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切结束了-拉萨酒吧

除了想了结学校那边的事儿之外,我还觉得芳芳有了什么问题。我上拉萨近两个月,没她任何信息,打电话开始是关机,再后来是停机。不知道这个鬼丫头搞什么名堂。

学校的事儿很好办,坚持退学,校方把利害关系演绎一遍,就悉听尊便了。教务处那个替我办手续的老头子神秘的问我是不是缀学办高科技公司,学习比尔·盖茨。我告诉他正是比尔·盖茨给了我一大笔风险资金,创建中国西部图形软件开发研究中心。他长叹一口气,嘟嘟囔囔说你们真他妈能挣钱,羡慕嫉妒之情如滔滔长江黄河,绵绵不绝。

没有去找我的老同学新同学道别,觉得没意思。也没去找与我有过一夜情的漂亮同学虹。在情欲一词中,情和欲应该各占50%的比重吧。但虹没有情,只有欲。和我差不多。俗话说,卖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粉的,实在不想和她打交道。

然后去芳芳的狗窝。没有人,物管也不清楚。坐在下面的花园中抽烟,看喷水池和石头大屁股女人,以及自以为是的走路像小猪蹄踏碎步的所谓白领和二奶或三奶四奶以至无穷奶。奶你妈个头哦。去芳芳供职的那家旅行社,一个满脸肥肉的前台小姐告诉我,芳芳一个月前辞了职,好像去了别的地方,具体哪儿,也不清楚。我就像阳痿患者一样心急火燎而又无可奈何。但我心里仍在嘀咕:无论如何,不能一张肥肉脸往前台搁呀,还是所谓大旅行社。如果是小旅行社,不是要找一个独眼或豁唇坐前台啰。

而芳芳……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她的斐雯丽和被丢进衣柜的人猿泰山怎么了。她的毒药、她的书、她的香蕉、她的鲍勃·迪伦、她的库布里克和阿巴斯、她的耐克和Lee、她的约瑟夫·海勒和J·D·塞林格,她的杜蕾丝避孕套,她的“像鹪鹩一般紧张”的情感世界……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她一直处于一种金钱豹的神经质的边缘,为她的奇异黑暗的气质所累。她离开这里她要去哪里呢,北京、上海、广州、深圳,不知道。这些城市,与这儿有什么区别,高楼、大马路、霓虹灯、卖场,权贵阶层的颐指气使,中产阶层的自鸣得意,下层平民的卑怯萎琐。她去那些地方干吗?她不去那些地方干吗?我不是正在往一个多少保持了自己宁静气质和价值的城市去了吗。她因为“肉体无奈”而无法与我同往,但她可以放逐自己,在她不喜欢的地方流浪。(在她的如云似雾的虚无主义的幻想里,我照出了自己的虚无主义。)

芳芳,我他妈到拉萨至少是跟你说了的呀,你这个狗娘养的女臭虫,为什么不可以和我说一声呢?我如何解决我的性问题,我和谁对话、发病,我和谁一起听鲍勃·迪伦,看色情DVD……他妈的狗娘养的杂种芳芳。而我是你的一千倍杂种的杂种。

这就是我们称为世界的破机器,昨天还和草与芳芳一同共享肉体欢娱,而从今天开始,也许,一辈子不会再见到她们了。这就叫“过眼云烟。”

我极其郁闷地到酒吧去。这次,是作为一个客人,而非酒保。

斗鸡眼和黑妹像迎接英雄一样迎接我,把我按在吧凳上,斗鸡眼要请我喝一瓶蓝剑528,而黑妹要请我喝一杯雀巢速溶咖啡。都他妈是最便宜的。

“二条,”黑妹娇滴滴说,“情绪不好哦?”

“没有的事儿,”我说,“情感世界静如止水,所以看起来有点儿波澜不惊罢了。”

“二条,”她说,“把我带上去行吗?我真想跟随你浪迹江湖。”

我哑然失笑,“黑皮肤,别给我灌迷魂汤。再灌,我他妈全身都要软了,就一个地方硬。”

“死二流子!”她笑骂。

“二条,来来来!”斗鸡眼把酒掺上,满脸堆笑递给我。这小子多半有求于我了。

看我喝了一大口,他说:“二条,你租那房子怎么办?”

“我就知道你有事求我吧,”我用右手背抹了一下嘴边的酒沫,“下个月底到期,不续租不就完了。”

“这样,我老回父母家也不方便。既然你要走,干脆我来续租。”

“好啊!只要不是我给房钱,你他妈就像官员长包喜来登酒店的套房,也没关系。不过,我那里面的东西可以借给你用。包括电视机音响。”

斗鸡眼笑嘻了。“好好好!还是二条爽。”

“你倒爽了!”我说,“我没觉得我也爽。”

“当了一次雷锋,”黑妹说,“怎么会不爽!”

