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脚朝天

与她通完电话后,我去找附近一个画家的住处玩。那个人叫小学艺。比我小一岁,爱打扑克牌。我去的时候,他家早就坐满了人,三个人在打扑克牌,一边打一边嘴里发出“我操我操”的声音。他们打的是“憋七”,只能是三个人玩。还有一个画家坐在那里看电视,他头发蓬乱,目光迷离。穿着粗布上衣,衣服表面沾满了颜料,他双手抱膝,坐在沙发上。我看到他的指甲很长,指节缝里沾满了黑乎乎的泥垢。他盯着电视机几乎一动不动的,看样子不是在看电视,而是在发呆。我觉得他长得像一只鸟,每一次抬头,脸上总出现几道很深的皱纹。看起来年纪也不轻了。电视里有个健美操教练正在跳健美操,嘴里喊着一、二、三、四,请跟我跳之类的话。

老画家,小学艺就是这么叫他的。小学艺问他要不打牌。他说他不爱玩牌。他看着电视里的健美操教练,全是女的,她们全穿着天蓝色的露肚脐眼的服装,露出胳膊大腿的。

“这三个女教练身材不咋的,怎么看上去发育像不健全似的,腿太粗,胳膊太短,胸脯又这么大。这是什么意思吗?噢我懂了,电视台让她们来教,是为给那些身材不好的女人看的,给那些身材不好的女人建立自信心。”

“我觉得她们身材挺好的。出牌啊?出牌。”另一个画家一边看电视一边催他的上一家出牌。

老画家一直看电视,嘴里开始絮絮叨叨。我进去时他根本就没理我。这绝对不是故意的。这是一种习惯。我以前在圆明园画家村住的时候,大家都是相互不理睬的。点头哈腰那种姿态大家都是下意识地避开的。但刚住进来的画家都相互寒暄,住了一段时间后,就厌恶得不想与对方说一句话,除非有利益上的来往。

一个画家撤了,说不能太晚回去。如太晚回家,老婆在家棍棒“伺候”。他赢了七十元左右。我顶他的位置。我想赢,赢死他们。真的,我赢的欲望异常地强烈。不赢的话,我能好几天都睡不好觉,吃不好饭,哪怕赢一点烟钱我都心满意足。

但结果是,我既没有赢也没有输。

第二天上午,我一大早就醒来坐在床沿发呆。我也像一只鸟儿。我无事可做,决定去一趟樱花胡同,干点像电影中什么鸳鸯重温的情节……像什么一对出生入死的情人……我和芷芷决不是什么出生入死的情人,我们只是因为空虚与孤独而凑在一块儿,出于一种说不清的牵挂纠葛。

樱花胡同芷芷的住处房门紧闭。我使劲地敲门,叫她的名字。我的声音没有得到回应。房门上换了一把新锁,显然,以前的那把铁锁坏了。我坐在自行车的坐垫上双腿撇叉,掏出烟抽了起来。在阳光下,那袅袅上升的烟雾被四月暖风迅速吹散。我眯着眼睛,想象她见到我的样子。

她从路口拐过来看到我,呆住了,然后像蜗牛般缓慢地靠近我。

“你还没死啊?”她眼眶里噙满泪花,这使我莫名其妙,怎么一见到我就哭了。我感到她的生活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许在我和她没有联系的日子她犹如暴风骤雨里破碎的纸鹞,被生活残酷的力量撕得粉碎。“你还能来看我?”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她翻动的泪花令人感动,即使这泪水有一定欺骗性。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啦?”

不知过了多久,做在床沿的芷芷才平静下来。每每如此,性情泼辣的芷芷必有一大堆连讽带刺的语言从身体里往外泼。瞧瞧她说的话:

“郎郎,你情儿没跟着你来?没对你实行纳粹统治?也没监控你啊?是不是等一会儿你回去收拾你?她怎么这么放心让你出门,让你逍遥自在。”这时候,我发现她脸上的泪痕都消失了,根本就没哭过的迹象,仿佛这些泪水只是用唾沫沾在眼角一样,能够飞快地蒸发在春天的空气中。

每每如此,我必反唇相讥。一场唇舌之战又是免不了。

“怎么,把我引过来是为了揶揄我啊,好让你开心?行啊,你说吧。”

“哪儿敢,你是谁啊?谁敢揶揄你啊?你情儿没管你啊?”她总是把话题往“情儿”那边扯,好像不这么说,她就没快感似的。

“麻烦你别这情儿,那情儿的,这是干嘛?我哪来的这么多情儿。”

“嘿,别不承认,那天在东园被我当场抓获……”

“操,这是什么意思吗?被你当场抓获,好像人赃俱获似的。”

芷芷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不吭声,坐在床沿使劲地摁遥控板。老式电视机的屏幕不断地闪过新闻联播、老大妈跳秧歌舞、股市漫谈等节目。“我可没说当场抓住你,你又没干罪恶滔天的事。我也不是什么人民警察。你充其量干点坏事而已,能坏到哪里去?”

