哭声。

第二天一早,谢亭云轻轻地打开了门。她怔了:

门前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一口大红的棺材,静静地放在两条板凳上。

她突然醒悟了,飞转进屋,趴在翁息元身上,大叫一声:“息元!”便扯裂了嗓子哭轰鸣了。那尖厉的哭嚎,刺痛了窗棂上的纸,籁地响起来;房梁上的尘土,一络一绝地落下来。

人们终于听到了这一声撕肝裂胆的哭声。

众人那被压抑的心扉终于敞开了,哗啦地一声全哭倒了。女人哭得呼天抢地,额头磕在硬土地上嘭嘭作响;男人哭得如驴子高叫,呜咽撕扯着呜咽。他们哭,哭旱地上的地萝卜;哭,哭大瓦缸中的骚腌菜;他们哭,哭昏黄的油灯挑不亮的生路;哭,薄薄的棉被焐不热的梦境……他们哭翁息元,更是哭自己。

翁上元站起身,“莫哭吧,先入殓吧。”话一出口,先就哽咽了,一控再控终于控制不止,又哇哇地哭倒了。

苍苍高天,浮云掠过,移到屋顶站住了:身下,是一群哭泣的蚂蚁。

……

开始入殡,谢亭云趴在棺身子上不让盖棺;她的头死命地朝棺盖上撞;撞出一个肉疙瘩再叠上一个肉疙瘩。起初还能撞出清脆的声响,后来那撞音变得很钝了,如铁锤砸在死肉之上。她的额头肿胀得如又新生了一个脑袋,肉被撞熟了。

抬棺的人开始往墓地走。按老例,死者的未亡人不能随棺到墓地去;但人们已拦不住绝死的谢亭云,她必须随她的息元到墓地去。她已哭得失了嗓,双眼翻出了眼白;两个婆娘架着她,口涎一路滴零,绵软的腿,在土地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印痕。

…………

一股寒风吹过,卷起一道浮尘。

谢亭云用衣袖拭去青石墓碑上的土,问翁送元:

“支书,我贫农的丈夫也死了,您说,我算个啥?”

翁送元一怔,他没听出谢亭云话里的含意,“算啥,这是命。”

“我不是说我的苦命,我是说咱当过地主婆,这次该算什么婆?”

翁送元明白了,“你什么婆也不是,是咱的弟媳妇,是咱的大妹子。”说罢,他哽咽起来。翁送元真动情了。

翁家的男人在她翁家的男人死了之后,终于承认了她,她感到了一股刺心的悲凄。她跪在翁息元的坟前,清泪涟涟涌如潮——

“息元,我又成了寡妇了。”

一切都已过去,后岭很快恢复了平静。

翁送元有些心灰意冷。在后岭,他无所作为;在这个偏僻的穷地方,他也无法有所作为。这既是他的性格决定的,也是他的命运决定的。命运给了他这种时势,这种机遇,而不是另一种时势,另一种机遇,他无从选择。走火的枪,可以使他成为功臣;走火的运动,却不能使他成为有用的人。他感到了悲哀。

他不再召集开会,任村里人去干一些自己想干的营生。翁上元去组织他的生产,也无非是传统的牛耕人种;他不会种出个花样来,也没多大意思。多产点粮食,少挨点饿,也就是个肚子的问题,也真没多大意思。翁送元越想越烦躁,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每天沉浸在酒里,每天喝几两劣质的白薯干酒;凌文静再能耐,就凭她一个小女人,也解决不了他经常喝好酒的问题。还有抽烟,他抽不起好烟,也不愿意抽烟卷。他在村里找了一块地,给自己找了个营生,便是种烟。起初他种烟是为了供自己抽,他不愿抽乡亲送的烟叶,抽人家的烟叶也是欠人家的情,便自己种。第一季的烟叶没种好,上了虫子,味道发苦,不好拍。他心里不舒坦,跟自己较劲,就盯着第二季的烟。为了种好烟,他便去找种烟种得好的人聊天,套出人家种烟的方法;他就悄悄地使用,并且自己留心长势,捉摸规律,竟种出了村里最好的烟。他种出来的烟叶大、耐抽,还产量高,很惹抽烟人羡慕。他不仅给自己种烟抽,还把种烟的法码教给别人;不长的时间村里的抽烟人就都学会了用他的方法种烟。通过种烟,他改善了与乡亲们的关系;人们开始觉得他还有几分亲切。这一点,他真是没想到。他一高兴,还把种烟的法码推广到外村去,居然也大受赞美。以至于前后邻村,一提起后岭,都知道那儿有一个很会种烟的支部书记。