“那你的意思是雷锋天天爽啰?”

“没品位,”斗鸡眼也喝起了他请我喝的那528啤酒。“拿英雄开玩笑。”

“有什么,”黑妹说,“能够和他开玩笑的人才是人,不能开玩笑的是神了。就是神,也有可以开玩笑的嘛!”

“哇!”我大吃一惊,“黑皮肤,你什么时候学会深刻了。可以读哲学博士了。”

“我还看不起,就你那破学校。”

“骂得好!破。其破无比。比爆破还破。”

“喂,”斗鸡眼说,“你那个女生,有一天来这儿,独自喝了两瓶酒,坐着发呆。”

“我一直找她不到,听说去了外地。真是疯了,你没问她什么吗?”

“问什么?”斗鸡眼一脸委屈,“她板着脸,一付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没给你说?”黑妹问。

“说了我又找她干吗。我在拉萨时给她发短信,然后是打电话,关机、停机。走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玩了蒸发了呢。”

他们没答腔。一想到毕竟是自己的私事儿,自己都是一条虫似的糊涂,他人又能了解什么呢。于是绕开了话题。“呃,那个,瘦瘦的像纸一样的家伙找过我吗?”

斗鸡眼一拍脑袋,“对了,他还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让你回来后给他电话呢。”他打开堆帐本的抽屉,在里面翻出一张小纸条,拿给了我。

我接过,看了一眼,揣进裤兜里。晚上再约他喝酒。

说起来,我要用的东西和我拥有的东西都很少。几件外衣裤,三双鞋子,一件羽绒服,两件毛衣,两套保暖衣裤,三条内裤(其中一条屁股上磨出了一个黄豆大的洞),十几本书(教科书当然不在其中),几十张CD和VCD。它们被装进两个从超市买来的废纸箱,用胶带封好。

我坐在破沙发上,看着两个纸箱,就像看见命运掷下的骰子。它们会带我去向何处呢,而那如云似雾的前程里,又有什么在等待我。赌场里有句话,愿赌服输。但我连赢和输的指征都不知晓——我的赢和我的输不知为何物。其实设置目标是多么容易!权力、金钱、女人,你几乎在每一件冠冕堂皇或不冠冕堂皇的事情的深层部位,发现这三个肿块。它们是正确的。政治上正确,经济上正确。无可厚非,无非如此,合乎人性。但拉萨酒吧算是我的人生的设置或赢利吗?

我不知道能在凯拉斯酒吧呆多久,或者说不知道我在拉萨什么时候可以自己开一家酒吧。我旁边就是十来张我很花了些功夫画下的拉萨酒吧的草图,它们曾经那样令我激动和向往,就像所谓的人生理想一样。我看着这一叠纸,它们记下了我的一个恍惚而不真切的梦。我已经并不为自己的拉萨酒吧夜思梦想了。也许如草,在一个埃舍尔循环往复的画作的阴郁气氛中,把她的酒吧阴郁地遮蔽了。那么,在拉萨过一种简单的半隐居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目标?是吗?我怀疑这个目标的真实性。我的青春的肉体会以一种驯服而恭俭的态度服从这一所谓的目标吗?

我的大脑是混乱的,模糊的,莫名其妙的,钻牛角尖的和于事无补的,就像我对芳芳和草的态度。既希望拥有,又不希望全部拥有;既喜欢自己的自由,又不喜欢她们的自由;既不打算为她们专情,又对她们的不专情耿耿于怀。在我身上,所有东西都结成了一个浑圆如足球的矛盾体。但最终,这些事情都会以一场冬季凌晨的冷雾的降临而划上句号。在这个世界上,我想不出还有比冷漠更自然和合理的解决方案了。

我会冷漠或更加冷漠。谁他妈关心。也许会热情得溶化钢铁呢。

纸先生比以前更憔粹一些。不过,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他收拾打扮一如既往——干净整洁,衣着讲究,一开口就要了一打小百威。

“喝不完吧,”我咕哝着。我总是对较大规模的饮酒运动心存疑惧。

“你还不知道我是个啤酒桶吗!虽然瘦,但也挺能装。”他说。

这倒是事实,我也不知道他那瘦瘦的腹部怎么装得下那么多水,还不上洗手间。他把软中华和zippo放在桌上,我的三五当然就谢幕了。但贴有裸体美女的一次性打火机,却不能退后,我实在用不好那种洋甩甩的鬼打火机。它太像小资了。

“不上学了?”他问。

“不上了。已经办了退学。过两天就上去。”

“父母知道吧?”

