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慢慢呻吟

翁大元的腿很快就好了,刘淑芳仍然可以带着他出工。有时看着天真稚拙的孩子,刘淑芳心里说:“从小就受罪的人儿,你可出生干什么?”

但她刘淑芳也出生了,不知不觉长大,莫名其妙地嫁给翁上元,可怜巴巴地过着不舒心的日子,辛辛苦苦地拉扯个孩子……日子能混到哪儿去呢?她想不出什么来。她只想到,不管是好是赖,是吃干还是喝稀,横竖得干活儿,干活儿挣粮食,吃了粮食还得去干活儿,人就活在这么一个圈子里。

都进五月了,还没有下过一场雨,玉米苗子出得不齐,人们不禁凄惶起来。

翁上元心里更凄惶。出不齐苗的土地,能打几颗粮食呢?他一家子没有余粮,一年到头跟着粮秋走,打不下粮食,挨饿的第一家,便是他翁上元一家。

他找到三叔翁息元,“三叔,苗子出得不齐。”

“知道,旱嘛。”翁息元心情也不舒展。

“咋办呢,不能坐等老天下雨啊。”翁上元焦急地说。

“你说咋办?你有让老天下雨的点子?”翁息元瞥了翁上元一眼。

“栽,挑水栽。”

“那得挑多少水?”

“不管挑多少水,横竖就这么一条活路啊。”

翁息元沉吟片刻,“嗯,也只有这么办了。”

村里的所有劳力就都去挑水栽苗子。

这是个苦活啊!山区的地都在坡梁之上,要翻山越岭。素日里轻身出工,如果精气神弱一些,都会大喘不止,更何况挑满满两桶水。那也得干啊,保苗就是保命啊!翁上元是认识最坚定的一个。他起得最早,睡得最迟。白天挑水挑疲了,他在土炕上趴一会儿,翻起身来,披星戴月接着挑。

翁息元拦着他,“上元,你出夜工,怎么给你记分呢?”

“三叔,还想什么记分不记分呢,多保几棵苗子是几棵苗子哩。”

他对淑芳说:“这阵子多做干的吃,不在乎省那几粒粮食,吃得足实些,多几分体力,多挑几趟水。”

他的肩膀挑肿了,扁担不能从膀子上卸下来,一卸下来,再上肩时就疼痛难忍。用肩太狠了,肩上的皮磨破了,扁担上肩不上肩都疼;他就用盐水杀,让疼痛走上极端,直至麻木。

刘淑芳心疼他,说:“悠着点儿吧,上元,天塌了有大家呢。”

“不,淑芳,谁不比咱家底厚呢?养苗就等于养你呢。”

……

天太旱了,栽上的苗子,只活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死了。

大家伙都累得没心气了,干脆也就不挑了。

翁上元苦苦劝大家,大家都不捡他的茬儿,“上元,歇了吧,你能拗得过天。”

“拗得过。你们要不愿意挑,我挑,我就不相信,一条扁担能把人压死。”翁上元扯着嗓子说。

大家就干脆不吱声了。

众人在坡梁上躺倒了身子,看着翁上元走下山去。

翁上元挑着一担水,吃力地往坡上爬。大家伙看着他,看着那么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挪动着蚂蚁般的一个翁上元,感到很滑稽,很可笑,大家不由得笑起来。但笑着笑着,一个人的眼里流下泪来,大家伙儿的眼泪就都流下来了。

空气里一团阴郁与忧伤。

翁上元到了跟前,开始栽一棵苗子。一桶水浇下去,哧溜一下子,水渗得没影儿了,地皮上冒起一股白烟儿。

翁息元上前拦住他,“上元,别栽了,纯粹是劳而无功!”

