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低低地压在凤凰街村的上空,有黑有白地翻滚着,云渐渐压向头顶。天还没黑,近处的村庄看不见了,树木也被吞没了脑袋,只有一根根树干在低低的云下站着,四周黑腾腾一片,不时地落下稀零零的雨点。�何蓉蓉打着一把黑布雨伞来到凤子翔家。法院连续抓人反倒给凤凰街村村民们带来了空前的团结和友好。蓉蓉惦念着被抓走人家的大人孩子,她来到凤子翔家打探消息,凤子翔却去了大队。几天前杨菊回了娘家,蓉蓉进了北屋。�灯光下,凤子魁的儿子小宝躺在凤子翔母亲的怀里睡着了,那两个小脸上留着哭过的泪痕。凤子翔的母亲看着怀里的孩子,想着这孩子的娘不幸早逝,爹也被抓走,她眼里的泪水不由流了下来,滴在小宝的头上。岁月的风霜把她的脸揉搓成了核桃,由于长年小病不断,她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想想这可怜的孩子,凤子翔母亲哭出了声,脸上的皱纹和脖子上的青筋在挤压,在凸起,在抖动,她翕动着干裂的嘴唇说:“蓉蓉,你来了,快坐。”�蓉蓉的眼圈微微发红,她说:“大娘,你这么大岁数了,千万注意身体。”�凤子翔的母亲擦了眼泪,叹了口气:“这可怜的孩子命苦啊,娘早早走了,他爹又被法院抓走了。晌午我在村里找不见,天快黑了才看见在碾盘底下睡着了。”�蓉蓉说:“这法院太霸道、太不讲理了。大娘,让我带着小宝行不?”�凤子翔的母亲说:“怎么好麻烦你。”�蓉蓉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别把你累倒了。”�蓉蓉把睡熟的小宝抱在怀里,一手举着伞走在街上。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天空全黑下来,烟雨笼罩下的凤凰街村影影绰绰。蓉蓉加快脚步回到自己的家,打开灯,铺好被褥。蓉蓉想给小宝脱掉衣服,她不曾想到没有娘的孩子会是这般模样。他的头发半尺多长,像荒草一样蓬乱地披在头上,脸上一道道黑迹,衣服破烂不堪,脏得分不清什么颜色,样子像一个街头乞讨的小叫花子。蓉蓉心中有种称之为震动的反应,周身的神经战栗着,她酸楚而心疼地为小宝解开衣扣。�小宝醒了,诚惶诚恐提起衣服不肯脱,他呆呆望着这陌生屋子。蓉蓉说,好小宝,这是阿姨家,今晚跟着阿姨睡。小宝盯着蓉蓉说,我要回奶奶家,跟奶奶睡。�蓉蓉说,小宝,听话,奶奶有病,带不了你,明天阿姨带你去找你爹。蓉蓉说着找出几块饼干,小宝坐下来,留在孩子记忆中的是饥寒交迫。小宝一见饼干眼睛都直了,几块饼干便是小宝渴望的全部目标。他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我跟着姑姑睡。这一刻,他顾不上想被抓走的爹和死去的娘,他像田野里的小动物,寻觅着食物,几块饼干就拉近了孩子和蓉蓉的感情。�蓉蓉给小宝洗了脸,脱了放进被子,小宝睁大眼睛,凝视着四周。蓉蓉给他把被子在脖子下边掖好,顺手摸摸他的手,轻轻地拍拍,要他好好地睡。�小宝带着哭腔说,姑姑,法院抓走俺爹了,还让回来吗?�蓉蓉的眼里有了泪光,她拍着小宝说,不要怕,孩子,你爹明天就回来了,好孩子,快睡觉吧。�小宝捉住蓉蓉的手说,姑姑,俺娘死了,俺爹又给抓走了。要是俺爹回不来,我跟着你,你当俺娘好吗?�蓉蓉一阵钻心的痛楚,小宝的话让她毫无准备,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小宝可怜巴巴地眼看着她。蓉蓉颤巍巍地嗯了一声说,行,好小宝,快睡觉吧。她顺势躺在小宝身边,把孩子搂在怀里。小宝脸上露出了笑容,蓉蓉身上温暖的气味,让小宝踏实而安全,不一会儿便睡着了。�越来越低的云像魔怪一样,在天上起伏滚动,从远处不时传来隆隆的雷声,细密密的雨罩住了大地。�蓉蓉在黑暗的雨夜里凝听着屋檐滴水声,寂寞冥想着。小宝睡梦中咂着嘴巴,蓉蓉抚摸着快要分娩的肚子,又伸手在小宝后脑勺和后脖颈上轻轻摸摸。