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脚朝天

我住的地方叫西园,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平房区,我的故事应该从西园讲起。我第一次见到芷芷的时候是在西园,我没想到我们一见面就相互嘲弄骚扰打击,谈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更没想到的是,这个一开始就与我有抵触情绪的

女人后来把我的生活搅得天昏地暗。

也是在西园,芷芷见到我,说我的目光很暧昧,很毒,很坏,说一个男的不应该有这样的目光。“我怎么就招你惹你了。”我说。

“相互招惹不是很好嘛。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培养出来的。”

“是嘛?”我说,“看来是相互折磨出来的。”

“也可以说是培养出来的。”

“像你这样的‘感情孤儿’本来是没人要的,幸好我‘伯乐识马’,要收留了你,”芷芷笑着说,“要不然像你这样的孤魂野鬼哪来的爱情?”

“你真是太抬举我了,”我说,“你收留我,你不怕我伤着你?”

“你看,受刺激了吧。”

“谁还能刺激我啊!你真是高估自己了。”我说。

芷芷大大咧咧的样子我颇为不满。她的抱怨使我感觉自己像被人遗弃的垃圾,因偶然被她捡到,得以重用,而我却要装出感激之情。但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感激之情,我们只是在调侃,相互作无关痛痒的嘲弄。

据铁树介绍,芷芷在做设计方面的工作,她在北京一所美术学校设计系毕业以后就留在北京,与所有飘浮在北京的年轻一代的外省人一样,他们无所作为却又不堪重负,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压力下逐渐丧失一些珍贵的东西。铁树说我们是破碎的一代人,我说这是废话。铁树说我们没有根,没有家,是社会转型期的产物,弄不好就是牺牲品啊。我同意,因为我觉得我们在娘胎里就光荣的负伤了,生出来后肯定是牺牲品。

芷芷第一次到我住处来的时候,就对我的住房非常不满。她若有所思地靠在我那张暗红色的人造革沙发上问我:“章郎郎,这年头爱情有没有价格啊?”

我当时糊涂了,眨眨眼睛,装出一副很他妈的崇高的样子说:“什么意思嘛!

爱情本来是无价的噢,不是有一个叫裴多斐的诗人说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爱本来是崇高的精神产物,所以怎么能以价格来衡量呢?但碍于世道混乱,大家都用金钱来衡量,那么爱情还真有增值与贬值的可能?“芷芷好像对我手舞足蹈的回答表示不满。不过,这不满的表情飞快地消失,代替而来的是狡黠地微笑笑。

她说:“章郎郎,你的房子月租多少钱?”我说:“400元。”芷芷点点头笑嘻嘻地说:“房子这么便宜,看来你的感情的价格也不会太高。”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爱情只值400元,这不是贬低我吗?”我笑着说。

“没有,”她说。

“你刚才说我的目光乍的……我的目光怎么就得罪招惹你了?”我重复着前面所说的话。

“可能是性骚扰吧,”芷芷说。

“怎么,我的目光还能性骚扰。”我差一点气得晕过去。

我当时住在西园一个独立的院子里,院子里共有两个较大的房间,一个厨房,还有一个堆满杂物的房间。一个房间被我当作画室用,另一个房间自然就是卧室了。

画室里堆满我在北京这几年累积下来的垃圾,画框、画布、颜料、手推车、调色盘,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工具和材料。卧室像猪窝似的,乱哄哄的一片,显示着一个穷困潦倒的人的生活痕迹。当然,有时候我也会突发奇想,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但大部分时间我的房间惨不忍睹,就像被土匪打劫了似的,在视觉上给人造成极不舒服的印象。紧挨着我的院子的是铁树的院子,他也画画。与其他肮脏邋遢的北方人不一样,铁树可以说是风度翩翩,时常穿那种廉价、看上去亮闪闪的化纤质地的时髦衣服。他走路姿势潇洒,神态俊朗,一条马尾辫在背后左右晃悠,挺像一个摇滚明星。他身上那件棕红色的皮夹克是西方国家“朋克”们扔了的垃圾,经过天津本地小贩子的几番倒腾,到了天津唐沽港口。铁树专程去那里买了回来,才花了200元,惹得我也蠢蠢欲动,想去买一件。当然,我们也可以这么想象,铁树身上的那件皮夹克,是西方哪个患艾滋病“朋克”的遗物,染有艾滋病病毒,或者是其它说不清楚的病毒。

我和铁树都有“皮夹克情结”。

为了卫生起见,铁树买了10瓶二锅头来清洗这些“走私”来的病毒。他把皮夹克放在厨房的水桶里,倒上二锅头,嘴里唠叨着你西方艾滋病厉害还是我北京二锅头厉害之类的废话,吭嗤吭嗤地洗了起来。我坚持称二锅头对付不了艾滋病,“你就别破费了,这么洗是没有用处的,”我说。这就弄得铁树不敢穿了,让这件背景复杂的走私皮夹克呆了两个月。把它放在户外日晒雨淋了两个月以后,铁树才敢穿在身上,所以他时常下意识地问我:

“郎郎,我是不是在穿死人的衣服啊?”