翁上元嘴角上的一丝微笑就霎地凝固了。他拎起另一桶水,兜头盖脸就淋到翁息元身上了。

翁息元抹了一把糊住眼的泥水,“你淋我有啥用,你淋我出气要是能淋出雨来,你就白儿黑介地淋,让你淋个够。”

翁上元象塌了腰的狗,一下子蹲在地上不吭声了。

翁息元递给他一支卷好了的叶子烟,他狠命地抽起来。烟抽完了,他站起身来,拎起两只水桶就甩下山涧里了。

两只水桶在山石上碰撞着,咚当,咚当……

众人都站起来。

响声停了,众人就又都坐下了。周遭一片死寂。

翁息元装模做样地朝山洞里看了两眼——

“得,得,又十块钱没(尸求)的了。”

那时的水桶便宜,五块钱一个。

雨一直没有下来,庄稼的叶子耷拉着,收成大减已成定局。

翁上元和刘淑芳开始合计自己的日子。

米缸里有限的一点粮食,留给未成年的翁大元,两个大人寻找些替代品。

首先想到的是一种叫羊角树的灌木,这种灌木的叶子可以吃,历来在灾害年景都是上好的食品,活人多矣。

翁上元出工,让刘淑芳带着翁大元去持羊角叶。

刘淑芳也真是能干,不到半天就捋回来一大麻袋树叶。

她架起大锅烧沸水焯那叶子,悼过了,用水桶装了到井上去,用凉水投。投了一过,又一过……直到洗树叶的水没了颜色。把树叶放到嘴上嚼一嚼,虽满口苦味,但反复咀嚼之后,可以品出淡淡的甜味,这就算“投”好了。

把树叶挑回来,放入大缸里,用盐水渍上,上面压上大大的渍菜石。渍上个把星期,便可以食用了。食用时,烧好了辣椒油,把树叶调拌得均匀,放入饭盆端到饭桌上去,人开始食用。

翁上元大口地吞食羊角叶子,把肚子塞得满满的,便有了一种被夸张了的饱的感觉。吃饱了树叶,舀了一瓢凉水灌下去,心里便有了几分惬意。

“老天倒底还是可以活人哩。”他心里说。

树叶吃食几顿尚不显形,吃过几天之后,身心便显得不受用起来。其症状,刚吃下的时候,有温饱感;撒过几泡尿之后,肚子就瘪了,一种隐隐的饥饿感便乘虚而入。白日感到身子无力,但还可坚持;待到长夜漫漫,饿肠翻滚,便很是难挨了。所以,每晚,翁上元吃下树叶之后,便早早地躺到土炕上去,减缓消化的活力。

翁大元吃了玉米粥后,有了无限活力;当大人们躺下了,他仍没有睡意,在土炕上翻滚戏玩,搅得大人心烦。

“烦。”翁上元说。

“烦。”刘淑芳也说。

“大元,别折腾了,睡觉,你爹明天还要出工。”刘淑芳好声地劝。

没有劝住,仍是翻滚腾挪、嬉笑音长。

“啪”地一声,翁上元的重巴掌就掴在了嫩嫩的小屁股上,儿童一阵沉默,之后便哇哇地哭起来。

刘淑芳把儿子揽进怀里,轻轻地拍抚着。

儿童终于没了声息。以为是睡着了,移近来一看,儿童的两只小眼儿圆圆地睁着,盯着黝黑房梁,幽幽的似夜鼠。

“孩子招谁惹谁了,咳!”刘淑芳轻轻喟叹着。

身边的翁上元也翻了一个身。咳,也是一声叹。

……

再到吃饭的时候,刘淑芳说:“上元,你也吃几口粮食吧。”所谓吃几口粮食,就是喝几口玉米面子粥。

“不吃。”翁上元跟谁赌气似地说。

“吃吧,粮食吃完了,找人去借点儿。”刘淑芳说。

“找谁去借?”翁上元问。

刘淑芳知道三叔翁息元那儿这几年存了不少余粮,但她不敢往下说,便不吱声了。就依着翁上元的犟脾气,让他吃他的树叶。吃完树叶,翁上元上炕了——

“咳,真是应了老辈子的俗话: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瞎眯着。”翁上元调侃着:“瞎眯着吧。”

“瞎眯着。”刘淑芳应承着。

半夜,刘淑芳翻了一个身,耳朵似乎听到了老鼠啮啃的声音。她睁开眼,啮啃之声更加清晰,就在土炕之下,不远的地方。她捅了一下翁上元,发现翁上元的被窝是空的,不禁喊了一声:“上元。”没人应声,刘淑芳心慌起来,支起身子,点上了煤油灯。