“你不觉得你的自尊心受到打击?”

芷芷看了我一眼,愣了一下,然后猛地站起来把遥控板扔在床上,扭头就走,走到院子里突然发现这是她的家,而不是我的家又恨恨地走回到房子。她脸色铁青,像僵尸似的直直地倒在靠背椅上说:“你他妈的够流氓的,良心被狗吃了,别给你脸不要脸的。你以为你不够坏吗?还什么自尊心呢?那个叫邓什么容的你敢保证没和她上过床吗?你以为别人没告诉我吗?”

这一下子我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既然她说出了把柄,那难道她就没有把柄了吗?有,比如阿豹。人有时候就是愚蠢,自以为把柄在握,就振振有辞了。这种愚蠢的行为也发生在我的身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情?”我一副可笑的胸有成竹。

“什么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她显得更加神经质了,“你是不是想说阿豹的事儿,告诉你,那是上个世纪的事儿了,你也知道的。你别转移话题噢。邓青容,你的情儿,这……”

“就上床了又怎么样。谁这么犯贱,告诉你这些无聊的事。我他妈的来这儿又不是听你教训我的。”

我暴跳如雷,她怒气冲冲,我们一发不可收拾,把所有的平时累积在心里的鸡毛蒜皮的事儿都给说了出来,把对方抨击得一无是处,体无完肤,恨不得把对方打入地狱。

“去,去死吧,你这混蛋。”

看看,都到了这份上了。

“你敢保证你与别的男人没上过床?”说到如此程度,我已肆无忌惮。我想我什么都不怕了。但我们违背了我们的初衷,难道成为仇人吗?

“说什么呀你?”

“你敢保证?”

“就上过,你又怎么样?”

“那你快变成公共厕所了。”

“你再说一句?你滚蛋。”芷芷脸色熬白,像一张白纸。她已气得浑身颤栗。她越颤栗我内心越充满一种奇怪的恶毒的快意。我承认这是人类兽性的一部分,凶狠、恶毒、并且愚蠢。打击、欺凌、羞辱对方是我们的本能。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活在本能或下意识的行动下,蠢蠢欲动却心有顾忌。

“你快成为公共厕所了。这座城市的公共厕所还不够,正等着你……”

我还没说完,芷芷就以老鹰抓小鸡的姿势扑了过来。噼啪,就这样,很干脆,我的左脸与右脸被她打了耳光后火辣辣的痛。我捂着脸,开始时没有还手。为什么就闹成这样呢?我们谁都说不清,反正我们俩在一起的日子没有安静过。顿时,哭闹声响成一片,我反应过来,然后扎扎实实地回敬了两个耳光,很响亮很响亮,当然也很愚蠢很愚蠢。

芷芷泣不成声,她说她还没嫁给我,我就打她了,她嫁给我以后我还不杀了她。她说我还没娶她我就凶神恶煞似的,这了得。芷芷这么说好像还有嫁给我的意思。实际上,狗屁不是。都相互伤害成这样了,谁还敢结婚呢?

反正,孰是孰非,恩怨是过,已纠缠不清了。

这是我与芷芷闹得最凶的一次,要不是以前的那段情感做铺垫,我们可能还得以法律解决问题。但实际情况是我们没有去派出所,很多问题都是靠自己来解决吧。这一次,我们把内心想说的一些极其龌龊肮脏的话都说了出来反复像洗脚水似的往外泼,根本就是无视人格与尊严。无疑,这构成非常大的伤害,比起人类在其他方面对人的无形伤害,感情伤害是微弱的一种。但我们从对方身上了解到人性中乖戾、嫉妒、狠毒、暴躁、倔强与难以妥协的一面,仿佛能够淹没一切良知与宽容。

芷芷让我滚蛋,从声嘶力竭地喊滚蛋一直喊到沙哑为止。但是,当我走到门口时又被她莫名其妙地拉了回来。她让滚蛋,但又不想让我走。看看,生活就这么矛盾。

我回到东园已是夜晚。

像往昔那些曾经让人心碎的夜晚一样,我憔悴、疲倦不堪地蜷伏在幽暗的角落里郁郁寡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