“这个嘛,”我幸灾乐祸地说,“就看你的运气了。”

后来,他穿上这件廉价的皮夹克显得精神抖擞,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但他也明白,这是得付出一定的代价的。这个时代就这么奇妙,凡事都得付出一定的代价。

芷芷第一次来西园的时候,先去了铁树的住处,后来才到我的住处。开始的时候,铁树高兴得不得了,说得难听一点,他的口水呼哧呼哧地从嘴角流了出来,唾沫从口腔溅出,两眼放光,以至眼球看上去比平时凸出了一些。我时常看到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铁树,也时常看到哀伤悲泣、痛苦不堪的铁树。当然,铁树与我一样,也时常麻木不仁,发愣发呆。他与我相似,喜怒哀乐均挂在脸上。

这一天傍晚,芷芷先到了铁树的住处。每当有女的来,铁树便鬼鬼祟祟,好像来人就是他的私有财产似的,绝没有想要奉献出来展览的意思。芷芷进了门以后,铁树便把院子的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锁死了。但他的卧室和我的客厅只有一墙之隔,而且,这面墙的隔音能力似乎相当虚弱,连铁树的鼾声我都能听见,更何况夜深人静时铁树带女孩回家上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铁树以前女友叫床的声音抑扬顿挫,简直是在朗诵古典的压韵诗,真是烦死我了。他家的席梦思也他妈的是假冒伪劣产品,声音特别响,使我坐卧不宁。我曾劝铁树换个新床,换个新的女朋友,但他坚持己见,说这是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为章郎郎唱的催眠曲,我应该高兴才对!我曾说:“你丫是交响乐啊还是爵士乐啊?马勒的还是戴维斯的。”铁树听后哈哈大笑。我和铁树都喜欢马勒的交响乐与戴维斯的爵士乐,不过,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小资情调体现。无论是谁喜欢普契尼、威尔第的歌剧,都是奢侈的。

铁树的言论,真是谬论。去他的。

碍于这面墙薄弱的隔音能力,这一天傍晚,我的耳边又传来铁树房间女孩的嬉笑声。这种声音带着令人想脱光衣服裸奔的欲望从砖缝里渗进我的耳朵,让我感到这些声音长得白白胖胖,像一朵百合盛开在我的身体里。我实在是忍不住了,难受极了。我孤独地在自己的房间来回踱步几圈后,便决定像以往那样搬出一张木凳,放在院子的墙角,这样,我便站在上面窥视到铁树的房间。

哦!别以为我有窥淫癖。我只不过觉得铁树这个人没劲透了,经常神秘兮兮地隐瞒本来没必要隐瞒的东西。

现在我小心翼翼,像做贼似的搬出木凳,放在墙角,然后把房间里的灯关上,又小心翼翼地爬上木凳,趴在墙头窥望铁树的房间。从我的角度看去,刚好看到铁树和芷芷坐在沙发上聊天。铁树身子倾斜,欲擒故纵,芷芷捂嘴发出尖尖的笑声,显然是被铁树逗得忍俊不禁。兄弟啊!一看他挨着芷芷这么近,我的心都提到了喉咙上。这一下,又一个妙龄少女要遭蹂躏了。但芷芷是否承认自己遭到蹂躏,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由于距离远,我只能听到芷芷的笑声,但听不见他们具体说些什么。那扇玻璃窗上面有大片污渍,还有密密的苍蝇屎,由于一半被黑色的窗帘挡着,以至我看了一会儿眼睛便疲倦了。也许出于无聊,也可能是想象的作用,我设想了铁树与芷芷的具体对话,我是根据他们暧昧的表情与轻佻的动作想象出来的。他们的动作与对话应该是这样的:

“你看你,啧啧,多像一朵花儿啊!哦不!严格来讲你多像一个花瓶啊!”

“想得倒美,是不是想摆在你家柜子上当装饰品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得瞧瞧你家的环境配不配摆我这只花瓶?瞧瞧你家……”芷芷环顾四周,喝了一口最廉价的茉莉花茶说,“瞧瞧,你家都放着什么破烂玩意儿啊?想要我这只花瓶,难道你不觉得惭愧啊?”

铁树气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如果贬低我你觉得快乐的话,那么不妨尽情地贬低吧。”铁树终于说出话来。

“哪儿敢,”芷芷说。

“没关系,我是不怕贬低的。贬低我就是对我的最大嘉奖啊。”

“真流氓。你的意思是说……”芷芷抿唇微笑,没有说下去。

“我们别贫嘴了,那真没意思。”

我的想象戛然而止,因为坐在沙发上的铁树摸了一下芷芷的大腿,被后者猛地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