生活真会跟他开玩笑。

但他不能总是种烟,闲下来的功夫,便感到很无聊。下棋太臭,玩牌耗人,他又碍着支书的身份,不能串闪门子,便多是窝在家里。窝在家里,除了胡思乱想,便只有面对一个活物,便是他的瘦老婆凌文静。凌文静比他安静些,好像女人在哪儿坐久了,屁股底下都扎根,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沉闷的生活。她居然不会怨天尤人,更居然也开始学习村里的编织;但她总是织不好。刘淑芳教她两针,她感觉学会了,但自己织起来,就又都忘了。看来,老天没有给她这个脑袋。所以,她编织,就是织着玩玩,从没织成形过。所以,守着个动织针的老婆,他穿的却是侄媳妇刘淑芳织的毛衣。在吃食上,凌文静最初吃不惯山里的腌菜,那种酸湫的味道,她认为城里的猪都不吃。但她感于周围人大口大口吞食酸菜的凌厉之风,便也小口小口地品一品,品得久了,竟也品出了一点意思:她认为,在吃别的蔬菜的同时,也吃一点腌菜,对肠胃蠕动很有好处,便把吃腌菜做为调济。所以,后来她也吃腌菜了,但是为了调济。把腌菜当饭吃的人与把腌菜当调济的人心理上总是有距离,所以,她与村里的婆娘从情感上怎么也不能融合。她也感到寂寞。

