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等于是接你妈的班。”
“不,我进去的时候她还年轻着呢,离退休的年龄还差得远。”
“你妈在粮站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跟我不同,她是负责过磅的,有人来卖粮,她就负责过磅。”
“她现在还在干那工作?”
“早就不干了。”
“退休了?”
“她死了……去世了。”
“哦是这样。”
小岚小初跟妈一起蹲在水井边上刷洗土豆,土豆一个个都很大,像香芋。妈两手提着竹篮在水池里不停地旋转,洗去表皮的污泥,然后把洗干净的土豆倒在塑料盆里,小岚小初则忙着撕土豆皮。在竹篮里一颠簸,土豆皮都绽开了,很好撕。小岚小初经常这样蹲在边上帮妈妈撕土豆皮。小初没耐心,碰到有的皮粘着撕不掉,就扔给小岚,再拣容易撕的撕。小岚说:“撕不掉你就还放在盆里好了,别扔来扔去的。”小初说:“你不是叫我撕不掉给你撕的吗?”小岚说:“对呀,可你别扔来扔去,反正我会撕的。”小岚觉得自己作为姐姐就理应撕弟弟不肯撕的土豆皮,但她讨厌他扔来扔去,他有好几次扔过来的时候碰巧砸在她手上,很疼。
“撕不掉的就放在一边,等一会儿我来撕。”妈说。
“不,我撕得掉。”小岚说。
小岚觉得自己有时候跟妈讲话就像个大人,尽管她只有9岁。当然这取决于她妈,妈几乎就把她当大人看待,妈经常跟她谈心,把一些不想说给爸听的话说给她听。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了。否则妈怎么会把她当做大人那样谈心呢?
一个头慢慢地升上来,摇摇晃晃地升了上来,踏着山坡上石头铺成的一个个台阶,那个头越升越高,先是看见一绺黑发,不一会儿就是整张脸,然后是脖子是肩膀……直至整个人都显现眼前。小岚小初一惊,瞅着爸匡云龙趔趔趄趄地朝他们走过来。小岚老远就闻到他那熏人的酒味,知道他又喝醉了。凭借以往的经验,小岚赶紧拉着小初的手朝屋里跑去,边跑边回过头对妈说:“妈,快跑。”但是妈没来得及,妈有时候的反应特别慢。小岚带着弟弟跑进屋里躲在床底下,没顾得上妈。“别出声。”小岚叮嘱弟弟。匡云龙又在打妈了,妈没有叫,但小岚听见匡云龙在断断续续地骂脏话,就知道他肯定又在打妈了。那脏话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后来像是就在堂屋,小岚猜想他肯定是把妈揪到堂屋来打了,果然,她听到了妈在堂屋痛苦的呻吟声,可是爸还在打,往死里打。小岚拼命流泪,不敢上去帮忙,可又担心妈会被打死,非常焦急。
“等你长大了,力气比他大了,一定要帮妈。”小岚说。
“噢。”小初说。
匡云龙长相猥琐,听妈说他在外面胆小如鼠,经常被人欺,可是一回到家却像皇帝老儿似的发尽淫威。小岚对他从没有“爸”的感觉,以前好像有过,可是当他发酒疯也开始打她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这种感觉了。为什么我会有这样一个爸爸呢?她经常痛苦地想。
过了好一会儿,大概是打累了,听不见匡云龙的打骂声了,小岚才胆敢从床底下爬出来,和弟弟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口,探过头,见匡云龙已倒在躺椅上呼呼大睡,而妈则趴在地上正试图站起身。小岚赶紧跑过去搀她。妈妈块头很大,长得很胖,虚胖,打不过爸爸,经常是这样被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浑身上下一片青紫。
“妈你疼吗?”小岚边搀她起来边说。妈龇着牙,没做声,小岚便知道她肯定是疼得厉害。
妈拿着毛巾去水井那儿洗脸和手,她给匡云龙打得在地上滚,弄得全身脏死了。小岚和小初也跟了去,看见塑料盆给掀翻了,那些土豆滚了出来,弄得满地都是。小岚和小初只好动手一个个拾起来。
在冯娆的介绍下,匡小岚来到一家公司做职员。那是一家彩印公司,专门承印各种精美画报以及时尚类杂志。公司规模不大,刚开办没几年,在张杨路西段一幢写字楼里租了两间办公室,印刷车间则离得很远,在南汇区,匡小岚暂时给安排在车间做校对,每天上下班要倒好几趟车,这和她原先的设想有些出入。原先听了冯娆的介绍,她以为就是在写字楼里工作,不知道公司和车间是分离的。但她也还是挺满意,挺珍惜这个工作,不管怎么说她总算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第一天上班回到家,冯娆问:“怎么样?还行吗?”她愉快地回答:“很好。”冯娆则有些不自然,她以为那老同学肯定会给她面子把匡小岚安排做个文职人员。
“我没想到她只肯安排你做个校对。”
“校对不是蛮好吗,我很喜欢。”
“可我原先是想叫她安排你在公司总部的。”
“这只能怪我,我学历这么低,总部都是些大学生,要真安排进去了,别人也会有意见。”
“可是校对挺累也挺枯燥的。”
“我倒感觉还好。”
“等过上一阵子,我再找找她,叫她至少给你安排个打字排版的活。”
“我无所谓。”
“你这可是小农思想,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就满足于现状呢?”
匡小岚傻笑笑,人心总是向高的,可要不顾实际一味把心里话说出来反会招人耻笑。类似情况她已经历过多了。她还不敢说与冯娆有什么实质的沟通,冯娆肯帮她寻找工作,仅仅是想表示一下善意而已。为此她也并没有从内心生出多少感激,她们彼此待在一起总会热和地聊上一阵,但两人之间的陌生感依然像坚冰一样牢不可破。匡小岚清楚,这是因为两人的地位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