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了地上一个惨白的身影——

那正是翁上元。

他精赤着身子,半蹲在老腌菜缸跟前。老腌菜缸里腌的是咸萝卜,是农家吃粥时的咸菜。此时的翁上元,正贪婪地啃食着一只咸萝卜。他朝刘淑芳毗一毗牙,他其实是朝刘淑芳笑了一笑,但昏黄的灯晕下,牙齿的白光,酷如鲁之呲牙。刘淑芳心里咯噔一下。定睛一看,翁上元的腰背瘦了许多,但仍显得精壮有力;他的皮肤很白,灯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泽。小腹间一片黑黑的体毛,森森然直刺眼目;他的男根软沓沓地垂着,虽疲惫却也硕大有分量。看着刘淑芳注视的眼光,他并不去遮掩,只是专注地啮啃那只咸萝卜。吭哧,吭哧,他咬噬着刘淑芳的心——

“在日子面前,有这么精壮玩艺儿的汉子,怎竟也这么无能为力呢?”刘淑芳很困惑,心里生出一股悲哀。

萝卜啃完了,翁上元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瓢凉水,长出了一口气,他惬意极了。

翁上元上了炕,捏了刘淑芳奶子一把:

“咱干一次。”他说。

“还有那闲心?”

“闲着也是闲着。”

“还干得动?”

“干得动!”

翁上元在刘淑芳身上激烈地动着,刘淑芳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汉子满足地嘘着气,她直想哭。

雨到了去暑时节,才稀稀沥沥下了两场。但玉米与谷物的果实已座定了,下两场与不下两场,其结果都差不多。下雨的时候,人们已感受不到心情的喜悦,窗外的雨兀自地下,窗内的人兀自地沉默。美好的事物如不能适其时,也便没有了美好的价值。

翁息元把面色沉郁的人聚在一起,“雨好歹下了两场,救不了春庄稼,倒可以救一些秋庄稼,大家振作一下,种一些伏天的地萝卜巴;明年要是再旱,地萝卜还可以帮人度度荒。”

“你怎么不盼点好,你怎么知道明年还旱?”翁上元不满意他三叔说的话。

“该来的,你躲不过,不是谁盼好不盼好的事儿。”翁息元说。

人们懒洋洋地去种伏萝卜。

秋后,粮食没收多少,地萝卜倒收了不少;把缨子当菜吃了,地萝卜深深埋在地窖里。人们心里没底,明年旱与不旱,实在是不由人。

山里的收益是与粮食的产量挂钩的,收成不济收入便无几。年底,翁上元就又没有算出现钱来。

翁上元没钱过年。

翁上元去找父亲翁太元借钱。

翁太元说:“我岁数大了,钱花一分少一分了,你怎么还好意思跟老头子借钱。”

“实在过不去了,只有找您借;别看您是我爹,既然是借,到时候一定还。”翁上元说。

“既然是借,为什么不朝旁人借?你成心涮你爹是不?”翁太元有些不近人情。

“您怎么这么说,难道我不是您的儿子?”

“谁说不是了,你们哥们儿多,都跟我张嘴,我还受得了?我不能不留点心计。”翁太元接着说:“我岁数大了,管不了那么多,你们都是七尺高的汉子,遇事得自己找出路。”

翁上元委屈极了,但又无话可说,悻悻地站起身,准备走。

“爹,您怎么就忍心难为我哥?他已经是很要强了,咱村里人都夸呢。”翁上元的妹妹翁七妹有些看不下去,替翁上元说话了。

“都夸,都夸有什么用?他怎么没给自己挣个好日子?”翁太元的话有些伤翁上元的心,翁上元的脸都红了。

“怎么怨我哥呢?都怪这年头不好。”翁七妹把翁上元拉出门去,说:“爹老了,就认得钱,你再说他也不会借给你,白呕气。”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票子,“这是五块钱,三十晚上吃顿肉,就算过年了。”

就这样,翁上元用他七妹的五元钱割了一块猪肉、称了二斤白面,期待着大年三十快快到来。快快到来的含义就是快快过去,熬过年去,再苦的日子也不会让人伤感。年节伤人啊。

大年三十晚上,刘淑芳早早地弄好了一锅粉条炖肉,等着翁上元收工回来。肉香在农家小屋里回旋着,翁大元不停地嚷嚷要吃肉。刘淑芳不停地劝着:“大元,听话,等你爹回来咱们一块吃,让你吃个够。”

