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其实,我和芷芷都知道没什么意思,其实,我们觉得我们没必要再见面了,我们已经到了再说一个字都觉得多余的地步,我们特无聊。但我们还是见面了。见面的原因是我们同时都觉得找不到所爱的人。
她不爱来东园,对她来说,东园就是乡下。
我们对彼此过激的行为保持了一种克制,对感情上不可弥补的裂缝束手无策。
“你觉得你了解我吗?”芷芷问。这是我们俩坐在她家附近的一家餐馆所谈的话。餐馆生意清淡,只坐了三桌人,也许是晚饭时间未到的缘故。一个看似老板娘的女人在打瞌睡,两个女服务员不慌不忙地端着菜。
“那你觉得呢?”我反问。我朝天打了个哈欠。反问别人已成为我的习惯了,朝天打哈欠,在特无聊的时候也成为我的习惯了。
“我觉得不了解。”芷芷说。
“是吗?”我说,“其实你总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命运在握,但却屡屡受挫;你想稳中求胜,但总事与愿违,说穿了,你左右不了你自己。”
“说得好,”芷芷面无表情地说,“那你了解自己吗?”
“我嘛?”我沉吟片刻说,“你知道我人格分裂。”
“那人格是怎么分裂的?”芷芷问。
“怎么说呢?如果说人有一个大脑,那这大脑一定是储备知识用的。于是,我觉得大脑是管辖理性经验、认知与逻辑用的。人们往往说某人的大脑不行之类的话,就是说这个人智力很低。另外,人还有个心灵,这个心灵对我来说代表自觉、感性、超现实、非逻辑等……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就是说我的大脑与心灵分裂了。”
“里嗦的,你说你大脑与心灵无法谐调就完了嘛。”
此时的女服务员端上我们点的菜。
“我不光是双重人格,而且是多重人格。在社会里扮演各种角色。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下意识或有意识地扮演各种角色,而且扮演这种角色的原因是因为被选择,自己是没的选择的,就是说有更强大的力量选择了我们,要我们去扮演。这个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东西呢?可能是社会机器。我们是没有权力选择的,如果我们去选择,其结果可想而知,不是体无完肤,就是支离破碎,堕落消沉。”
“你还不够堕落吗?”芷芷坐在靠背椅上冷冷地望着我。说实在的,我还是挺害怕她的目光的,这种目光几乎让人联想到:是我把她的一点最后的同情心都搜刮掉了。以后,她将是没有感情的人。即使有感情,也许她也理不清楚了。
说着说着,我心里也没底。我只是说出我想说的话。我知道那些话大都是废话。人的一生,大意如此,都是在废话中度过的。
“人类文明够堕落了,比如车多,空调多,有害化学粒子使空气污染严重,臭氧洞越来越大。车要汽油,于是不断地从地下抽取石油,你知道全球的石油还能用多少年吗?”
“不知道。要这种知识干吗?”
“按目前汽车工业的高速发展,全球石油不出一百年就会枯竭。这就够堕落了,不光空气污染了,资源也消耗殆尽。”我一边说一边义愤填膺,振振有辞,像一个正义凛然的君子,实际上,我有钱的那会儿,恨不得开上法拉利宝马轿车的。这就是悖论。正义的根源就是觉得自己才是正确的。实际上,又未必是正确的。所以,真理普遍遭到颠覆与怀疑。
“别人类人类的。怎么扯到这儿了?这个问题太大了。你啊你,你总是扯开话题,答非所问。刚才我问你的是你了解不了解我。”芷芷说。随后她点上一支白色的茶花烟。显然,她对我越来越不满,正如我对她也不满一样。我总是关心大而抽象的、无边无际的东西。这种东西经常被看作思想的结晶,智慧的果实。现在对芷芷来说无疑是一堆语言垃圾。而她所说的问题正是我们迫不及待要解决的问题。
她吐出一个烟圈以后我垂头看表,时针刚好指向七点半,她说:“郎郎,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难道我们要在2000年4月29日晚上7点半开始我们新一轮的感情培育吗?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悬崖勒马吗?
那一瞬间,我突然紧张起来,我为我觉得她可能爱上我而紧张。她继续说:“你别再费脑子劳神了,我再问你一句,你觉得你了解我吗?”
“了解,”我说,为了不让她对我感觉太好,为了我继续过无序的生活,为了避开我所不能承受的责任,我又开始胡言乱语,“了解,当然了解,你意志坚定,秀外慧中,外柔内刚,你矛盾重重,既理想又现实……”
“别别!郎郎!”她把筷子扔在桌上,说,“别什么词儿都往我的身上套,我今天看你怎么这么假啊。咱们说好不是说点真话的吗?说点人话好不好?”
