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四脚朝天

十九

更滑稽更谎诞的事情终于发生。当天下午我去菜场买鲫鱼和几个土豆回东园的时候,我惊诧地发现芷芷就坐在东园小区我这个单元楼的门口。一时间,我魂飞魄散,为她突然的出现而惊惶失措。在我的印象中,我并没有告诉过她我的住址。我是想我送走小容后才告诉她。但问题是,一个人要是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地寻找另一个人,那么一定能找到,除非被寻找的对象“人间蒸发”了,自己截断与他过去的任何联系。

要知道,正是人与过去始终发生关联,所以寻找者总能通过某些蛛丝马迹,遵循线索找到。也许,芷芷是通过其他人的嘴得知我在东园的地址。而这个人极有可能是铁树。芷芷坐在楼道门口的台阶上。台阶上垫了一张破报纸。她戴着一副墨镜和一顶棉质的棕红色的帽子,看起来很酷,双手插在红色羽绒服的口袋里,歪着脑袋看着惊惶失措的我。我想,我的脸肯定很白很白。我一直忌讳她与小容遭遇,我很难想象两个性格倔强、泼辣的女人遇到一起是什么样子。我脸都吓白了,只能证明我的心理素质还不行。我特羡慕那种潇潇洒洒看得很开的人,他们不在乎谁遇到谁。爱谁是谁啊。

“我找你好几天了。”芷芷把围在脖子上的黑白相间的围巾解下,放入包内,平缓地说。

“是嘛?”我站在她面前支吾着。我想把她带到别处去,或者找借口说自己的钥匙丢在房间里,门开不了。反正,不能让她与小容见面。我知道她们见面了也就这么一回事,但我死要面子。她们还是不见面为好。此时此刻,我龌龊的心理活动达到这几年来的高潮,就像毛茸茸、粘乎乎的虫子在内心蠕动一样。因为内心紧张,我答非所问。我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实际上我心里已充满某种乱纷纷的感觉,各种念头就像武功片里闪烁不定的武术招式,经过电脑特技处理,正飞快地掠过。由于心理活动过于复杂,我走起路来竟有昏眩的感觉,我的脸白得就像堆在楼道两侧的大白菜。我艰难地移动脚步,体验到什么叫举步维艰。楼道里满是灰尘,每向上踏一步,我都能闻到呛人灰尘的干燥气味。“生病了?”芷芷把拿在手里的墨镜放在包里。

“没,没有,没那么容易生病吧?”我说。

她未必计较我房间里出现别的女人,也未必因为一个女子的出现突然发作与我撕破脸。她很可能不在乎这一切。坐上几分钟,喝上几口茶什么的拍拍屁股什么都没表示就走了。离开以后很有可能过了一段时间又与我联系。

噔噔噔噔噔,脚步声像周围的灰尘般弥漫开来,这让我的呼吸感觉到困难。阴冷灰暗的楼道内,我与芷芷一前一后,我突然停了下来,对芷芷欲言又止。

不知她进门后看到小容有什么反应,如果她拍拍屁股,毫不在乎就走了,我岂不是挺失落。但是,难道她反应强烈,像受到伤害的猫似的用她的爪子(手掌)扇我,我心里难道就踏实了吗?我又不是受虐狂。

我忐忑不安的样子自然被敏感的芷芷一眼看透。走到门口时我看了一眼米黄色的门,然后使劲地咳嗽了几声,一边掏钥匙,一边说:“咦,怎么钥匙不见了?”这时,门嘎吱吱地拉开,小容本来微笑的脸在看到芷芷以后突然凝固住了,就像一块石头坠落停在空中一般荒诞不经,极富一种超现实的效果。小容——这位红颜知己首先发难问:“这是谁啊?”口气竟然十分不屑。

“哦,这是芷芷。你们来认识一下。”我独自走到厨房把塑料袋放在水槽里,然后站在肮脏油污遍布的窗前抽闷烟。

小容穿着我的蓝色拖鞋,沙发上还放有她醒目的绛红色的内衣内裤。可笑的是:他娘的内衣内裤上面还签有我章郎郎的大名。是的,章郎郎。章-郎-郎!小容曾说我在上面签名会被小科长发现,一定要洗干净。这是我送给小容的一套70元的内衣裤。现全文如下,仅供读者饕餮:赠给我的红颜知己小容——章郎郎。字迹像清晰有力,浓缩着我对小容全部的情感,让现在坐在内衣内裤旁边的芷芷一眼就认出来。芷芷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她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居然捡起内衣,看可一眼上面的字后,又飞快地嗅了嗅内衣,荒诞地赞叹道:“香!香!香!”小容大概被激怒了,一把夺过内衣,捡起沙发上的内裤,往卧室的床上一扔,指着我说:“她是谁?”

