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无限怀念有限悲伤

就让我相信青青是“因为爱所以爱”——就让我相信她所说的她在很多年前借住在我那套房子里的时候,就已经默默地爱上了我,正是因为她默默地爱上了我,所以她当年离开了王小西;就让我相信她在酒吧里看着我带着醉态百出的朱芳华回家的时候,心动不已感到对我的渴望与日俱增直到无法抗拒;就让我相信,我是她少女时代的梦想,我是她青春年华的偶像,我是她心中的爱,是她的神,是她的英雄。

赵本山说“谁也禁不住忽悠”,我当然也不例外。她让我相信了我是一个值得爱的人,为此我将原谅我自己,也将原谅我和她的关系——无论我和青青发生了什么,我将永远原谅我自己。尽管我已经35岁,尽管我已经有了老婆孩子,尽管我前妻还住在医院,尽管我还常常缅怀和她的美好岁月,尽管我看不起王小西,尽管我明知道青青曾经和小西一起睡在我的床上肩并肩头并头,尽管我还有缠手的工作,尽管我知道查尔斯在不停的找我的麻烦,尽管尽管尽管有无穷无尽的尽管,我只能原谅我自己,我和青青从有距离接触到零距离再到负距离,我们一气呵成,我们在一个夜晚完成的事情,比我和朱芳华一年做得都多。事后想一想,我认为朱芳华和青青相比,实在是太失败了。朱芳华太纠缠于一些所谓的“核心问题”而不是“关键问题”,她一定要时时刻刻搞清楚我和她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爱”,是哪一种“爱”,因此我们很累,我们常常是高高兴兴聚到一起,但三言两语就争论起来,最后落实到“我们之间是否相爱”这一核心问题上,一到这一层面,两个人就像开学术研讨会上狭路相逢的对手,为了一个抽象的命题,不惜针锋相对唇枪舌剑,双双都抱定真理,并决心为之牺牲,只可惜真理是相对的,我们浪费了那么多美好的时光;但青青不一样,她从来不关心男女之间的“核心问题”,她只重视“关键问题”——两个人只要感觉好就好,管它什么叫爱。她从来不问我是不是爱她,有一次我们看了一个什么烂电影,里面有一句台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你是我想要的女人,是我从一生下来就想要的女人”,青青要我也对她说这句台词,我不肯。她揶揄我,笑我,拍着手戳着我的脑门儿说:“你真呆,说说也不要紧的,我也不会当真,你又没有损失什么。”

我当时很吃惊,因为换做朱芳华,不要说我不肯说,就是我肯说,但速度稍微慢一点,语气稍微差一点,她都会真哭真闹。可对于青青,她完全无所谓,她要我说,不过是为了制造气氛,制造感觉;我不肯说,她也不会就此认为我不爱她,不喜欢她,不重视她。或者,我爱她喜欢她重视她与否对她而言都不重要?总之,青青是一个优秀的情人,她不需要我的承诺,又很容易快乐,她就像那些讨人喜欢的小宠物狗,你只要对她好,她就高兴;你冷落她,她虽然忧伤,但只要你稍微一改变态度,她马上就又雀跃起来,完全不记前嫌。

生活以前所未有的趋势迅速复杂化。我照例一早要到公司,检查我负责制定的并购计划书,督促各路人马按照进度表推进;我照例要下班后去医院照看芳华,如果有一天稍微晚去了一会儿,我那天接下来的时间就会坐立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我照例会在护士关灯的时候离开医院准时开车去丽晶国际公寓。青青只是简单的告诉我,她以前有过一个很有钱的男朋友,这套房子是他给她的分手费。我说过她是那样一种女孩子,她要告诉你的,都是她想让你知道的,她不想让你知道的,你问也白问。比如我问她,如果那个男人现在回过头来找她,她是不是会回心转意;她立即很聪明的反问:“朱芳华现在如果要和你重温旧梦,你怎么办呢?”还有一次,我问她——“就不怕我骗你吗?”她说:“你能骗我什么?骗我感情?我还怕你不肯骗呢!”说句心里话,我一直对我和青青的事情稀里糊涂,事后回想起来,有点“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感觉。

我亲爱的老妈永远会在我最乱最忙的时候找我的麻烦——这几乎是铁定的。翠西一早到我的办公室,她想趁别人还没来的时候跟我谈谈。她觉得我们并购案可能会遇到麻烦,她猜测有一个“影子”在和我们做“争购”,不过“影子”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因此我们处于一个非常不利的位置,有可能最后我们的并购完全失败,而“影子”浮出水面成为最大的赢家。我当即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以后就别在这儿混了。

我老妈就在这个当口打进电话,一张口就是兴师动众的口气,像评书中的岳母:“我问你最近在忙什么?”幸亏不是宋朝,否则她非得飞针走线在我身上刺几个大字不可。

“上班啊。”我被问得一楞,脑子刹那间像一个刚启动的586,各种程序迅速运行。她不会是听到什么风声?是关于我和朱芳华的?或者是关于青青的?不至于啊,消息不会走动得这么快吧?

