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四脚朝天

十二

铁树,站在新华大街的农业银行门口的电话亭呼我,说他马上要去卡拉OK厅,问我去不去?我的脑海马上闪过一个念头,去卡拉OK厅干吗?是不是找小时工啊?

我们统称妓女为小时工。我说:“谁请客啊?”

“AA制,”铁树说,“贾卫也来。”

提起贾卫,我的耳朵马上像起泡了似的冒出酒鬼两个字。值得称道的是,贾卫不是那种喝多了就打人的攻击性酒鬼,而是立马能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酒鬼。贾卫在一家新闻媒体供职。那家媒体有很大的“喉舌”,就是说这家媒体无论是在音量上还是重量上都大得很。从音量上来说,只要它提高嗓门,全国十二亿多人都能听见;从重量上来说,只要它一跺脚,地球便得抖一抖,弄得不好,火山爆发、地震不断,得死很多人。在这么一家媒体工作,贾卫只能充当一个小卒的角色,本来的雄心大志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能是混混日子。当然,他也从不关心政治仕途,浑浑噩噩反而对他有利益。

我喜欢贾卫,也厌恶他,同样,我也以这样的姿态对待铁树,因为从他们身上,我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们是我的镜子,有时,能从这面镜子里看到我的嘴脸,浑浑噩噩,平庸而且繁琐。虽对世俗的功名利禄有所企图,但志大才疏,好高骛远,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新华大街上,我见到了站在昏暗路灯下的铁树和贾卫,他们歪着脑袋,双手一律插着裤兜看着我走近他们。我抱着嘲弄他们也乐意被他们讽刺嘲弄的姿势游荡在街上。月亮很白,白得像屁股,很性感但也很遥远。这宇宙中神秘的星体,被古典诗歌反复吟唱的载体,如今却惨淡地从乌黑的云朵中露出,随即又被层层云朵遮去。它早已被解构了,比喻为屁股或者尿盆,干瘪女人的乳房或者霉烂的子宫。如果人类的审美能力出现“神经错乱”的话,那么我们只好在“审丑”了。贾卫说:“我们是在‘审丑’。这是一个允许‘审丑’的时代。”

现在,我看见他胸前的衣兜左右晃荡,兜里的东西当当作响,这使人联想起澳大利亚的袋鼠。我说:“贾卫,衣兜装着什么啊?”

“小瓶二锅头,想喝吗?还有几张美人照片,想看吗?还有嘛……就是避孕套了。”

“怎么?晚上出来还想做‘面首’?”我说。

“你丫怎么一见面就没好话。”贾卫恨恨地说。

“这不是显得我们的友谊又进步了嘛。”铁树说。

“你就不能把他们都放在裤兜里吗?裤兜这么多,空着干吗?”我说。

贾卫把这些东西一一掏出,放进裤兜,铁树数了数他的裤兜,一共有六个。

很快,我们到了烤羊肉串的小摊前,贾卫发呆地看着由木架支撑的长方形铁皮炉。炉子的炭火烧得正旺,架上炉子上的羊肉串发出香喷喷的气味,油渍滴落到炭火上,发出嗤嗤的响声。小贩子左手拿着羊肉串来回转动,右手不断地从各色各样的罐里掏出孜然、辣椒粉、胡椒粉、盐与味精洒在羊肉串上。贾卫停住了,他饿了,想吃羊肉串。他的目光漫过那个长得像新疆人的小贩子身上,再掠过铁皮炉,终于停在那几箱燕京啤酒上。

酒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再生父母,这是贾卫说的。当然,也是酒后的话。有了酒,贾卫似乎忘记了一切,一个人到达这种境界是值得提倡的。

“那你就先吃烤羊肉串吧,迟一些再去卡拉OK厅。”铁树说。

“好,好。”贾卫坐在摇摇欲坠的板凳上,撅着肥大的屁股,从啤酒箱中飞快地拎出一瓶啤酒,用牙齿这么轻轻一磕,瓶盖就开了。这轻轻地一磕,包涵着相当大的技术含量。贾卫喝了起来,仰头时,我和铁树都看着他突出的喉结上下抽动,我们听见他的咽喉传来咕咚的声音,令人馋涎欲滴。转念间,他手里酒瓶放回到地面时只剩半瓶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