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毒的太阳总算坠落在西边的山峦里,却依然把大半个天边烤得昏黄红灿。紧挨着村南边的是竹茂花艳的百亩荷濠,从远处望去,整个儿一片都遮掩在大濠四岸的垂柳和绿葱葱的芦苇塘里,透出一股子灵秀仙气。�天气燥热难耐,热得人们有一种无处躲无处藏的感觉,只觉得黏稠的汗水蚂蚁一样地在脖子上蜿蜒爬行。吃过晚饭,大街上、胡同里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乘凉聊天,在谈论白天揪斗四类分子凤仙启的场面。凤成全烦躁地出出进进,他拿上一卷旧凉席上了房顶,手里的破芭蕉扇不停摇动,汗水还是将半袖衣衫溻个透湿。一会儿他又从房顶上下来,他觉得憋闷得透不过气来。老伴递给他一张擦汗的粗布毛巾,说:“你烦躁得慌就出去走走,别老憋在家里,其实挨批斗也不是你一个人,听说杨村的支部书记杨破盆、五里堡的支部书记祖二狗都陪了斗。咱得想开点儿,这是运动,收音机里说向一切当权派开炮,又不是冲你一个人来的。”�凤成全摇了摇头,没有接话。他一个人从村落里走出来,站在村南百亩濠坑东岸上。这个凤凰街村八千多口人的一村之主忧心如焚,不只是因为他和四类分子一起被“革命造反团”揪斗,老天爷也和人们作对,从去秋到今夏这二百多天里,天上几乎没掉过一滴雨雪。小暑大暑灌死老鼠。而这个雨季,整个冀西平原的上空不见一丝云彩,毒花花的太阳,没有止境地悬在头顶,凤凰街村内野外满世界的干枯颜色。天空飘荡着的是焦糊气息,干旱就这样无止休地持续,眼瞅着吐穗的玉米快旱死在地里。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的战火在凤凰街村上空硝烟弥漫。凤成全坐卧不宁,顺着濠坑的东岸向南边走去,十几米深的濠坑只剩下齐腰深的水。凤成全借着月色向正西望,远处恒山梁上一层层的红灿,他的心里毛茸茸地蠕动起来,两眼满濠坑地寻觅,嘴里骂着:“操,这狗日的南蛮子,他怎么盖住了这涌泉水眼,这狗日的。”�他茫然地立在濠坑岸上,枯井似的眼坑里冷丁儿地潮潮润润,回想起小时候爷爷给他讲的凤凰街村的来历。相传,远古时代,为了繁衍人类,王母娘娘降旨龙凤,龙从于云,凤从于地。凤凰鸟仰卧于恒山之下,展开它的双翼,伸直它的凤尾,头饮大濠水,它生一个蛋变成一个人,生十个蛋便出一个官,凤凰街村便由此而诞生。村南三里处,一条小溪,九曲回肠,窄窄的河道里,河水平缓而凝重;村北十里远,一条大河曲曲弯弯,宽宽的河谷里,河水清澈且荡漾。经年历月,村内的百姓,承凤凰之恩泽,纳凤凰之精血,人丁兴旺,生机勃发。某日,一南蛮子路经于此,站在大濠西岸通往京都的大道上仔细观望,不免大为惊愕:这还得了,凤凰下十个蛋就出一个官,这天下人间不就成了北方侉子的天下?南蛮子暗起歹心,待夜深人静,弄来两个直径三米大小的石磨盘,封盖住了两个泉眼,百亩大濠自此泉水断流,濠干苇枯,凤凰鸟渴死在大濠岸边。�凤凰街村是这百里之内少有的大村,这荷塘更是冀西平原少见的沟沟汊汊、碧水滢滢的百亩荷塘,因此,十里八乡的百姓对凤凰生一个蛋变成一个人,生十个蛋便出一个官的说法深信不疑。村名和凤姓便是依据,除了凤凰街村两千三百多户人家,凤姓在其他地方实属稀少罕见。凤成全在任二十多年支部书记期间觉得干得最满意的一件事,就是请省测绘局绘制了一张两千分之一的凤凰街村地图,地图上用不同颜色标示出村内姓氏居住的分布图。当每户人家把地图贴在自家墙上细看时,都大吃一惊,凤凰街村的地貌和五颜六色的姓氏分布图,恰似一只仰卧的艳丽凤凰,再一细看,又酷似一个睡眠的人。自此,凤凰传人的说法在人们心目当中,更是名副其实不可动摇了。�凤成全又派人到县图书馆借来了五卷本《县志》,三名小学教师用了两个昼夜,翻阅了《县志》上的章章卷卷,查出乾隆年间,凤凰街村凤启臣曾在河南淮阳任知县,这给凤凰街村的人们带来了荣耀和希冀。时至今日,两千多户人家堂屋的正墙上还挂着凤凰的画像,村里不论谁家的女人怀了孩子,都要由家人搀着到村南大濠西岸的凤凰庙里祭上丰盛的供品,燃上几张黄表纸,面向庙墙上泥塑的凤凰磕三个头,以保佑孩子魂安体健,将来官运亨通。�从凤成全记事起,百亩大濠就清水未断,每年雨季,大大小小的降水从凤凰街村大街小巷汇入大濠,使濠水常年保持在四余米深,濠内长满了芦苇和荷花,四十万立方米的蓄水成了方圆四个村五万余亩土地灌溉的源泉。村里还没用上电,县农业局无偿支援的那台三十八马力的锅拖机昼夜不停地响着,水仍然从未抽断过,因濠底无数个小泉眼使濠内的水得以补充。只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连续三年大旱,地下水急剧下降,百亩大濠才水干鱼死。那时凤成全联合四个村的万名劳力挖濠寻水,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奇迹发生,挖出南蛮子用石磨盘盖住的两眼大泉。然而百亩大濠深挖了一米有余,一切都是徒劳,仍不见被盖住的泉眼。�凤成全坐在大濠岸边树墩上一声声叹息,他的心里充满了孤苦和凄凉,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1941年加入共产党,从支援清风店大战到解放石家庄抬担架负伤,从1943年建立党支部直到现在一直就任凤凰街村党支部书记,从斗地主分田地到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自己都是冲锋在前身先士卒,可今天落了个和大地主凤仙启一块被“革命造反团”揪斗的下场。虽然是陪斗,但胸前那块板子上写的是“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凤成全”,名字上面还划了三个红色叉杠。凤成全默默自语,莫非这当了二十多年的党支部书记要被“革命造反团”打倒?凤凰呀凤凰,我在这里给您磕头了,咱凤家难道又要遭此大灾了,您要保佑呀!�凤家祠堂和凤凰庙于一个多月前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战斗中被“革命造反团”砸了个稀巴烂。凤成全面朝大濠十分虔诚地磕了三个头,他昏昏沉沉地坐在了地上,身子陷入一种麻木状态。潮湿的闷热没有丝毫减弱,寥廓的夜空繁星满天,天河像一条迷蒙的云横贯头顶,一颗流星划过,陨落在西南的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向村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