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在他85岁以后,就不能走路了,他坐上了轮椅车。那辆轮椅车是邓朴方送给他的,坐着很舒适。
坐在轮椅车上的父亲,仍然仪容严整,风纪扣系得紧紧的,衣服穿得板板正正,哪儿不平整,自己够得着的,自己动手整理;够不着的,就喊别人帮忙抻平。他仍然爱干净,爱整洁,这与他历来讲究军容风纪,早已形成习惯有关。当年在晋察冀,没人敢在他房间里丢烟头,更没人敢在他的房间里吐痰。他一辈子爱干净,到老了,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邋遢。
这还不算,他看见谁的衣服皱皱巴巴,他就要提醒人家注意。他认为,一个人,如果这点都做不到,做不好,那你做事情可能就会粗心大意。
坐在轮椅车上的父亲,仍然有操不完的心。他爱操心,操了一辈子心,所以,不让他操心,那是不可能的。每天必不可少的事情,就是听秘书们念报纸、文件,重要的地方,他要反复听。只要醒着,他的脑子就不停地转动,他还要思考问题。他说,脑子越用越好用,脑子懒惰的人都是蠢人。想到某些问题,一旦深思熟虑,他就吩咐秘书记下来,或者给中央反映,或者给有关部门写信、打电话。总之,他不会让问题白白溜掉。
他关心部队军衔制的问题。早在1983年,他就向中央建议,尽快恢复军衔制。85岁那年,他又给杨尚昆写信,建议尽快恢复军衔制度。信中说:“军衔制是我军正规化建设的一项重要措施……干部评定了军衔,有利于他们开展工作和提高责任感。军衔又是终身荣誉,老同志退下来或转业时有了军衔,对他们也是一种安慰。”
1988年,我军终于恢复了军衔制。
听说社会上对高干子女反映比较大,88岁那年,他给当时的总政治部主任余秋里写信,希望部队的高级干部对子女严加管教,他写道:“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确有少数干部子弟依仗权势为非作歹,或靠父母之荫升官发财。这些极易引起义愤……群众对这类子弟的义愤是对的。我们一定要秉公处理:提拔不当的,该降就降,该罢就罢;为非作歹的,该关就关,该杀就杀,决不留情。”
有人说,这封信显示出一位老共产党员、老革命家的铮铮铁骨。
晚年,除了黄埔的事情,他还热心支持我国的老龄事业。老龄事业在中国发展较晚,1982年中国全国老龄工作委员会才成立。有一天,父亲从保健医生那儿看到一本新创刊的《中国老年》杂志,引起他的注意。当他得知该杂志很希望得到他的支持时,他便高兴地写了一封信,祝贺《中国老年》的创刊与发行,希望“把老龄问题提到战略高度,加强领导,统筹规划,做好这项工作”。
老龄委正想找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出来支持他们的工作,见父亲“自投罗网”,高兴坏了,因此极力报请国务院,聘任父亲为全国老龄委的名誉主任。父亲慨然应允。1984年4月,国务院下发了聘任书。
老龄问题是个很突出的社会问题,尤其是在中国,人口基数大,老年人比例逐年上升,而且百分之八十生活在农村,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社会保障。父亲认为,必须妥善解决老年人的各种问题,才能真正体现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为此,他先后14次致信或题词,予以支持和指导,并两次会见老龄委的领导同志,探讨老龄工作的情况和问题。
父亲担任了6年的名誉主任。直到1990年3月12日,他约见陈丕显,提出自己实在年迈体衰,不能再担任这一职务了,恳请陈丕显继任此职。4月27日,国务院批准父亲的请求,并任命陈丕显担任该职。
虽然辞掉了这一职务,但父亲仍然关心老龄事业。1992年3月,也就是他去世之前的两个月,已经病情危重的他,得知《中国老年》要搞创刊100期纪念,不顾医生的劝阻,硬是让秘书代写一封贺信,并经他推敲后,才同意发走。
