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芷芷的哭泣,本来是令人心碎的。但是,由于哭泣的时间长了,我反而觉得这声音甚是悦耳动听。我这么想,是不想让她的泪水淹没我。贾卫与铁树置若罔闻,他们正商量着地球毁灭以后他们该怎么办?康娜醒来后也把注意力集中到他们身上,并对铁树的酒量由衷地赞赏。芷芷说想回去,我便拉着芷芷回西园我的住处。我已经结账了。如他们再要酒菜的话,就得自己掏钱了。
我和芷芷并没有与他们打招呼,各顾各的去了。这种日常的礼节性告别通常被我们忽略了。不打招呼,吃饱喝足后拍拍屁股走人,证明我们对友谊的理解相当深刻。以前,铁树请客吃饭,饭后铁树付账,贾卫问我为什么不付账?我说:“我啊,我穷啊,他娘的上厕所我才争着付三毛钱呢,请客吃饭我就免了。”
铁树说:“丫怎么这么流氓,白吃白喝还这么多废话,烦不烦啊?”
“我正烦着呢。白吃白喝不付账证明我们的友谊长存啊。”我说。
铁树当时听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差一点窒息过去。不过,铁树很快地反应过来,翘起大拇指对我说:“丫流氓,行,真行,我服!我下次也这样。”
“就是嘛,这就对了。”
铁树认为我的友谊观充分地展现了当代青年人之间的关系,值得发扬光大。
在回我住处的路上,芷芷性格中脆弱的一面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代替之的是一种横眉冷对的样子。她指责我说:“你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以后老了怎么办?”
“你怎么跟我房东似的,”我吃惊地看着芷芷,迷惑地说,“连你都这么想?
我想问你一句,我还有将来吗?“
“每一个人都有将来,除非你明天就自杀,或者飞来横祸暴死街头。”
“不,”我说,“其实,大部分人都没有将来,没有未来。一个人之所以翘首期待,因为他希望未来比现在好,但你知道,世上的大部分事情不为人的意志所转移的,没准未来比现在更糟糕。你知道现在人的生活很没意思,枯燥乏味,单调机械,焦虑不安,神经过敏。要么歇斯底里,自欺欺人,自卑懦弱,要么得意洋洋,麻痹自满,对一切都无所谓。人也容易变得绝望,绝望以后便是随波逐流,醉生梦死。你说,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还有未来吗?还有希望吗?”
“你说的问题太大,我指的是你个人,你别老逃避我的话题,”芷芷说。
“我只不过是文明进程中的小尘埃。”
芷芷对我过度关心大而抽象的问题忍无可忍,说:“你脑子有点问题。”
我的心好像被人刺了一下,隐隐作痛。以前她可不是这么说的,以前她是这么说的,“我不关心人类,我只关心你。”
此时,我们已走到胡同,月亮西斜,冷冷月光从光秃秃的枝桠洒下,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勾勒出一幅幅黑白的抽象图画。我再三告诉芷芷说:“我没有喝醉,脑子也没问题,心理疾病倒有一点。”在我看来,脑子有问题与心理疾病是两码事。
脑子有问题,是指一个人对事物失去正常的基本的判断能力,这一点我是坚决否认的。而心理疾病是指一个人的心灵有问题。我的心灵的确有问题,就像我的人格多多少少有些分裂一样。我认为自己有一颗破碎的心。
以前我与芷芷经常嘲弄调侃对方,那是有一定幽默氛围作为背景。现在,当一切原先的氛围消失后,嘲弄便变得令人难以接受。
芷芷说我并不爱她,我表示沉默。她见我沉默,像抓住我的狐狸尾巴一样兴奋起来。有一种女人总是这样的:当她突然从情人身上发现自己失宠,便显得异常兴奋,动辄要死要活。这是一种心理倾向,叫什么自虐。芷芷神经质与捉摸不定的性格,或者我的刚愎自用都在说明:两个人的相处,绝对缺少一种紧密相连的东西。
我不知道其中出了什么问题,因为大部分时候,她正常得像一头羔羊,似乎不用驯服她都能温柔体贴。
我们中间肯定是出了毛病,比如她时常指责我不爱洗澡,证明她对我有所要求。
对于这一类事情,我往往选择逃避的方式来应付,但她穷追猛打,不肯放过我,甚至有一天强迫我洗,事情便变得荒唐起来。
我经常去樱花胡同她的住处留宿,拉尿以后也从不把抽水马桶的塑料坐垫放下。
她认为这是我对她的不尊重。我当时又气又觉得异常可笑,我说:“你别本末倒置了,坐垫应该是你用完后放回原处。”
“我的坐垫一直就这样的放着的,为什么你不能服从我?”
“你看,你一定要耍女权我也没办法。”
“什么女权不女权的。”
“你看,你声音又高起来了。”
芷芷的指责如此地细致入微,眼睛中似乎容不得一粒细小的沙子,判断力似乎好得惊人,证明她对具体生活的要求很高。我问她以前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她一口给予否定。对具体生活要求高本来是件好事,就像一个人总把自己的缺点提出来,然后修改一样。但问题是,谁能保证自己不犯过去犯的同样的错误呢?为什么人们总爱说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呢?
呜呼!哀哉!历史不断地重复,不断地犯同样的错误,何况人乎。
这让人悲哀。
我张口结舌。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是否把芷芷抽水马桶上的坐垫放下?假如,爱情发展到如此程度,乃是我章郎郎与她前世修了五百年的结果。如果不是前世修了这么多年,她怎么可能提如此荒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