“我一直在说真话,你别冤枉我啊。”我一脸无辜。
“你无可救药了……哎……”芷芷欲言又止,为了躲避言词过激发展至语言暴力,再发展至扭打的局面,她似乎有前车之鉴,操持着一种矜持的微笑。当然,甭说她微笑得有多勉强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了解我的。”
“这个问题本身是非常有思想的,再问的话,就太弱智了。你知道思想与弱智就是一对邻居,只有一步之遥。”我忍不住又尖刻起来。
芷芷猛地把烟蒂扔在烟缸里,但烟蒂又弹出来,她又不得不把烟蒂捡起来掐灭在烟缸里。多此一举。她站起来,好像坐不住了。在我们相互折磨的历史中,她越来越没有耐性接受痛苦的考验了。据我所知,芷芷来东园见到小容后,她便去三里屯酒吧街找了一个男青年,与他上床作为一种对我的报复与折磨。那男青年人是批评家马牛的一个朋友,一事无成,成天晃荡在三里屯一带,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沾上毒品,现在一家戒毒所里接受治疗。他有一个女朋友就是吸毒后从五楼阳台往下跳,摔得五脏俱裂,脑壳粉碎,脑浆乱喷。吸毒后往下跳,她一定像一只鸟似的,双手张开,作飞翔状,彻底地飞向另一个世界了。那个世界不知是天堂还是地狱,鬼才知道。
桌上的菜只吃了一半,我近阶段老觉得自己的关节疼痛,所以要了一两药酒。女服务员从一个巨大的玻璃樽里用木勺斟出一两药酒时,我看到里边一些诸如蛇啊海马啊这样的动物尸体。我老觉得这样喝酒能止住我的关节疼痛,实际上,我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效果,只是心理感觉好一点点。
回到她住处以后,芷芷便开始后悔邀请我来与她一起过生日。桌上摆着我送的一束鲜花,我以前往圆明园的时候,人家过生日的时候,我送味精花椒什么的,从不送鲜花。那束鲜花外边包了一层棉质的包装纸,里面夹杂着不少叶片,还洒了水,看起来乱蓬蓬的,湿漉漉的,色泽鲜亮,数量不少,实际上里面只有八朵玫瑰。红色的玫瑰。美丽的玫瑰。搞搞资产阶级情调的玫瑰!我从来不把人的生日看得过重,比如某某人30岁了,进入而立之年了,比如人类即将跨入21世纪了,要告别过去了,对我来说,就像跌入冰窟窿一样。
“积极向上,以崭新的精神面貌面对21世纪。”电视节目主持人总爱这么说。
芷芷自己买了蛋糕放在桌上一动未动,白色的奶油上面用红红的色油滴出几个字:芷芷二十五岁生日。对我来说,那几个字有点像泪水浇铸出来的。她进卧室后,直接去了厨房,估计在那里抽烟,继续流她的流不完的泪水。厨房的门啪的合上了,从响声判断没有插门闩。每次哭泣的时候,她总是站在潮湿的厨房里哭,从不开灯。我拉开厨房的门,发现她双手抱胸,另一只手捂着脸。泪水嘀滴嗒嗒,在潮湿阴暗厨房的瓷砖上滑动。就这样滴滴嗒嗒,淹没我们可能往前发展的空间。我承认,我们的路已到了尽头。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泪水总是不合时宜地嘀嗒着,但我不是什么晴雨表,难以预测她的泪水什么时候流,什么时候不流。
在厨房里,我拉开灯,再拉开冰箱的门,取出一只雪梨削后递给芷芷,被她婉言谢绝了。她盯着玻璃窗外的小院子,眼睛红肿。小院子里只有一盆月季,上面有一朵粉红色的小花,在侧面路灯的照射下显得病殃殃的。冰箱里一年到头均有一种叫“水晶之恋”的果冻,她几乎爱不释手,百吃不厌。我以前曾开玩笑说:“你得找个果冻生产商做丈夫。”她的回答是:“不!我得找一个别墅开发商。”
我哑口无言。
我把玫瑰插在床头柜的花瓶上,再把蛋糕切好。我枯坐了一个小时后,然后提出要回家。她说她等一会儿找人玩去。我说,那我先走了。
她说,那你先走吧。
我麻木地回到东园,后来干脆找铁树他们玩牌去了。铁树不在南园,我找其他人玩牌。铁树忙着四处活动,操作,时不时地提提那条牦牛裤带,戒掉了诸如玩牌、下军棋等不良嗜好。他奔着光明的前程去了。我想象他肥硕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样子,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因为我觉得他是裸奔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