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脚朝天

夏瑟要带两个瑞典人来买画,弄得夏瑟的朋友们很紧张,惟恐自己卖不了画的纷纷打电话给夏瑟,问瑞典人什么时候来?夏瑟说:“快了。”于是,大家一直等,仿佛等自己的衣食父母一样。等了一个星期以后,大家都觉得这个事儿没戏的时候,紧绷绷的神经也就松弛下来了。正当大家把此事都淡忘得差不多的时候,夏瑟突然带两个老外到了东园。

这突如其来的“拜访”令我措手不及。我的住处一如既往的乱,像猪窝似的。桌上的饭菜已发霉,沙发上的衣裤扔得到处都是,一只暗红色的袜子像死人的舌头似的搭在沙发扶手上,另两只白袜子扔在地面,还有一只袜子我找了两天了都没找到。但我这种非正常的生活却获得两个瑞典人赞同,这是很奇妙的事,基本上属于那种“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我想他们还是把我当作第三世界的艺术家来看待。我有苦说不出,我这是迫不得已啊!要是我有钱有房子的话,我一样可以买家具一样能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以免丢人现眼,一看就是没混起来的那种。

夏瑟领头,后面跟着一对金发碧眼的男女。夏瑟介绍说,那男的叫什么罗伯特,女的叫什么勒卜斯。夏瑟说得不很清楚,我也不好再问什么。我干脆叫男的为萝卜头,女的叫萝卜丝。这样便于记忆省去一大串名字所带来的发音上的麻烦。萝卜头的脑袋滚圆,额头布满了皱纹,红光满面的,血压好像挺高。他的表情很丰富,看上去和蔼可亲,可惜对汉语一无所知,均靠夏瑟翻译。萝卜丝懂汉语,除了发音略显别扭以外,对中国文化似乎很了解,但凭我章郎郎对东西文化差异的陋见,我认为东西文化水火不能相容。谁认为两种不相干的文化还有互为补充的可能性我就跟谁急了。抽丫的,人连他的亲朋好友交流都显得异常困难,何况是大而无边的文化了。

萝卜丝除了眼神清澈以外我别无其他太多的印象。不过,那件黑色的风衣多多少少把她的身材遮去了。在我的想象中,她的身材还算匀称,最起码没有一般女老外的那种五大三粗。她举止得体,一举一动无不体现出优雅与从容。

我友谊第一的姿态下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即是:我的作品的价格问题。经验告诉我,稍有不妥,我的生意便告吹。

经过夏瑟的穿针引线,如簧口舌的阐释,再加上两个瑞典人的“独具慧眼”,他们买走了我在西园创作的两幅油画。这两幅油画也是我近年来画得最好的。在付钱的那一刻,我才心头落地,噗通作响的心脏几经不规则的跳动才恢复了正常。我脸色煞白,这是激动所致。我高兴与痛苦的时候,反应到脸上的颜色,不是煞白,就是铁青色。

我正想作奴颜卑膝、阿谀奉承状,夏瑟把我叫到阳台上,果断地摊开手掌,精明地说:“快点,别装傻,按行规办事,免得人家怀疑我们嘀嘀咕咕的,想陷害他们。”夏瑟一边说一边翘首窥望室内的两个瑞典人。

“什么快点啊?我怎么听不懂。”我装傻。

“中介费啊,别装死,”夏瑟踹我一脚笑着说,“你混得越来越油了,把江湖规矩都忘了。”

“中介费啊,”我假装突然明白了,问,“多少?”

“百分这十算了,”夏瑟说,“看你都穷成什么样子,家里跟猪窝似的,要不是人家觉得你这穷是装出来的,这生意就玩完了。”

“我操,穷也能包装啊。这年头,你既然这么可怜我,那你行行好,别要我的中介费了。你就是圣什么母什么玛利娅。”

“别废话,”夏瑟垂头数钱。要是在平时,保管她又跟我磨嘴皮子,决不姑息养奸,错失用语言“强奸”我的机会。她把钞票放进口袋,鬼鬼祟祟犹如拉皮条的。把阳台上的门打开后,她满脸堆笑地迎向萝卜头。我这时感觉夏瑟就是一个骗子,就像北京房屋出租中介公司的那些小姐一样,她们行骗的技术相当高超。但艺术乃是美的产物。美是没有国界的。美是国际化全球化的,我宁可相信萝卜家族中人的眼光,他们看中我画中的美。美可换来“银子”,这就是我经常所强调的把潜在资产转换为有形资产的道理。

我问夏瑟接下去是不是一起吃饭什么的。夏瑟说接着去铁树家。我朝她挤挤眼睛说:“祝你们好运!”

在此之前,萝卜丝与萝卜头有意探讨一些艺术问题,我却答非所问,我估计夏瑟也难以翻译这些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学术用语。我故意作高深莫测状,回避一些问题,也抓住要害往死里说了一通。比如说他们问我目前中国的影像艺术是什么样的趋势,我就一无所知,避开回答。但要是他们问我的画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创作的,我就滔滔不绝。不过,完了之后,我觉得我说的全是废话。从他们不断点头认同的姿态来看,我想我在他们眼中是挺深刻挺有思想的。我把自己包装成有思想的样子实属无奈,不然的话,下一次他们再来买我的画价格就上不去了。平时就没人买我的画,一见稀客就狠宰一笔,这就像乡村野店,黑得一塌糊涂。

他们走后,我才惊讶地发现原先我给他们倒的茶水他们一口都未沾。褐色茶渍斑斑的杯中,飘浮着几粒茶渣。想到他们也预防艾滋病与无名病毒的入侵,面无表情但却心有余悸的样子我咯咯的笑了。我傻吗?我问自己,这有什么好笑的,不是吃错药了是什么?

我后来又发现,我黑色的毛衣上沾了两根金色的软软的头发,它们应该是萝卜丝的,因为萝卜头的头发很短,我手上的头发很长。

他们走后,我马上打电话给铁树。我说,你在干吗?铁树可笑地说:“来几个朋友,来玩的。”

“那我去那边玩。”我试探性地说。

“别过来,我等一会儿就要出门办点事儿。”

瞧瞧!这年头,人为生存小心眼还不少。我也是。等一会儿夏瑟告诉他是瑞典人是从我这里过去的,铁树便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