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我呆在当场动弹不得。我的身体像被匪徒要挟了一般在刹那间枯萎了。一种来自意识深处的怀疑感觉令我一再推算,这个孩子是否是我的。我知道这是为逃避找借口的一种意识方法。我愚蠢地这么认为。“不会吧,你没开玩笑吧?”我唠叨着,内心却在盘算着我的退路。就是说,突然之间我变成了一个混蛋。混蛋或不混蛋,原本是一步之遥,如同隔着一张纸,一捅就破。一个人想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氓与混蛋,那太容易了,只须拍拍屁股,把自己造下的罪孽抛至脑后,一走了之,混蛋的罪名戴在我头上自然是甩不开了。
我推算她怀孕的日子,想象这颗该死的精子遇到卵子时的状况,我心乱如麻,我忘记她的例假,我与她断断续续的关系以至于我忘记许许多多生活中的细节。
我的目光闪烁不定。我使劲地拍拍沉重的脑袋。芷芷在背后冷冷地打哈哈,说:“章郎郎,你有什么想法啊?说出来听听,我没蒙你。我蒙你干吗。”
“没有啊,我可没说你蒙我,我没有。”我装作一脸无辜。
“真虚伪。”她转身去厨房拿水果。
我如坐针毡。“怎么办?”我问。
芷芷没吭声,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电视里一位年老色衰的老歌手正在唱“鲜花染红我的心,我准备把心与血献给祖国”之类的歌曲。其平庸、陈词滥调的歌词令人怀疑我们的智慧已随着抽水马桶哗啦啦地流走了,而观众却成了被电视戏弄的对象。
“怎么办?”我双手插着裤兜,来回遛达。
嘎吱嘎吱嘎嘎吱吱。果肉在她牙齿激情地撞击下回荡在我的耳际。“你要不要?”我问,“你能不能说一句话啊?”
“那你要不要。”芷芷瞪我一眼。
瞧瞧!以此来要挟我。幸好我身上并无所图。
“就按你的意思办。但你别沾沾自喜噢。”
情况似乎变得很顺利。实际上,芷芷根本不想与我有什么纠缠。身体里的小东西打掉了,算是对我的一次蔑视。这是芷芷说的。
第二天,我陪芷芷去医院。妇产科在四楼的左侧。厕所在右侧。手术室在西面走廊的尽头。妇产科门口挂着一道厚厚的帘子,所有陪女人来的男人全挡在外边,有的男的姿势让人看了相当绝望。瞧瞧靠在暖气片旁边的男人,一副极度沮丧的模样,脸色白得跟死人的差不多。头发蓬乱,头低垂,双手抱胸,一种完全被生活压垮了的感觉。走廊里阴森森的,充斥着一股福尔马林的气味。走廊墙壁上的石灰脱落,脏兮兮的。隐隐约约还能分辨出血迹来。两侧的椅子上,坐着几个大腹便便的妇女,也有几个妙龄少女,用那种防备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一有损害到她们利益的动静她们就可以撒腿逃跑,活像一只只惊弓之鸟。
医院里不能抽烟,缓解焦虑的武器似乎没了,嘴里干涩得难受,手指上空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似的,那全是因为没了香烟。我时而双手抱胸,时而把双手放在墙壁上。我无所作为,惴惴不安,像一个随时都会受到审判的罪犯。我想,许多事情,如果一定要上升到道德伦理的高度上来谈,那么生活岂不是变成了善与恶永无宁日的二元对抗。许多事情是没法说清楚的,与其让一个“偶然的产物”降生为人到世上受苦,看见他所不愿意看的一切,还不如让他在没有看见之前便把他扼杀算了。芷芷说这孩子没法要,我也这么认为,这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我们不可能结婚的,”芷芷说,“谁敢要私生子。”
医院的走廊墙壁斑驳、潮湿而且冗长。起了皮的墙壁看上去像麻风病病人的皮肤一样,似乎烂掉了。周围的暖气片上锈迹斑斑的,似乎有一些风干了的痰迹。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亮着,冷冷的光线只能把人的心情带向一片寒冷的深谷。
芷芷做了药物流产,两颗强效的进口药片可把这身体细小的东西杀死,最后一颗药片可让他(她)从子宫里掉出来。整个程序惨不忍睹。我束手无策,再次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我等待着,看着芷芷脸色苍白,捂着小腹在厕所与手术室之间来回奔走。
医院走廊里,芷芷痛苦不堪,脸色越发苍白。当最后一次她进入走廊尽头的厕所后,她拿着一个小瓷罐出来。那块粘乎乎的、上面沾有血块的小东西,带着一股温暖而血腥的气味静静地躺在罐里。芷芷站在我面前说:“你看看,也许是个男的。”芷芷喜欢女孩。我看了一眼,别过头去。她痛苦地走向手术室,需要脸上有红色胎记的女大夫来证实,药物流产是否有效。我看着她在走廊里黯淡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意志似乎崩溃了。我想到告诉她,我们在一起生活吧。我这么说,就意味着妥协,意味着被生活彻底打垮。不!我需要折腾,一直到疲倦不堪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