翁大元虽然不再嚷嚷了,但心里总也放不下那锅肉。刘淑芳出门了望的一个功夫,翁大元从肉锅里抓了一把肉片子,塞进嘴里大嚼。这一切被回身进屋的刘淑芳发觉了,她啪地一个巴掌打过去,打在正躲闪的翁大元的脖梗上;翁大元未曾咽下去的一口肉,“噗”地就被打出来了,吐在不远的地方,依然呈现着诱人的模样。

翁大元愣了,想哭又不敢哭,想动又不敢动,愣愣地盯着地上的肉。

刘淑芳心里一酸,溜出门去,留下儿童伤悲地闻着肉香。

看母亲久久不回来,翁大元禁不住肉的诱惑,把吐在地上未曾嚼烂的肉又捡回嘴里咀嚼。香啊。

又到了春种时分,还未曾下过一场春雨,地墒不够,种子播下去,也不会发芽,白白浪费籽种。

“队长,这地还种么?不如把种子分了,当口粮,吃几顿饱饭,饿死了也舒坦。”有人说。

“不种咋着?咱农民的本份就是种地,自然要种。”翁息元说。

“这老天不下雨,种了也白种。”

“种不种是咱们的事,下雨不下雨是老天的事,咱只能管好自己的事。”翁息元激昂地说着,让人感受到一种逼人的力量。

这种力量并不是来自翁息元,这是一种祖训,人们都知道这祖训的含义,只不过是作为队长的翁息元把这种祖训转化成了队长的指令而已。

人们无言。

无言的人们跟着翁息元去播种。犁杖耕过的地方,冒起一股白烟,人们把金色的种子撒进这股白烟之中。汗在人们的脸上流淌,飞尘迎面而来,汗水很快就凝固了;便是满脸的沟壑,满面的沧桑。村人们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他们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种子撒进地里,他们就甘心了,就踏实了,已别无所求。

种子下地以后,果然仍没有雨来。很少一部分不屈的种子发了芽、拱出地面;骄阳之下干枯了那瘦弱的两茎叶片,伏在地上,像死者的两绺乱发。

人们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人们开始节粮,以翁息元号召他们种出的地萝卜充饥。地萝卜吃光了,就去吃树叶;翁上元吃过的羊角叶还算树叶中的“上品”,羊角叶捋光了,就捋杏树的叶子,甚至臭椿的叶子。有些精明人,在各条山沟的阴处种些耐旱的倭瓜,盼星星一般盼着能结出几颗倭瓜来;倭瓜吃到嘴里又甜又面,可做细粮哩。

爱卖弄的女人们坐在一起,攀比节粮的成绩——

“我们家都十天不吃粮食了,也没感到肚子空得慌;照这样下去,粮食可以吃到年关,饿不死。”一个婆娘说。

“你们家爷们儿可真贱。”一个说。

“我们家爷们儿才不贱呢,这叫能吃苦。”一个反驳说。

“那你们家的爷们儿还挑得起杆子么?”一个问。

“咋这么不正经,挑起挑不起,碍你哪儿疼?”一个骂道。

两个婆娘翻滚在一起。都抓对方的痒痒肉,俩人乐邪了,像鸡公被人踩了脑袋,往腔子里乐。

……

望着邪开心的两个婆娘,刘淑芳心里极不是滋味。她和翁上元啃地萝卜吃树叶,并不是为了节粮,他们本无粮可节;不管吃什么,都是正正经经地为了日子。

翁上元吃树叶吃得脚都肿了。每天晚上吃完树叶躺到土炕上,并不是为了瞎眯着,一沾炕便昏昏沉沉地睡去,眼皮都没力气抬一抬。她知道,这样的汉子,树叶子不能再吃下去了,再吃下去,如果饿脱了形,力气就再也不好还原上来了。

她想,无论如何,翁上元得吃粮食,即便是欠一屁股债欠一大堆人情也得吃粮食。

去哪儿搞粮食呢?大家伙的粮食也没有几粒了,真正有余粮的,就只有三叔翁息元。

一想到跟翁息元借粮,刘淑芳心跳得就厉害:三叔跟上元之间有一股说不出的劲儿,三叔对自己也总是皮笑肉不笑的,让人不好捉摸。那年还他钱的时候,他就说买粮给咱存着,难道他早就掐摸着咱的命脉?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可怕了。跟三叔借粮的婆娘有好几个,都借出来了,但她们还是神神叨叨地说翁息元的粮可不好借,啥意思呢?她是翁息元的侄媳妇,只要她张嘴,粮食肯定顺当地到手;但怎么跟翁上元说呢?他的犟脾气,宁愿饿死也不会跟他三叔借粮的。还是瞒着他吧。

