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着芳华到医院的时候,胡高已经办好了所有的住院手续,率领两个护工站在住院处入口做翘首以待状。那两个护工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都特有“眼力见儿”,两人一同迎上来,一个搀着芳华,手里拿着病号服;一个接过我手里的大包小包。我们一行五个人上了电梯,直奔化疗病房门口。那是一扇大铁门,灰色的,关着。门口拥着好多人,他们目光呆滞神情复杂,其中还有一个女孩子一面哭一面给家里打手机:“大夫刚才下了病危通知书,让家里赶紧来人,你们什么时候来?化疗已经停了,怕出意外。”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地方太陌生了,那么多不幸的人聚在一起,我在写字楼里呆久了,应付这种局面完全没有经验。
两个护工,一个姓刘,叫刘姐;一个姓李,叫李姐。说好白天由刘姐负责,晚上换成李姐,白天晚上都是100元,先预付每人100元,如果朱芳华临时要买什么东西,就由她们先去买,花完了再给,护理费到这个疗程结束,出院的时候一并付清。这些琐碎的事情,胡高办得很好,既周到又分明。医院的规定,家属只能在下午三点以后探视,别的时候,除了请护工,谁也不许在病房里陪着。
朱芳华到了那个大铁门的门边,忽然又说不进去了。那哪成啊?我们按了门铃,一个小护士开了门,板着脸:“想好没有?这可不是商量事儿的地方。想好了再来!”砰,门关上了。两个护工左右开弓地劝,胡高耐下性子和颜悦色地哄,并且许诺下午三点一定过来看她。芳华还是不依不饶,最后胡高说:“一军跟我商量过了,我们轮着来看你,他一天我一天,我们排一个班;要么我每天下午三点过来,他下了班来接我班儿,我们换防,你看成吗?”
妈的,我什么时候跟他商量过了?
再按门铃,一直到门铃响得不耐烦了,那个板着脸的护士才出来把门开开:“想好了?签字,保证不外出。我告诉你,这可是做化疗,不是闹着玩的,不能想进来进来想出去出去。签好了?我告诉你啊,要是擅自出去就算自动终止治疗,住院押金概不退还,一切后果自己负责。成了,家属回去吧,下午三点以后过来。”
门“匡当”一声,关上了。
“一军,不好意思呵。你看你能不能天天过来一趟?医生说病人的情绪挺重要的。”我们一起上停车场取车,胡高边走边跟我说,语气诚恳,他似乎想跟我做一番深谈。
“我尽量吧。最近公司特忙,我还得赶着去开会呢!”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他老婆生病,我天天探望!我估计那俩护工一准儿在心里犯嘀咕,一个女的生病两个男的陪床,让她们琢磨去吧。
又开了一天的会,昏天黑地,头晕脑涨。
上市、价格、股权置换、包装、底线,我的脑袋瓜儿嗡嗡做响,方案一,方案二,方案三;每个人的方案在别人看来都有天大的漏洞,这是因为每个人都希望按照自己制定的方案开展业务,他们互相攻击别人的方案,拼命推广自己的方案,这就是令人兴奋又激动人心的高尚工作。我是这个项目组的组长,我需要做的事情,并不是把这个并购案做得天衣无缝史无前例,而是要协调所有人的利益,让每个人都感觉到这件事情对他们有利可图,否则,你的计划做得再好,没有人给你执行,或者你在前面做,后面一群人在后面给你拆台,还有人看你热闹,你能干好才怪!就算你单刀独枪的把事儿办了,你也就是一个孤胆英雄,最后你在公司里失去人缘,每天上班下班就感觉背后有无数小暗箭,冷飕飕的,你还会有什么发展?那属于典型的“赢得战争失去和平”,我才不呢!
我看了大家一眼,快5点了。说了5个小时,该累了吧?我选择在这个时候开始说话:“这样,我们先不急于做方案。”
“怎么能不急?总部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查尔斯公开叫板,我们一向处得不错,但自从他有几起“性骚扰”的投诉以后,失去了总部的信任,虽然那些事情最后都不了了之,但毕竟也不全是空穴来风。我怀疑他认定我窃取了本来属于他的项目,他一直认为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需要汇报工作,应该是我向他汇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提供方案,我来说“YESORNO”。
“对,正因为我们的时间不多,所以才不能急。欲速则不达。”收拾他还不容易!小菜一碟。搞搞清楚,谁是头儿!我觉得爽极了,权力真是一个好东西,谁要说他不喜欢权力,要么他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权力,要么他是虚伪!想一想,就在不久前,查尔斯竟然跟我说:“许,你要学会服从!”那次我们为一个方案争执不下,他眼看不能说服我,居然就直截了当让我学会服从,凭什么要我学会服从,不是你这个狗娘养的白痴学会服从?