“还真是棘手的问题。打算上去了再告诉他们。现在说,他们跑来阻挡,我可没辙啊。”

“算是给你饯行吧,来,干一杯!”他举起杯子。

我们碰了杯,把这杯干了。我照例用右手背抹嘴上的酒沫子。

“你好像精神不如以前了,怎么回事儿?性问题解决得不好?”我笑问。

“饱一顿饿一顿的,没法。倒不是这个问题。近来睡眠特别差,无论如何睡不着。舒乐安定也不太管用了。”他苦笑。

“锻练一下嘛,去操场跑跑步,累他妈半死,兴许就睡成死猪了。”

“倒是可以试一试。”

我一面抽烟一面四处张望,今晚生意还可以,基本上坐满了,到处乌烟瘴气,屁话汹涌。空气中尽是啤酒在肚皮里发酵后的牛尿味儿和一大堆焦糊的烟屁股味儿。音响里隐约传来阿杜要死不活的声音,斗鸡眼的呕像。斗鸡眼和黑妹忙得像地下有块烧红的铁板在烙脚一样,看得老子直笑。跷脚老板该再招一个人了。

“你那一周两次的女朋友跟你上去吗?”纸先生自己左一杯右一杯自饮自乐。他知道在酒上我接不了他几招。

“他妈的辞职走了,我现在连她的踪迹都不清楚。”我愤愤地说。

他哑然失笑,说:“好玩儿,真是神来之笔。”

我开始抽他的第二支软中,用光屁股打火机点燃。“我在拉萨的女朋友,开酒吧的草,也他妈人间蒸发,连酒吧也没了。你说,这些,是不是什么征兆啊?”

他思虑了足足30秒,说:“还是不要探究这些事情的什么因果为好吧。本来无所谓因果的,何必增加自己的心理负担呢。该干嘛干嘛,然后悉听尊便。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点点头。是啊,我胡思乱想个什么呢,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某一点上,我们的轨迹相互碰撞,然后,又不可避免地分开,各自飞向黑暗中的黑暗的远空。但即便如此,人生无常和不可捉摸的伤感却依然萦绕心头,无论怎样挥手,也驱赶不去。

“在拉萨有什么长期打算?”

“长期打算?”我想了一想,说:“好像没有。因为钱不够,自己想开的酒吧没开,替别人打工。现在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更好的方式了。自由度更大一些,免去了赢亏这些商业上烦死人的纠缠。”

他哈哈大笑,说:“还是学经济的!真叫你去一个大企业做CEO,还不把你吓死。”

“所以才开小差嘛。”

“说不定,我什么时候也到拉萨了。”

“哦,打算去旅游?正好在上面接待你呀。”

“旅游个鬼哟!我这种人。去过哲蚌寺吧,怎么样?”

“大,”我说:“像迷宫。而且,时光在那儿是可以堆积的,不是我们的逝者如斯夫。”

他点点头,说:“我有可能去哲蚌寺修习藏传佛教。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不懂藏语,又不知什么地方可以学。”

我吃了一惊,“真的打算出家,修习藏传佛教?”

“真的。在家里做遁世者毕竟是虚掷光阴,去世界第一大佛寺修习,也许可以让我知晓人生的目的吧。之所以选择藏传佛教,是觉得那儿有真正宗教的气息。”

“好好好!”我鼓动他,“反正呆在家里也是隐居,真不如去哲蚌寺,说不定以后在佛学上还有大成就呢。我在拉萨也有了一个伴儿嘛。藏语,去民族学院问一问,要么,去甘孜阿坝住一段时间,不就学会了么。”

“如果真能成行,还打算邀树来中国,一起修行。”

“他会来吗?”

“不知道。不过遁世的人,对红尘已是很淡漠,要寻找活下去的支柱,恐怕得走向宗教,不然,只有自杀了。”

“想过自杀的事儿?”