不管怎着,还是跟三叔张这个嘴吧。刘淑芳下了决心。

白天在村口遇到三叔翁息元,她马上低下头,“三叔,跟你借点粮,上元的脚都肿了。”刘淑芳终于说出了口。

听到刘淑芳借粮的请求,翁息元异常兴奋:“借,借!不借别人也得借给我侄媳妇啊。”

“别让上元知道。”刘淑芳小声说。

翁息元一乐,“知道,这我早知道。晚上你来吧,我等你。”

刘淑芳想说点什么,他摆一摆手,走远了。

翁息元听到刘淑芳借粮的请求,心里兴奋得怦怦直跳;好像他多年来娶,就等着这一天,借给刘淑芳粮食一样。

说实在的,翁息元除了比翁上元个子矮一些,皮肤黑一些,体态瘦一些,长得还有几分人才,加上没有妻室拖累,透着逼人的精神气儿。当了几年队长之后,事事思忖的结果,使他显得比村里别的汉子有主意、有智慧,他透着诱人的精明与干练。但他身上那团莫名其妙的阴郁,那油嘴滑舌轻桃虚浮的语调,又令人害怕跟他接近;所以,没有几个跟他亲近的人,他形单影只,落落寡合,像一个独自游走的幽灵。

以前的翁息元是质朴的,他后来的变化缘于他的婚事,确切地说,就是缘于刘淑芳。

他与翁上元一起到原岭去相亲,刘淑芳一下子看中了翁上元而不是他,对他的心灵是一种最大的伤害,伤害了一个男人赖以立身的自尊心。一个山里的男人,几乎没有别的什么价值评判,女人对他们的态度,几乎就是全部的评判。

被女人看不中的男人,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男人。

即便刘淑芳相中的男人不是旁人,是他的亲侄子,还没有丢掉他家族的面子,但作为一个独立的汉子,他的面子算是丢尽了。刘淑芳本来应该是自己的媳妇,却阴差阳错地成了侄媳妇,这是一种尴尬,更是一种嘲弄。尽管这种嘲弄是命运赐予的,但他仍然把他的怨恨给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的侄子翁上元。

一想到他怨恨的人竟是自己的亲侄子,他心中便生出一种隐隐的疼痛与不快。积久的怨恨可以报复,报复是一种喷射状的东西,是一种快意的感觉,但特定的报复对象使他没法享受这种快意,他的心便被一团忧郁包裹起来。

他本来可以再娶别的女子,但不幸的是,刘淑芳没有相中他,他却深深地相中了刘淑芳,她落落大方的举止,健康白皙的肤色都让他久久萦怀。自从刘淑芳嫁给翁上元以后,她与翁上元一起艰苦自立,任劳任怨,相濡以沫的美好妇德,更让他钦佩不已。他觉得刘淑芳是个绝妙的女子,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子能与她相比美。他越是敬慕刘淑芳,心里就越感到疼痛,感到绝望。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失落与自卑,他又压抑不住这种自卑,这种自卑时时要出来表演,但队长的身份使他不能放任这种表演,便不自觉地把其转化了,便是他轻挑浮滑的表现。

对翁上元他心里很矛盾:他不愿翁上元的日子过得太红火、太如意,希望他受苦受罪,过落魄贫穷的生活;但翁上元真的过得很艰难的时候,他又很压抑,他心中那团阴郁就更加浓厚,他喝过两杯酒之后,便浮出刘淑芳的面影,咂摸咂摸嘴里的苦味,他恨恨地骂到:翁上元,你他娘个不争气的东西!