我清清嗓子:“翠西为我们制定了一个时间表,我们必须严格按照这个时间表的进度完成自己分管的工作,也许再多给一点时间讨论,再多花一点时间调研,再多给我们几个月几个星期,我们还能做得更好,但是时间不由我们说了算,我们只能在给定的时间内做得最好,我们不能在时间到了的时候,说等一等我们还没有完。”这些煞有介事听上去很有说服力的话,我也会说,而且一套一套的,根本不必MBA培训。
最后,我做了决定——我认为当务之急是确定时间表,接着,我制定了计划方针策略并且要求所有人按照我的时间表推进。没有方案一,方案二或者方案三;没有计划A或计划B计划C,只有一个方案,一个计划,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完善执行这一个方案计划,而不是百花齐放,每人都提出自己的设想。要不,要组长做什么?
事后,翠西跟我说,她觉得我有一点点强硬,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我这种作风。我当时火急火了地要往医院赶,没顾上跟她多说,只是敷衍她几句,跟她说:“所以需要你做我的助理,你来协调嘛!看你的了。”我就差像日本电视剧里的上班族那样,给她来一句“加油啊!”
我踏进病房的一刹那,几乎惊呆了。朱芳华,从早上分别到晚上再见,统共有几个小时?她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她当时正趴在床边大声呕吐,那种声音之大之恐怖,近乎于哀号,两根麻花辫子乱蓬蓬的耷拉着,完全没有光泽,李姐看见我进来,对我说:“一天没吃东西了,什么也吃不下,吐的全是黄水。”
这是一个大病房,一共有五张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活死尸一样的人,除了芳华以外,全没有头发。我忽然意识到,芳华也将像她们一样,终有一天将失去所有的头发。
守在病床边上的,只有一张椅子上坐的是一个脸上还有些光彩的年轻小伙子,看样子病床上躺的是他的未婚妻或者新媳妇;其他几张椅子上坐的全是愁眉苦脸的中年男子或者老年妇女,他们全是病人的父母。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一旦病了,真心疼的还是自己的爹娘。朱芳华住院后没几天,从她们那栋楼上跳下了一个得乳腺癌的年轻女子,据说是因为她老公要她签字,如果一年之内不能康复,就自愿解除婚约。听护工之间咬舌根子,尽是哪个女人的老公“真德性”,老婆生病还对着脸骂“你怎么不早点死”;哪个女人的丈夫“特混蛋”,把老婆往医院一扔,就失踪了,要手术没人签字,押金花完了找不着人续。李姐跟我说:“像我们女人,老伴要是病了,我们一天24小时心思都得在这个事儿上,哪像男人,老婆病了,自己该忙什么忙什么。”我不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什么,也许她错认为我和朱芳华有特殊的关系,比如说我是朱芳华的娘家大哥,她希望由我来给胡高施加压力,让他在病房的时间更多一些?
其实,在病房陪床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情,首先病房很拥挤,没有足够的椅子,一张病床只配备一张陪床的椅子,而且规定不允许家属坐在病床上,所以我到了那里,如果我坐下,护工就得站着;第二,病人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如果不在睡觉就在呕吐或者哭闹,陪床的人完全是爱莫能助,相当于陪绑,精神备受折磨;第三,病房里空气沉闷,环境嘈杂,而且最要命的是永远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来苏水混合着福尔马林以及排泄物呕吐物不一而足,那种味道让人感到绝望和腐朽。我常常是在朱芳华的床前站一会儿,如果她睡着了,我就嘱咐护工,等她醒来,再到走廊里找我,我宁肯在走廊里等着,坐在冰凉的公共塑料靠椅上,也不爱在病房里呆着。当然,胡高也这样。我去医院的时候,常常看见他在走廊里打手机或者看报纸,他一看到我来了,就赶紧向我解释,说他刚离开,或者说朱芳华刚睡着,其实,他没必要对我解释,他用不着心虚,他对朱芳华好或者坏,与我并不相干,他也不必向我做出汇报——至少在“朱芳华项目”上,我不是他的领导。看得出来,好几次他都想跟我好好谈谈,但是每次话到了嘴边,他又都咽回去了,或者绕一个弯,拐到别的的话题上。比如他会跟我说:“我刚从里面出来,芳华还没醒,要不咱们先上什么地方坐一坐?”我说就这儿坐坐吧,别走远了。他于是连声说“对对”。再过一会儿,他会给我递过一张报纸:“你看过今天的晚报了吗?”
“有什么新闻吗?”
“哦,没什么。”他又没话了,但很明显他是要说什么的。
我翻他给我的报纸,还真是没什么新闻。不过,读报是很好的伪装,至少可以伪装成专心读报,否则和胡高一起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你挺忙的吧?”胡高没话找话的能力太差,我只需要点点头就可以完成他的问题。
“你刚才路上过来的时候堵车吗?”