小宝翻了个身,紧紧把蓉蓉抱住,脸埋在她的手臂上睡得踏实。�夜半时分,蓉蓉被小宝的哭声惊醒了,屋里一片黑暗。蓉蓉急忙拉开灯,小宝哭叫着娘。蓉蓉紧紧地抱起小宝,吓了一跳,小宝浑身烫得像一块火炭,脸色通红,呼吸急促粗短,不时咳嗽着。蓉蓉知道小宝发高烧,害怕了,漆黑的夜晚不能骑自行车,她急忙喊来母亲,裹起小宝奔向乡卫生院。�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蓉蓉的母亲拿了把伞紧跟了上来,黑暗和茫茫的雨吞没了他们的身影,三个人顶着一把伞,让初春的冷雨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黑黑的路在弯弯曲曲地向前拉长,在密密麻麻的雨声中,他们敲开了乡卫生院的大门。蓉蓉气喘吁吁地说,快点医生,孩子发烧。�开门的是乡卫生院做饭的老头,他摆摆手说,值班的两个医生跟着杨村的一个重病人去县医院了,没有其他医生,你们赶快去东里乡卫生院吧。�蓉蓉和她母亲抱着小宝深一脚浅一脚又向东里乡卫生院奔去。雨不停地下着,那把雨伞仅仅能遮挡住小宝的身子。雨仍不停地下着,雨水从她们的额头上滚落下来,脸上身上到处都是水,深更半夜,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冷雨凄风如同幽灵一般包围了她娘俩。她们轮换着抱着小宝,喘着粗气,鞋灌满了水,走了两公里的路程,母女俩拐过东里村那条大街,不远就是乡卫生院。突然,蓉蓉踉踉跄跄几步,跪在雨水中,怀里的小宝险些被甩出去。蓉蓉母亲急忙扶住蓉蓉,接过小宝。蓉蓉哎哟几声,说不要紧,把脚崴了,一拐一拐地跟在母亲后面进了卫生院。�小宝患的是急性肺炎,要住院治疗,先打了退烧针,又输上液。�天亮了,雨已停了,乌云已缩成一个岛屿,势单力薄地浮在上面。懂事的孩子眼圈红了,不知说什么好。蓉蓉掠掠湿漉漉的头发说,娘,天明了,我在这里照顾小宝,你赶快回去换换衣服,我抽屉里还有二十块钱,再给我拿身衣服和杯子来。�蓉蓉拖着肿得碗口粗的脚脖子,拐着脚,借来了热水和勺子,一勺一勺把水喂到小宝的嘴里。自从娘死后,这是小宝得到的第一位年轻母性的关爱。小宝哽咽着,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小宝度过了一场危险,四天之后出了院。凤子魁关在法院里还没放出来,蓉蓉只好把小宝接回自己的家。四个日日夜夜,小宝对蓉蓉产生了一种依赖、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蓉蓉瘸着腿,烧了一大锅水,把那个洗澡的大木盆端到屋里,把门关紧。蓉蓉在里边倒了热水,又添了凉水,小宝很久没有闻到暖水的气味,蓉蓉把他那身褴褛的衣裤脱下来,把他放进木盆,暖暖的水一下涨上来,淹没了小腿和屁股。香香的肥皂和白白的毛巾放在一旁,蓉蓉的手在小宝身上搓洗,顷刻,一盆水变成了黑汤。蓉蓉用大块毛巾把小宝围住,端盆出去泼掉脏水,又从锅里舀上热水,从水桶里倒上凉水,又细细地洗第二遍。�从木盆里出来,小宝换上了蓉蓉给他买的一身新衣服,觉得自己换了一个人。�洗净的头发不像刺猬了,倒像女孩一样披在头上,蓉蓉领着他去十字街理发。�雨后的天空显得格外的蓝,小宝穿着干净的新衣服走在太阳和蓝天照耀下的大街上,感到那样的温暖。�小宝很乖地坐到小理发店的椅子上,理发师一边逗着他笑,一边用银光闪闪的剪刀“咔嚓、咔嚓”将他的长发剪短,之后又用理发推子修剪。不一会儿,小宝便变成了一个精神、干净、机灵的小宝。�十字大街是最热闹的地方,没娘的小宝被蓉蓉打扮得焕然一新,人们一扫往日对蓉蓉冷漠的表情,由衷地生出一种友好和尊敬,热情和她打着招呼,这让蓉蓉体会到一种亲切。这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她心里不由一阵感动,生出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