他想把粮食给翁上元送过去,但却有失自己的尊严,也会招来翁上元不尽的猜疑与忌恨。这时,自己的叔叔送来的粮食已不是情谊与关怀,而是别有用心,或者干脆就是羞辱。他希望翁上元来借,他若来借,不仅什么也不说就借给他,还要拉他坐下吃两杯酒;他知道自己的侄子很能喝酒,但已很长时间未沾一滴酒星儿了。他又知道,翁上元肯定不会来,他们中间有个刘淑芳,即使他逃荒要饭去,也不会跟他翁息元张口。他后悔翁上元还他钱时他说的轻浮话:“……这些粮,咱替你们留着,你们不吃谁吃。”这就等干在他与翁上元之间立起了一道界篱,他翁息元不盼着翁上元好,翁上元拿了他翁息元的粮食,就等于是他翁息元替翁上元养了媳妇孩子。那背后的确有一层阴损的含义——你娶得起媳妇,难道就养不起媳妇?那是在贬损翁上元做为男人的地位。

那么,能跟他张嘴借粮的,就只有刘淑芳了。

而相不中自己的女人,多年以后亲自找自己借粮,便是很有面子了。

翁息元心中,浮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甜蜜。

刘淑芳走进翁息元的小院,看到屋里的灯亮着,便轻轻地喊了一声:

“三叔在家么?”

“在,在,淑芳,快进吧。”随着急切的应承,屋里的人在忙乱中把什么打翻了。

进了屋,翁息元正蹲在地上,把酒在地上的烟叶往烟笸箩里归拢。刘淑芳也蹲下身来,帮他一起归拢。翁息元不迭地说:“淑芳,你先坐吧,不沾你手了。”刘淑芳早已沾手了,他便尴尬地笑起来,嘿嘿,嘿嘿……表现出少有的憨朴。

一下子,刘淑芳感到与这个素日里指手划脚、油腔滑调的三叔心里近了。

收拾好烟笸箩,两个人站起来;在面对面站起来的一瞬间,翁息元发现他的侄媳妇穿了一件平常很少穿的齐整的上衣,头脸也梳洗过,放着一层微微的水光。他心跳剧烈起来。

他找来一根筷子,把桌上的油灯挑得更亮了。

两人坐下了,久久不说话。油灯捻子“啪”地爆了一声。

“粮食给你准备好了。”

“知道。”

“日子难熬吧?”

“大家伙儿不都一样。”

“这年景真逼人。”

“谁知能退到什么时候。”

“咳!”

“咳!”

两个人都真诚地叹息。

“三叔,那我走啦。”

“急什么,难得跟三叔唠叨两句。”

他紧接着说:“上元呢?”

“睡下了,一到晚上就睁不开眼皮了,人疲了。”

“你呢,你也要注意身子啊。”

“我还成,女人耐得住。”

刘淑芳环顾了一屋里的陈设,感到屋子收拾得很干净,缸是缸、盆是盆,放置得停当利落,“三叔,你心还很细哩。”

“细,自然细,什么事我心中都有数。”

“再细,也细不过婆娘哩!三叔,怎么不赶紧娶一房。”

“不要了,怕再让人相不中。”

刘淑芳的脸喇地红了,把一张菜色的脸濡染的像绽蕾的杏花。

“淑芳,你还像咱相你时那么俊哩!”

“三叔,你是长辈,怎恁不正经呢?”

翁息元嘿嘿地笑起来,日里的浮滑又浮上了几分。

“三叔,你歇吧,我真的该走了。”刘淑芳去提那粮食口袋。

翁息元抢上前去,一把攥住了刘淑芳的手,“再坐一会,三叔有话对你说。”

“不听”。刘淑芳执意要走。

翁息元咕咚一声跪下了,抱着刘淑芳的双腿呜呜地哭起来。

刘淑芳懵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油灯又“啪”地爆了一声,倏地亮了起来。刘淑芳看到窗纸上自己的身影,她心里一惊,“三叔,让人听到了就不好了,有话坐下来慢慢说吧”。

“听见就听见,我这张死脸也早撑够了。”翁息元仍呜呜不止。

刘淑芳低下头去搀翁息元,不想被翁息元死死地抱住了。

“三叔,呜呜……”刘淑芳的嘴被翁息元的嘴紧紧地堵住了。

她拚命地挣脱着,无奈翁息元的臂膀比翁上元的还坚实有力,她被年青汉子冲动的意志紧紧钳住了。

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衣襟之下,一下子捏住了她不穿胸衣的乳房。她摇摆着,喊不出声来。另一只手又乘势伸进来,捏住了她的另一只乳房。汉子的两条臂膀紧紧地钳住她的扭摆,两只手却不轻不重地揉捏她的乳头。一股液体朝着她的大脑游走,她喘不过气来,晕眩起来,身子一挺,摊开了四肢。

翁息元整个朝她覆盖过来,冲撞动作有一种不容商量的猛烈,她心中振荡着,也奔放着。啃地萝卜因树叶子的日子啊,我为哪般而奔放啊!她呻吟着——

“翁息元,咱可是你的侄媳妇啊。”

“淑芳,淑芳,你只是咱又爱又怨的刘淑芳啊”。

“那些借粮的婆娘,都让你干了吧?”