她老了,脸上的皱褶多了起来;阴冷的脸色,亦分不清是阴郁,还是冷淡。

但她的性欲没减。

翁送元对身边女人的这种强烈的嗜好,也感到理解;她在村里的快乐,也只有这一端。他同从前一样,也依然是对身体满足着,对人厌恶之,他走不出他生活的怪圈。其实,他并不十分清楚,也正是凌文静的性欲填补了他生活的空虚,使他感到了生命的存在。在频繁的性事中,使他们都感到困惑的是,不管怎样,他们居然没有个孩子。以前在城里的时候,这种困惑尚不深切,城里生活,均浮躁于个人激情的奔张,对儿女后事也不刻意追求。到了乡下,愈是贫穷的家庭,愈是寄情于儿女,好像生命的延续是他们实现自我的惟一之途。这种生命氛围,对无儿无女却也张狂的翁送元与凌文静,不啻是一种压力:你们在当下的生活中唱主角,在未来生活的舞台上,却不会有登场的资格;我们现实的委屈,可能成为后世伸张的条件,虽然卑微,却已优越;那对未来生活的深情期待,足以凌做你们在现实中的浮华与自恃。乡下女人要个孩子可真容易啊,容易得像厨屎一样;一个接一个的厨出来,母亲虽焦黄疲惫,但看着拖鼻涕的孩崽灵动如鼠,却也绽出甜蜜的笑容。翁送元曾拍着凌文静的瘦屁股说,你这块(尸求)地,薄得很,刚能埋得下种子,发什么芽?凌文静说,比我薄的地多了,不长玉米,还可以长地萝卜;那地萝卜又大又脆,足以塞满你的嘴,关键是你的种子不成。你的那块土,只冒狼烟,没一点水份,塞多少种子也白费,都得干死了。翁送元挖苦说。女人便哭了。我跟你可有什么好?除了受你那倔骡子的脾气,就看你在人前出丑;干什么都没算计,任意使性,一事无成。我们做女人的,哪一个不想沾爷们儿的仙气?爷们儿有仙气儿,娘儿们就灵光。不仅让人高看,自己的心气儿也好,心气儿好就喜兴,就招人待见。都说我凌文静脾气怪、脸子阴,那是阳光不足,照不到心坎儿上。你大字不识几个,道理懂得少少,你多咱懂过人家的心?你除了家伙大点还有什么长项,都说(尸从)人大鸡巴,我凌文静算服了。总是说人家浪劲儿大,除了这点乐子,还图你啥?女人言之凿凿。文静,瞧你都说了些啥?那人能凑到一块,就是缘份:好怎么着,赖怎么着,既然摊上了就得认着。翁息元要翁上元陪着去相对象,这刘淑芳就看上了翁上元,你能说翁上元就比翁息元好?都是个对付劲儿。这对付劲儿就是缘份,争都争不来。你说谢亭云这个人就不好?未必。从一个女人的那一头看,她要哪儿有哪儿,人也坚强,经得住事,应该有个好命吧?却嫁了个地主。那地主婆当出头了,捡了一个好主儿翁息元;好日子没过几天,好男人也死的了,你说她背兴不背兴?背兴。但她还是没办法,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语,她还得认着。人死不了就得活着,横竖都得活着。古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劝人想开点,较什么劲。翁送元喋喋不休地说。不是叫劲,是想活得落忍。什么叫落忍?就是甘心情愿。你瞧瞧你的乡亲,粮食没几粒,酒水没几滴,但吃着酸菜都傻傻地乐,他们心里想得少,没那么多苦恼,这也叫活得落忍。你就说咱俩吧,放着好好的工厂不呆,偏偏跑到乡下,虽然吃穿都比他们强,但心里从来没有踏实过;咱不想来这个窝囊的地方,不是被挤兑的么?就只有来。来了就不甘心,想折腾折腾。这运动正好叫咱们折腾,一折腾心里就痛快。甭管别人好受不好受,咱们先好受了算。但这老山背后的人不经折腾,他们不会还手,折腾着就没多大劲了。在工厂里折腾的那会儿,才叫来劲儿。那儿的人见多识广,鬼点子多,能力也强,你要想折腾出彩来,真得下点心思。这一动心思就有味道,取得一点胜利就觉得其乐无穷,越折腾越想折腾,咱这政工干部就当得比什么都滋润。那时候过得才叫落忍。凌文静兴奋地回味着。翁送元说,你这个落忍可不咋地,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要是遇到好汉出世,非得把你宰了不可。留着你是个祸患,你是自己活着就不让人家活。翁送元,你甭他娘地说漂亮话,你是什么好鸟儿?你一不痛快就拿锅炉生气,烧得忽冷忽热的;你这也叫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当贼哪知贼的快乐,不跟人斗,哪知斗人的快乐;人生一世就得寻求快乐,充圣人、当君子,整天端着架子,劲劲儿的,能有什么快乐,所以鲁迅说人生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你看鲁迅骂了多少人,他越骂越痛快,把自己骂成了一个伟大的革命家、思想家和文学家。翁送元乐了,(入肉)!凌文静你真他娘的能白话,骚搅一片理。要不你损话能说得出口,斗人能下得去手,你把不是当理说,每干损事都落忍。你的心都让狗掏吃了,你只剩下一个不老实的身子,所以你浪,没心管着你,闲得陌惶,浪得只想干那事。翁送元,你千万别这么说,干那事也是一种革命,一种斗争;你是以自己的心灵跟自己的身子斗,把身子斗争得越狠,也就是折腾得越狠,你的心灵就越痛快。这叫心灵解放,这叫活得落忍。翁送元大笑不止。啊呀呀,凌文静啊凌文静,你真是一块活宝,难得的活宝,咱个大老粗能摊上你这么一块活宝,也应该落忍了是不?那咱就现身说法,让咱的心灵跟咱这身子斗争一次。斗争一次就斗争一次。凌文静也说。