我彻底蒙了,我没想到内衣裤居然也成了确凿的证据。我没想到这对她们来说是一场遭遇战,可能还会短兵相接什么的。这很不符合我所说的时代的事情。我理解的和平时代是建立在相互合作、相互利用的基础上的。在这个追求经济效益,削平深度,使精神平面化的时代中,人与友谊,与自尊心,与灵魂,与屈辱彻底分手。我理解的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相互看对方、怎么看怎么像条狗的时代,那里没有卑贱与崇高之分,没有神圣与媚俗的界限,也没有蹂躏与爱护的边界,更没有主流与边缘的差距。但小容暴露出来的愤怒使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时代里的人们——她们是有尊严的,就像此时此刻,两个人都以为自己受伤了,变得急躁起来。这使我的神经紧张到极点。我开始结结巴巴,支支吾吾的。小容的穿着随意,就像我的妻子,芷芷能感觉到她与我的亲昵程度。如果我把最后一道程序没有完成的事情告诉芷芷,她一定回答说:

“虚伪,真虚伪。”

我一会儿走进厨房拧开水槽上的水龙头洗手,一会儿往桌上的杯子里倒开水。我徒劳无益地做着我的动作。我感觉到另一个我从身体里走了出来,镇定自若地做着该做的动作。我的手洗得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在短短的5分钟内,我洗了十次手,就像上面沾有洗不清的罪孽一样,我洗着自己的手、桌上的杯子、水槽里的两只碗,都被我洗得干干净净。我这是在干嘛!我悲哀地想。我把杯子与碗刷了刷。我脸色铁青,这是生活的铁青色,浮在我的脸上。每当遇到尴尬难堪之事,这铁青色便如约而至,浮现到我的脸上来。我徒劳地解释着一切,但没有用。我的生活时常平静得犹如乖乖的大海,蕴含着风暴与滔天巨浪,现在,掀起的是无数湮灭我的浪花。我置身于浪花翻滚后的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旋涡,我就在这些旋涡里难以脱身,我颠簸着,有种随波逐流的快感,有种放弃了一切的无所顾忌的快感。快感中伴随着灾难性的恐惧。

小容的眼眶噙满泪花。她说我他妈的怎么一回事。我不知这一句他妈的是骂我,骂她自己还是在骂芷芷?反正,小容把所有世界上、凡是在汉语世界里所能找到的污言秽语都从嘴里泼出来。人啊人,人一旦肆无忌惮,世界就会成为一片废墟。希特勒肆无忌惮,世界等到重新建立则要经过好几代人一起努力。芷芷在一阵冷言冷语地嘲弄以后也变得愤怒起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将矛头对准我。我平时圆场的伎俩就很拙劣,现在,我圆场的伎俩跑得无影无踪,我只能惊愕地看着这发生的一切。我生活中为人处事的技巧连着我的智力,仿佛长出臃肿的翅膀栽向虚空的深渊。

“你得解释清楚,要不然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芷芷说。

“你别跟我来这一套……”我终于忍不住了,说,“你不是和里奇那个吗?”

“谁?什么那个?怎么那个法?”

“我以为你跟里奇……”因为没有证据,我说话的时候显得心虚。即使她与里奇那个了,我又能哪个呢?但是请听芷芷说:

“放屁!谁丫这么操蛋,我就把舌头割下来煮着下酒吃了。”

真亏芷芷了,在如此心脏跳动频率比平时超过一倍的情况下还能说出如此幽默的话来。和平时代的女人们,往往在紧要关头说真话,让她们的情人就像千古罪人似的唯唯诺诺。看来,我只有低头认错了。她与里奇的事我本来就糊涂,现在更是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