“干她们就是为了干你啊!”

“你的粮食是钓鸟儿的诱饵呀。”

“这诱饵咱早就给你放下了。”

“你是一个坏男人啊。”

“你是一个好女人啊。”

“你不得好死啊。”

“活着也没啥意思啊。”

“那就死吧。”

“死吧!”

“现在你先别死啊。”

“不死为那般呢?”

“得把粮食扛回去呀!”

“你把人害死了。”

“害死了好啊。”

“为啥好呢?”

“心里清净。”

……

“啪”的一声,灯捻子爆得出奇地响,俩人吓了一跳,望着摇摆不定的灯焰,没了声息。

翁上元一早起来,刘淑芳给他端上稠稠的一大碗玉米面粥。粥香飘过来,他的两只鼻翼登时就张开了,他忙不迭地接过碗来,粥到嘴边了,突然想到了什么——

“粮食哪来的?”

“先别问,吃了再说。”刘淑芳躲过他追寻的目光。

翁上元还要问,肚子却咕噜噜响成了片,饥饿的胃,面对诱人的食物从来便没有疑虑。翁上元便抄起筷子,嘴巴贴近碗边,“哧溜”一声,粥被他吸进去了半大碗;再一“哧溜”,整个碗便见了底儿,手中的筷子,只是下意识地拿着,是一个摆设。

“再来一碗。”翁上元伸出空碗。

刘淑芳忙不迭地给他盛上了。

翁上元一连气吃了七碗。

吃完最后这碗粥,他追问到:

“这粮食倒底是从哪来的?”

“借的。”

“哪儿借的?”翁上元急切地问。

“从三叔那儿。”刘淑芳很坦然地回答。

翁上元因吃粥吃得红润起来的脸“唰”地就白了,“谁让你去的?”

“我自己个儿。”

“干嘛非找他借?”

“就他有余粮了。”

“把粮食给他送回去。”

“不送。”

“你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这年头,你的那点儿面子什么都不管用。”

“我叫你知道什么管用!”翁上元恼了,把手中的碗向刘淑芳扔过来。刘淑芳一躲,碗摔在不远的地上,碎了。碎了的碗片,从刘淑芳的脚上划过,划了一道长长的惨白的口子;一会儿,殷红的鲜血汩汩地流出来。

翁上元愣了。

刘淑芳面上带着笑,这笑是凝固的,眼角有两滴泪,无声地,慢慢地蠕动下来。

已经懂事的翁大元见到娘脚上的血,叫了一声“娘”就跑过来了,用他的小手捂娘脚上的血。血一会儿便从他指缝中冒了出来;他吓坏了,朝着愣愣了的翁上元哭着喊:“爹,爹!”

翁上元转过神来,赶紧扯碎了一条衫子,拿过一只机凳让淑芳坐下,揽过那只流血的脚包扎起来——这毕竟是他患难的妻子啊!

刘淑芳一头靠在翁上元的怀里,“你真能啊!”

“那碗碴子又没长眼。”翁上元说。

“可你长眼啊。”刘淑芳说。

翁上元难为情地笑起来,嘿嘿,嘿嘿……

……

隔天在村口碰到翁息元,翁上元感到很不自在,想要张口搭句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倒是翁息元表现出出奇的热情——

“上元,这天儿,要逼死人哩,快过夏了,一滴雨都不下。”

“是哩,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几棵庄稼,也不抽穗哩。”翁上元低头说。

“你出屯当个工人吧,我给你联系一个指标。”翁息元说。

“不哩,、孩子小,淑芳照看不过来,饿死也饿死在一块。”翁上元说。

“也好,等以后想出去了,就找我,我是你叔。”“知道哩。”

“我走啦?”翁息元显得很谦卑。

“您走。”翁上元也表现得很客气。

翁息元蹓跶过去了,到了一个胡同口,一闪身没影了。翁上元立在村口,看看前看看后,不知道做点儿啥子好。

大旱持续着,粮食收成已是无望。

人们节粮是为了等待收成下来,现在收成已成了空空的希望,人们便失去了耐性。村里人把翁息元团团围住——

“队长,打开仓库,分点儿粮食吧。”村里人请求着。

“不能打,没有上边的话,不能打。”翁上元说。

“真要是饿死了,你们当官的没什么脸!”