“上班,你上的什么班?我问你,于连的女朋友是不是你给安排的?”

“对啊,她不是说要到国际大公司锻炼锻炼,做什么都行吗?”

“做什么都行,做婊子就不行!”我老妈情绪激动,慷慨激昂。

“我们是让她做前台,也叫RECEPTION,就是接待的意思。”

“她和于连要分手,你知道不知道?”

“妈,于连又不是你儿子,分手就分手,你急什么?”

“我是看不惯这种女人,什么东西,才上外企上几天班啊?就看不起中国人了。”我妈有个毛病,她最看不惯年轻女人,她们做什么她都看不惯,你别让她逮着机会,只要有机会,她就会来一出“击鼓骂曹”,而且如果你不及时制止,她就会像一面瀑布一样——“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的那种。我赶紧趁她还没有热身完全,一把截住她的话头:“妈,你打的是分机,人家在前台什么都能听见。”

“听见怎么了?我就是要让她听见。”

“妈,我这儿还有事儿呢,上班时间。”

“行,你下班回来一趟,我得跟你说说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

“我这两天特忙,走不开。”

“那你妈要是死了呢?你也走不开?!”这是我妈的杀手锏,她只要一使出这招,那就打遍天下无敌手了。可惜,这个世界上,她能使用这一独门暗器对付的敌人只有我一个。让她得胜吧,不知道我自己老了,会不会也对自己的儿子这么说,我想我不会吧?但愿不会,我可不忍心专门针对我的儿子研制一种独门暗器,只要他不听话,立刻手到擒来,将他生擒于马下,管他在谈几个亿的并购方案还是身陷情感泥潭不能自拔。

我们的并购计划的确进展得不顺,已经落后于我的时间表两天了。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并购小组又出现了人心浮动。我猜测一切都是查尔斯搞的鬼,他希望控制整个计划,控制计划的每一部分,他甚至私下里请翠西吃饭,对翠西说他有一个朋友请他推荐一个公关总监,年薪80万,他问翠西是否有意跳槽。翠西不是傻子,这么好的事情怎么可能落到她的头上?她工作还没有两年呢,又没有做过什么独立的项目,也缺乏广泛的人脉,谁会傻到拿80万的年薪往她脑袋上砸呢?除非是想砸死她。翠西不是一个是非的人,但是她也明白在这样的公司,她还是要有是非。所以她提醒我,查尔斯在做拉帮结派的事情,他拉拢一部分人,对他们许诺,如果由他来做项目经理将怎样怎样,还说服一部分人到其他公司就职,以瓦解我的部下,而对那些油盐不进的主儿,他就采取让他们不舒服的方法,比如说不在他们的报销单据上签字,对他们要求的配合迟迟不予理睬,更过分的是,他会给我们的客户打电话,说这个项目完全由他负责,这什么意思?他打了这样的电话,人家还怎么工作?

千头万绪,需要我好好想一想。一个上午,我所做的事情就是单独跟小组的每个成员谈话,问他们的进度,听他们的意见,揣测他们的想法,以及考虑他们是否跟我一条心。到了中午,原本我想好好休息休息,但一想到我那老妈,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一路狂奔赶到她家。还好,路上没有堵车。

进了家门,饭菜已经摆到桌子上。我一坐下就狼吞虎咽,我吃完了老妈还在细嚼慢咽。我看看表,已经快一点了。即使下午去办公室稍微晚一点,也得抓紧时间了。我跟老妈说:“妈,你早上干什么发那么大的火?怎么了?”

“怎么了?等我吃完饭慢慢跟你说。”

“这可使不得,老妈,你边吃边说行不行?我还得赶回去上班呢。”

“啪”的一声,老太太把饭碗往桌子上一墩——你上个班有什么了不起?你妈没有上过班吗?我给你打电话,你也经常不在办公室,怎么跟你老妈说几句话就耽误你上班了?还拿上班来压你妈,你长能耐了!