“怎么没想过。在日本,遁世者自杀的人很多。我之所以不自杀,一是因为尚无生存的压力,二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方式。我很怕痛,对毒药之类一向也无好感。”

“我倒是从来没这种念头,”我说,“何必呢。生活就像婊子一样美好。”

“哈哈,”他大笑,“你经常有惊世格言呢!喝酒喝酒。”

我一直陪斗鸡眼和黑妹到凌晨两点打烊。与他们拜拜后,我独自一人穿过一条小巷,到了河边。分别前芳芳就是在这儿同我散步。记得那天说了要奔向黑暗的深处的话,而现在,奔跑得更快的是她。河水泛着灯光,流向下游的浑沌的广大区域。我似乎看到芳芳在一处野草丛生的河岸边出神,双眼里是望不到头的黑夜的隧道。芳芳,你太敏感,太神经质,又读了许多女人不应喜欢的书,这个世界不太适合你,就像另一个世界不适合你喜欢的尤索林一样。你还记得尤索林赤身露体站在队伍中的情景吗,以及,你所热爱的迪伦所唱的:

“把一块块踏脚石抛在身后

有什么声音在向你呼唤

忘记你已离别的死者,他们不会再跟从你

你的情人正穿过门廊

你的情人正从地板上收起毛毯

地毯也折起来,把你叠起来

现在一切结束了,蓝宝宝

好,划燃另一支火柴,重新开始,再重新开始

现在一切结束了,蓝宝宝

一切结束了,一切结束了,一切结束了※

现在一切结束了吗,芳芳。红色夜晚中的窗户上的绘画,你身体的色彩如此空虚和漂亮;在你不舒服的头脑的一百个秘密之门的背后,是频繁访问你的面目不清的高挑男人和女人,他们穿着灰色风衣,戴着墨镜,把你的另一个你质押为人质;哦,赎金在哪儿,芳芳?我在你的流淌而透明的身体里寻找你的踪迹,寻找你的锋利的刀或冒着火药味的狙击枪,你的脸漂浮在一片深蓝的浓雾中的丛林间,像一个失掉灵魂的幽灵在寻觅,对,就像宫崎峻笔下的无脸男一样;在纷繁复杂、永无止境的迷宫里逡巡,就像一条孤独的青鱼游动在浩淼的沙漠里,这感觉如何,没有家的感觉如何。

芳芳无法回答我,就像我无法回答自己一样。

我坐在我们坐过的那张铁椅上,摸出三五来抽。我想,我和芳芳,以及草,都是过的一种非主流的生活,它们虽不相同,但却岔出去,不知路的尽头是什么。它不像你一眼就可以看到终点的那种人生安排。我他妈是对未来有些惧怕了。但是,一切都已无更改的可能,只能玩儿下去。简单主义地说,换了一个城市打同一份工。

两天后,我回到拉萨,开始在凯拉斯酒吧做酒保。上午十点上班,晚上,一般是十二点下班。休息的时候,除了又把拉萨的能够去的地方又去了一次或几次外,还去了甘丹寺、楚布寺、直贡梯寺(看了天葬)、珠峰、樟木、林芝、喇嘛林寺等地方和名寺。阿里准备第二年春天去。想去的地方还多,不着急,因为我现在是拉萨人了,有的是机会。

冬季到来后,生意锐减,除了老外,几乎见不到国内游客。春节前夕,黄老板回广州了。我不想回家,便和扎西一块儿照料酒吧。也就是每天下午开几小时,晚上有客人就开,没客人就关。自由大大的。

距大年三十还有三天时,下午,我独自一人在酒吧听斯普特斯汀,邮局的人骑车投来一封信,我一看,是斗鸡眼写的。有些纳闷,平时在发短信联系的,还写他妈一封信干吗?神经病。

慢慢拆开,里面还是信封,是斗鸡眼转过来的。信是由加拿大魁北克一个叫沃森镇发到我以前那酒吧。可我没有出国的朋友啊。再拆开,两页信纸,字体绢秀,一看抬头,我知道是谁写的了。妈的,现在交往,根本用不着写字,所以,可能与你非常亲近的人,你也未必见识过她的书写。信如下:

他妈的本本儿,好吗?

我现在不大好,还是从头说起吧。

你上拉萨后的第二天,有一个团,是从加拿大来的,要去九寨沟,由我带。其实我已经很烦带团了。老实说,我的精神始终处在紧张状态,一个工作,干不了多久就会让我烦燥。但我还是带了,没法,只要没辞职,否则,这工作是不可能推脱的。

我虽然后来不再高原反应了,但九寨沟已经跑过十多次,再是童话世界也没了意识。反正没心没肺地导吧,驾轻就熟,就那么回事儿。

团里有个小伙子,叫保罗,30岁,个子和你差不多,是个小学教师,特别崇拜东方文化。一路上就坐在我旁边问东问西,他会说几句中文,但几乎不能同他的老乡大山相提并论。他问的话题有屈原、李白,以及秦始皇和康熙,时间跨度有3000年,学科跨度则是从孔孟之道到明清艳情小说再到活字印刷。我收肠刮肚,穷于应付。心想幸好自己博览群书,才不至于被番鬼问倒。