凌文静的说法让翁送元大开了眼界,那鄙俗的活计居然还有这么堂皇的依据,便也怀了一点庄重认真地干。果然味道不俗。便说,咱们再斗争一次。凌文静说,你肝不好,注意点身体。你不是说对身子斗争得越狠,这心灵就越痛快么?没有关系,再斗争一次。就又斗争了一次。

循着凌文静的理论,翁送元戏滤地说,凌文静,你和我之间也是一种斗争关系,你是在与我的斗争中,得到你的快乐。凌文静一笑,也可以说是吧。所以说,你是为我的身体而来,将来还是为我的身体而去,我要对得起你,咱就再斗争一次。凌文静很庄肃起来,摆一摆手,得得,斗争是分阶段的,这阶段的斗争已达到目的,宣告结束。

空虚寂寞的翁送元给他以后的日子找到了立足点,就是他永不魇足的肉欲生活。

这样的生活他过了两年,大限便来临了。

那日,他喝多了酒。中午喝多了酒,便睡下了;待半夜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了。他的肝隐隐作痛,搅得他心烦意乱。他用身子碰了碰在睡梦中的凌文静。凌文静一翻身,“干什么?”

“老头配老婆,早晚那点儿活儿,你说能干啥?”翁送元说的还是他的俚俗哲学。

凌文静又把身子翻过去了,“没心情。”

“咱有心情。”翁送元低声下气地说:“咱娘的睡不着,请凌文静同志同情同情。”

凌文静躺平了身子,“要弄,你自己弄。”不耐烦地说。

“自己弄,自己弄,不劳大驾,不劳大驾。”翁送元涎笑着说。

翁送元便在瘦腿间动作,来来往往斗争不止。

突然,男人的身子一顿,凝固在一个姿式上不动了。

“快动啊,动啊!”女人催促着。

依然是不动。“不动就算了。”女人推了他一把。

男人顺势仰翻在炕上,无声无息。

女人叫了几声,不应,便感到蹊跷,把油灯点了。

移近一看,她吓坏了,“送元!”她尖叫了一声。

只见翁送元牙关紧咬,眼珠外翻;灵魂像出壳了。

……

连夜送公社卫生院,说是肝昏迷;过了不久,出现了肝腹水;两个月后,死了。

尸体运回后岭,挨着翁息元埋了。

凌文静久久地站在翁送元的墓前,没有眼泪;但脸色愈加阴冷,甚至可以说是冷峻。

还有些刚毅的色彩。她心里想:宿命地说,翁送元应该死在这里,还能全合身子葬在祖坟上,与他的弟弟翁息元在一起。不然,人在外,客死异地,做为党员的他还得火化;所以,他虽说不是荣归故里,但可以说是魂归故里。他是幸福的。而自己呢?

她的心迷茫了,眼泪便下来了,浊浊的,流得很慢。

刘淑芳和翁七妹过来搀扶她,让她回家去。节哀。

到了家里,看到黑洞洞的屋子,她泪水汹涌,但她不哭嚎。刘淑芳们去嚎阳得不可遏制,她们不忍见她们的婶母如此悲抑。死亡能软化人们的心。

凌文静整天在屋里坐着,一动不动。翁家人轮流给她做饭,给她端过来。新做的饭端过来,原来的饭菜一点不曾动过;来人便含泪端回去。到了七天后农村所谓的“圆坟”之日,她又到翁送元的坟上去了一趟,静静地站了很久。

第八天早晨起来,刘淑芳去给她送饭,见到房门挂着锁,钥匙放在窗台上;打开门一看,屋子收拾得异常干净整齐。桌上留了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我走了。

凌文静就这么悄悄地走了,没有告别,也不需送别,以她自己的方式。

一个不属于后岭的女人走了,给后岭人留下了复杂的回忆。

一年后,上边要求各大厂矿定点支农。机械厂考虑到翁送元的因素,把后岭定成支农点,为后岭扯上了电。翁送元生前动过这个念头,但没能实现;在九泉之下,不知道,他是哭,还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