“还行。”
“我怕赶上晚高峰,干脆在这儿多呆一会儿。”
“也是,多呆一会儿,也没人收你场地费。”我虽然不打算跟胡高深交,但也不愿意让他觉得我是故意晾着他。
“对对,不过我的车在下面,一个小时五块钱呢。人呆着不收费,车呆着可得交钱。你说这医院也真够孙子的,光停车费他们一年都收多少。”胡高明显想制造一种谈话的氛围,我尽量配合他,因为我也希望他能打开窗户说亮话,但是他就是“小曲好唱口难开”。有一次,我们坐在医院的走廊里长达40分钟,他好容易讲到:“你每天都来看芳华,不麻烦吧?”我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就当加班了。”原本我以为他要切到实质性内容上来,比如跟我谈谈芳华的病,谈谈他的打算,再谈谈对我的希望,总而言之,我认为他至少应该问问我,问问我和朱芳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想干什么,或者他想干什么,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没有,胡高就像一个打擦边球的高手,他总是擦着那些我们所共同关心的话题的边儿,并不深入,就那么擦过去了!也许,他是等着我来谈那些敏感的部分吧?还真有几次,我想如果他不肯正面接触这些敏感问题,那么不如由我来说,可是我发现真到要说的时候,还真有那么点难度。我说过我是一个律师,我习惯于没有十足的把握,宁肯暂时保持沉默。我想就这么着吧——他下午三点来探视,一直到我过来接班,我有的时候到得早,六点半左右;有的时候晚,七点半左右;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来得晚,我也会心怀内疚,也得跟胡高东拉西扯两句,什么堵车呀,临时接了一个大尾巴电话啦。胡高从来都特哥们儿的拍拍我的肩膀,那动作含义复杂,不过我向来只理解其中最简单的一层含义——啥都别说了,理解万岁。
芳华的化疗是7天为一个疗程,每天化疗时间在8至10个小时之间,一般来说,我到的时候,她都是刚巧结束化疗,一副刚上过大刑的样子,惨不忍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她没有一天不吐,她的那种吐法儿和一般的吐完全不一样,她是要把五脏六腑全呕出来,呕到没有东西可以呕,她还要趴在床边继续呕,那是真正的披肝沥胆呕心沥血的“呕”,黄水呕干了,呕苦水,再呕血,就这么一直呕到大夫过来强行给注射安定。我发现我去的全部作用就是坐在她边上,拍拍她的后背,然后想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胡高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回避,总是我刚一来他就撤退,芳华也从来没有留过他,似乎我们三个人有什么默契。
芳华化疗第3天的时候,已经掉了十斤肉,人瘦了好几圈。胡高跟我面前自言自语的嘀咕,说化疗虽然是一天比一天难,其实从感觉上说,第4天最关键。因为病人这个时候的忍受力已经接近极限,经过前面3天的折磨,很难再继续承受下去,尤其是很多病人一想,这才第4天,后面还有3天,意志薄弱一点的就会放弃。我当时领会他的意图,是希望我第二天早点来,帮助芳华度过难关。可是,偏巧第二天,我们并购小组开紧急会议,从早上九点吵到晚上7点,一帮人还如火如荼争执不休,我想也好,索性就好好吵一吵,争论虽然不解决问题,但争论可以暴露矛盾。
可是从7点15分以后,每过一刻钟,胡高就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过来。在他打到第三次的时候,我几乎有点愤怒了,我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今天我不过来了,单位有事儿!”
说完我“啪”的一声关掉手机,所有在场的人,包括查尔斯在内都吓了一跳,他们识时务地闭了嘴,会场一片静默。我不知道静默了到底多长时间,我只知道连我自己也被自己的失态吓着了。幸好翠西善解人意,她看了看手表,小心翼翼地说:“我约了9点谈一个事儿,我能请个假吗?现在8点多了,要不,我就得给人家打电话说取消约会。”
“不用取消,你去吧。今天的会先到这儿,明天我们继续讨论。”我就坡下驴,第一个站起来走出会议室。
我在医院的走廊迎面撞上胡高,他一把拉住我,语气诚恳的对我说:“芳华哭了好几个小时,刚睡着。”
“怎么啦?今天反应特别大是吗?”
“她从早上一直吐到晚上,连口水都喝不进去。到晚上拔了针,她就盼着你来,我怎么劝她都没有用,偏要出院,说不打化疗了,可是她哪儿还有下地的力气?她就摔东西,拿到什么东西就往地上摔,闹得特别凶。”
“我今天班上特别忙,实在不好意思。”
“别说了,我明白。可是芳华是个病人……”胡高欲言又止。
我们两个大男人在走廊里猛猛地吸烟,直到再也没有烟,我们继续干耗,谁也不先说话。最后,还是我耗不下去了,拔脚往病房里走,胡高跟在我后面。
芳华躺在床上,盖着被子,那被子就像盖在一片树叶上一样,几乎没有起伏。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3天掉了10斤。我轻轻地走过去,李姐一见我就站起来给我让座位,我忙制止她。不是跟她客气,是怕弄出动静来。
芳华还是醒了,她一见我,就流下眼泪,我一见她的眼泪,也忍不住一腔热泪夺眶而出。我真的想扑过去,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我真的想结束这噩梦一样的化疗,我甚至希望她能像以前一样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王八蛋,或者像个泼妇一样摔摔打打,只要她不要就那样躺在被子下面,哭得浑身颤抖而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走过去,俯下身子,轻轻的给她擦掉眼泪,我擦了又擦,擦了又擦,但那些眼泪就像一汪汩汩流淌的泉水,不停的从眼睛里流出来,流出来,无论怎样都擦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