到黄龙时,他说如此美丽的景色,应该有一个浪漫的故事,我一听就知道他妈的糟糕了。他直截了当向我求婚。更糟糕的是,我直截了当地答应了。你也许觉得很奇怪,但这些就这么发生了,我至今也莫名其妙。

接下来,就是那一套繁复的境外婚姻的办理。当时不想让你知道。原因嘛,也说不清楚。虽然我们结婚的可能性很小,但毕竟,是很合得来的好朋友和性伴。还是怕引起你的不快吧。性观念虽然已经很开放,但是,从基因上说,它仍然是极其排他的。所以,不用说婚姻,仅仅就是性,也够伤害人的。总之,是不想让你受伤。你不会。是吧?

然后我们到了加拿大。他先陪我在温哥华、渥太华等城市溜达了一转,然后回到了魁北克北边的小镇沃森。沃森在北纬五十多度,真正的北方以北。它很漂亮,四周尽是一望无际的高大针叶林。在它边上的汤姆逊河观看落日,壮观美丽。你甚至还会看见成群的驯鹿在河湾边吃草,也会看见极为庞大的棕熊四处寻找食物。应该说,这儿是很适合我这类不太喜欢热闹的人的。按照中国人的习惯,这儿应该被视作农村。镇很小,只有两千人,多半从事木材加工业和采矿业。镇里的房屋有点像美国式的,都是独立的二层楼别墅,有两家超市、一家邮局、两家加油站、一个教堂、一家医院、一所小学校。

魁北克是加拿大的法语区,以前还曾全民投票,想要独立。人们交流都用法语。我又得从头学起。这儿只有我一个中国人,人们对我很友好,保罗人也很不错。但我太孤独了,超出了我需要的孤独的孤独。

沃森的秋季在九月份,就是我刚过去的时候。十月份,它的冬季就开始来临。大雪把整个大地捂得严严实实,没留下一点儿空余。天色也阴得太早,下午两三点钟就是黄昏了。到了这儿,你才能知道什么是漫长的冬季和漫长的寒夜。本来我是很喜欢雪的,但这种大架式的雪的确也让人头痛。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冬季自杀和患精神悒郁的人特别多了。

我几乎整日整夜呆在屋里看书和听音乐,精神状况也越来越差。圣诞后,我住进了沃森镇唯一的医院,我被诊断为严重的忧郁症。由于医院每年都要遇到这类问题,所以,对这种病,也很有经验。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的情况已大有好转,你不用担心。我现在信仰天主教,每个星期做一次礼拜,并且在读《圣经》,我很虔诚。我希望我的生命从我入教的第一天起,就沿着天父指引的路走下去。为我祈祷吧。

你的情况如何?在拉萨的酒吧办得怎么样了?信封上有我的地址和网址。

对了,加拿大到美国是很容易的,我已决定好了,今年夏天到美国去。J·D·塞林格不是还没有死吗,我准备嫁给他算了,老牛吃嫩草,让他占一次便宜。你觉得如何?

芳芳

1月15日

我的眼睛有些潮湿。但我知道她没事儿了,当她说她要嫁给J·D·塞林格,我就知道她没事儿了。

他妈的混帐芳芳。

我坐在椅子上,双眼看着桌布,看着它的蓝色、白色和黑色的条纹,以及蓝条纹和黑条纹里的花,足足半个小时。什么也没想。

我揣好信,关上酒吧门,骑车来到大昭寺广场。

夕阳金色的阳光把大昭寺染成一片金黄,金顶上的法轮法幢光芒四射。我站在高高耸立的经幡下,看寺门前那些磕长头的信徒。我只看得见他们的背影,他们灰色的背影。但我知道他们的面孔是那么纯静和虔诚。转经的人还在继续转着,手里摇动经筒、嘴里念诵六字真言。那些身着紫红僧袍的喇嘛三五成群站在寺前。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那个神秘的青年或少年。我没有走近去辩认,也许这并不重要。

大昭寺。这地方当然是灵验之地吧。

我合掌,默默地祷念:愿芳芳好运,愿草好运,愿梅子好运,愿纸先生好运,愿斗鸡眼和黑妹好运,也愿虹,还有鱼好运。当然,我也好运。

我看着我的身影投射在地上,长长的,在经幡投影的旁边。而前面十几米的大昭寺,庄

严地矗立在那儿。从7世纪算起,它在这儿已有1300多年了,474500多天,金碧辉煌,宛若天国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