“打开仓库也没用,队里没粮;咱吃食堂吃亏了粮,从国库里借了不少,有了点余粮,都还国库了。”翁息元解释说。

“放屁,咱队里的仓库里还有粮呢!”

“那是种子粮。”

“种子粮咋了,今年倒是下种了,不是白扔?分了算(尸求)的。”

“你就没听说,‘饿死爹和娘,不分种子粮’;种子粮是集体的依靠,也是咱大家伙儿的命根子,死活不能分!”

“甭说漂亮话,你家有粮不是?”

“我家有粮没粮,跟这是两码事。”

“是一码事!你家有粮勾引婆娘去借,你好趁机摸奶子。”一个向翁息元借过粮的婆娘说。

“我摸谁的奶子了?”

“你摸我的奶子了。”那个婆娘坚持说。

大伙儿一阵吵:“翁息元原来是一条两脚兽!”

翁息元的脸,红如煮蟹,脖筋突突地爆着。

“翁息元是个大流氓,他能管谁,咱们把粮分了!”被摸了奶子的婆娘的男人喊。

翁息元跳到台阶上,“你自己个儿的奶子可以摸,集体的种子粮坚决不能分。”

“翁息元,我(入肉)你个娘!”那个男人两耳光便把翁息元打翻了,“乡亲们,分粮!”

大伙哄嚷着,向仓库冲去,轻易就把仓库的门冲开了。

翁息元红了眼,从人缝中挤进了粮库,朝粮堆上一躺,“除非你们把我翁息元打死,不然,你们一粒粮也甭想弄到手!”

人们愤怒了,拳、脚,甚至棍棒,雨点儿一样朝翁息元倾泄下来,他们这时所发泄的,已不是对翁息元个人的不满,是对旱魔,是对不平命运的愤怒,可怜的翁息元已成了所有积怨与郁闷的替代物。

最初,翁息元还凄厉地惨叫着,像狗一样团蜷着身子,后来竟不叫了,四肢瘫软地伸直了。

“打死人了!”一个人惊叫一声。

霎地,都住了动静;空气凝固了。

大伙儿懂懵地盯着那个人,谁也不敢动一下。

终于,那个人动了一下;试图翻一下身,却“哎哟”叫了一声,又无奈地翻回去。

那个人没有死。

清醒过来的人,呼啦一下挤出门外,顷刻之间,跑得无影无踪了。

只剩下了一个翁上元。

翁息元的三根肋骨和一条右脚脖子断了,他没办法动弹了。

翁上元把他的三叔翁息元抱回了家,去找懂医的人给他包扎。

土郎中察看了一下伤势,对翁上元说:“他伤得太重,我整不了,还是送县医院吧。”

翁上元到村上去找人,路过自家门口,突然想起什么,走进屋去,正迎着刘淑芳惶恐的眼光。

“你的奶也让翁息元摸了?”他问。

刘淑芳不回答。

“倒底摸了没摸?!”翁上元厉声追问。

仍没有回答。

翁上元明白了,“我(入肉)你个翁息元!”便跑出门去。

“翁息元,你摸了淑芳没?”

翁息元不回答。

“倒底摸了没摸?!”翁上元眼中喷火。

仍没有回答。

翁息元,你是个扒灰头[注]!你是一泡狗屎!你的命连狗都不如,打死你活该!你的肋骨折了三根,应该都折了;你的右脚断了,应该都断了……”翁上元骂得口角里挤出白沫来。

翁息元欠起了身子“翁上元,你娘的解什么气,我就是全身的骨头都折了,我老爷们儿的鸡巴也折不了!”

翁上元被激怒了,“我砸碎你的骚卵子!”挥起老拳朝翁息元的裆部砸去。

“哎哟!”翁息元大叫一声,颓然地歪倒在了土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