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四脚朝天

十六

我时常问人借钱付房租给我房东,证明经济生活特别的糟糕。特别糟糕的经济生活让人精神萎靡不振。这一天上午,我跑到小商店给芷芷打电话,我告诉她我特想见到她,我想,如果我的前面没有排着其他男人的话,她应该告诉我也挺想见我的。实际情况是,她说她是挺想见我的,但她特别的忙,能不能过两天再说,这无疑在我的头上浇了一盆凉水,把我浇得浑身发冷。站在小商店肮脏玻璃柜台前的我,眼看着自己的激情就要湮没了。为了不让激情湮没,我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啊,就这么无情无义找借口敷衍我。”这一刺激果然奏效,那边的芷芷来劲了。这样,我的还没有开始就可能失恋的爱情马上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她受到挑逗似地说:“呸!呸!谁和你一夜夫妻啊?即使是一夜夫妻也是昙花一现,并不代表……”芷芷没继续说下去,我猜她是不好意思了,但按她的性格她是不会不好意思的,她喜欢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个词来。我突然正经起来,说:“你真的很忙啊?”

“倒不是,”芷芷说,“其实有时候也很无聊,但总觉得很忙,这事儿那事儿都没完成似的。”我说:“这种体验大家都有,宁可像一只呆鸟似的窝在家里,也不愿意出门,除非有利益的驱使,才出门办不得不办的事情。”“嗯,大概是吧,我也说不清楚。这样吧,我明天打电话给你怎么样?晚上我有事。”

紧接着,芷芷告诉我她的住址,并说我随时都可以去。我说名片上有你的地址。

我宁愿把这一类邀请看作一种客套的措辞,一个独身女性的保护能力往往在关键时刻发挥巨大的潜能,她饶有攻击性的语言和旁敲侧击的嘲弄与表情是最好的佐证。

我以前就领教过,出于对这种女性本能的探求欲望,我甚至感到自己落入扮演追求者的俗套中去了。

我等芷芷的电话足足等了24小时,这24小时里,我时不时地看别在腰间的BP机,我一直把它称之为蛐蛐。我的蛐蛐却像死了似的,没有我所期待的她的信息。是的,没有人呼我,只有早晨与傍晚各一次的天气预报。我孤独得要死,像一条野狗在西园的胡同和街上乱窜。街上人群拥挤,车辆来回驰骋,发出轰鸣声,街道两侧的商厦上彩旗和广告旗迎风招展,超市里的人正在疯狂地购物,但这些却与我关系不大。

我的内心空旷、死寂,像废墟般荒凉,我行走在街上,或在西园的阴沉住房里焦虑地踱步,但没有人呼我。于是我跑到小商店拿起电话给自己的呼机留言。当看到BP机上我自己的问候时我咧嘴笑了。这是一种恐惧的微笑,这是一种被世界彻底抛弃的恐惧,一种孤立起来的被排斥在人群之外的恐惧。我理解滋生这种感觉的出处,但却无力改变。

我的蛐蛐没有响声,我去找隔壁的铁树,敲得他的铁门哐当直响,没有反应,他可能又去操作了。铁树不停地活动与操作有情可愿,他是为了卖画?还是为了似是而非的荣誉感?卖画是为了什么?白痴都能回答的问题有时候我却回答不了,因为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活得好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赚更多的钱在死的时候买一口厚厚的棺材?难道不是吗?假如我这样反复问自己,我会疯狂的。为了不疯狂,我回到了卧室。我如坐针毡,忐忑不安,抽完一支又一支的香烟,看着烟缸里的烟蒂慢慢地堆高。这时,我的铁门反而哐当地响了,我下意识地从椅子上反弹起来,迷惑地拉开铁门。我看到我的房东,她笑眯眯的表情令人生厌,脸上干瘪的肌肉缩成一块几乎要掉下来。她的皮肤干巴巴的,像有灰尘的大白菜,布满了皱褶。她有一对金鱼眼,透露出狡猾的世故的光芒,我对她没有好感,她是我在北京这么多年来众多房东中最为势利眼的一个。与我说话时,她会咧开似乎一辈子都没刷过的牙齿,臭气熏天,使人避而远之。她爱穿那种土得掉渣的衣服,并爱打麻将,到了着迷的程度,不亚于任何赌徒。她是我见过的最为懒惰的女人,在我不断搬家的个人生活史中,西园的女房东懒得像头猪。

当然,如果不小心遇见她,我还是乐意听她那些教条主义与愚蠢的口吻的,但她认为批评我督促我是为了我能成为社会的栋梁。社会的栋梁满大街都是,就缺我吗?我西园的房东喜欢绕弯子,绕来绕去,归根结底为了我能准时给她交房租。

我房东见我爱理不理的,知趣地走了。

今天真是活见鬼了,我想,我需要的是芷芷呼我,我腰间的呼机兴奋地叫起来,而不是房东来骚扰我,我又对她的骚扰表示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