我知道我又踩她神经上了。我妈以前是一个厂的党委书记,好歹是个官,她早习惯做报告了。我觉得她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善于交流,最大的爱好就是给人家扣帽子。现在不上班了,这个脾气还不改,常常看着看着报纸就会给我打电话,有的时候还给人家报社打电话,问人家登这样的文章什么意思?气愤填膺。

我只好闭嘴,像一个等着听领导做报告的临时工,踏踏实实的坐在饭桌边。我老妈满脸怒气,绷着一张满是皱纹又牛逼烘烘的老脸,重新拾起碗筷,“吧唧吧唧”的吃。她嚼东西的声儿可真大,吵得我都快疯了。

“你下午几点上班?”

“应该是一点半,稍微晚点也没关系。”

“那你中午回来干什么?”

“不是你要我回来一趟,我不敢耽误。”

“你晚上下班回来不行吗?”

“晚上我们常常加班。最近特别忙。”

“我也没什么事情,我就跟你说,把于连的那个什么女朋友给炒掉算了。”

“妈,那个女的碍你什么事儿了?”

“我看不惯,她这不是欺骗于连的感情吗?”

“两个人的事儿,有什么欺骗不欺骗的?再说人家姑娘家骗于连的感情有什么用?他于连的感情能当饭吃能当衣穿?最多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原本感情基础不牢靠,分开各奔前程有什么不好?”

“你是说那个女的没什么不对?她这叫嫌贫爱富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可嫌贫爱富有什么错?你当年死看不上朱芳华还不是因为她穷?”

“你怎么跟你妈说话?我不是嫌她穷,我是说那样的人家出来的女孩子必然没有教养,最后怎么样?你不听我的,结婚一年就离婚了吧?”

“这么着吧,你让于连想明白,他们俩要是闹意见拌嘴,年轻人赌气说分手,咱们就别瞎搀和,要不过两天俩人又甜如蜜的,你说咱们这叫干什么?”

“倒也是,我看于连也是一个没志气的孩子。什么样的媳妇不好找,偏偏要找那样一个!这点我看他就不如你,前脚说把她朱芳华休了就休了,紧接着后脚就领回来一个更好的,第二年就生一个大胖小子,让她朱芳华彻底断了念想!”

“成,妈,我先走了,班上一堆子事儿。”我知道我妈一骂起朱芳华来就没完没了,其实都十年了。说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芳华结婚的时候不主张大操大办,老人家觉得儿媳妇不尊重自己——我儿子名媒正娶的媳妇,怎么就非得偷偷摸摸的?有啥见不得人的?芳华倔,就是不肯穿上大红旗袍到酒店里给叔叔大爷敬酒,我知道,这一方面的原因是她的脾气,她是不喜欢这类“俗事”的,要她做这些事情,她会疯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不想跟她家里伸手要钱,她下面还有一对龙凤双胞胎的弟弟妹妹,她妈是一个历经“文革”磨难的翻身小知识分子,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我妈这样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对我们的婚事,她摆出一副“儿女婚事概不过问”的迂腐相儿,公然采取不支持不提倡也不理睬的“三不主义”,傻子都看得出来,她怕的是什么——说穿了,她怕我们跟她张口要钱,怕得连机会都不给,就那么绷着,不冷不热,那劲儿可真难拿——我都替她难受,有几次我差点跟她说:“您别闪着我们,故意跟我们保持距离,我们跟你汇报婚事,还真没盘算过从您那里收钱。我们就是走个过场。”

话说回来,真要到酒店风风光光的办喜事,没有老一辈的赞助,就凭我们这对大学刚毕业的狗男女,那实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光我们家出钱,芳华娘家一分不出,好像也不好吧?这么僵来僵去,最后芳华对我妈说:“我现在还在上研究生,一军又刚工作,都没什么富余的钱,要不就旅行结婚一趟得了。”我妈当即大怒:“出去玩一趟就算结了婚?那和私奔有什么两样?姑娘,你不要脸我们老许家还要脸,我就一军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委屈他,让人家说他没爹,娶个媳妇都摆不起席,我是要脸面的人,我要是没有这张脸,我活着怎么见亲戚朋友?死了怎么去见一军他爹?”

我怎么又想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我一路往公司开,一路想过去那些烂事。唉,要是当年有钱,何至于为一个结婚仪式闹得婆媳不和鸡犬不宁呢?

我一回到公司,翠西就来找我,说总部来电话,要我最近飞一趟香港,可能是公司高层有什么新的方案。我说好好,我这就跟总部联系。翠西不放心的看着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拍拍她的肩膀,对她说:“一有什么消息,我第一个让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