父亲一辈子钟情于科学事业,在他的晚年,他依然痴迷于此。改革开放之后,随着我国经济、科技、教育的全面发展,为了调动广大群众发明创造的积极性,在中国科学院院士、时任国家科委副主任的武衡等人的热心组织下,1985年10月,由包括钱学森、王大珩、金善宝等几十位院士(当时叫学部委员)和胡锦涛、王兆国、倪志福等关心群众性发明创造活动的领导同志发起,成立了中国发明协会。父亲获悉后,立即给予了热情的支持。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担任国家科委主任时,就在科委设立了“发明局”,主管全国发明创造工作,他对组织群众性的发明创造活动一直大力支持。因此当武衡向他汇报,并请他担任名誉会长时,他当场欣然允诺。
1985年10月16日,中国发明协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成立大会,父亲向大会发去贺电。贺电中说:“这是促进科技工作发展的又一条重要途径”,相信协会将“使群众性的发明创造活动蓬勃发展,硕果累累”。他祝同志们“团结奋斗,再展宏图”。据国家专利局原副局长、中国发明协会副董事长明廷华回忆,父亲的贺电宣读完毕后,会场上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明廷华从中感受到父亲在科技界的威望和影响。
1987年,第三届全国发明展览会在长春市开幕后,反响空前强烈。消息传来,父亲备感欣慰,他说:“这次展览会,是在党的十三大召开前夕举办的,这是全国发明家对十三大的献礼,小平同志曾多次指出科学技术工作在四化建设中的战略意义,号召全党抓科学技术。”他勉励大家:“鼓足干劲,再接再厉,把发明创造的群众活动更有力地向前推进。”
据武衡回忆,父亲虽然已是久卧病榻,但他一直关心、询问发明协会的工作情况,每次听到发明协会取得的新成绩,新进展,总是由衷地高兴,喜形于色。一次,有一位青年发明家,请武衡代送一套他发明的煮茶的炊具给他们的名誉会长,父亲在轮椅上拿起来看看,连说:“很好很好,谢谢他,告诉他以更多的发明贡献给祖国,为劳动人民服务。”
武衡后来感叹道:“这就是一位革命老人对青年人的最真挚的爱和最殷切的希望。”
如今的中国发明协会早已是一家在海内外发明界有一定影响力的民间组织。如今的发明证书上,“发明证书”四个大字仍然沿用毛主席的墨迹,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由父亲出面请毛主席专门题写的。
父亲非常关心编写红军史的工作。88岁那年,他得知红二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在五六十年代相继编写的战史的基础上,又组成了战史编委会,重新修订战史,而涌现出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领导人和8个元帅的红一方面军,却一直没有编史,他认为红一方面军的军史也应该及早编写。1987年11月9日,父亲写信给杨尚昆,建议“趁许多老同志还健在,把红一方面军的军史写出来”。3天后,军委同意父亲的建议,并批准组成以杨得志为主任,王平、杨成武为副主任的编审委员会。1991年5月,92岁的父亲又在家中与编委会的全体同志见面,老战友们见面,格外高兴,父亲对孙毅说:“胡子,好久没见面了。”孙毅忙向父亲敬个礼,说:“老总,我们都非常想念您,祝您长寿啊!”
那天,父亲对他的一群老部下、老战友说:“你们辛苦了!红一方面军的军史就要面世了,是你们和编写同志的功劳,谢谢大家!”
父亲欣然同意为红一方面军史作序言。
巧合的是,一年后的5月14日,也就是父亲去世的那天上午,编委会开会,最终审定了红一方面军史。
父亲强烈地思念故乡江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怀乡之情更加浓烈。自从20岁离开家乡之后,父亲只在五十年代中期回去过一次,以后再也没能成行。他非常惋惜地说:“看来再回家乡的愿望是不能实现了,真是终身遗憾。”
解放之前,父亲完全和老家失去联系。白色恐怖下,故乡曾一度谣传他已经牺牲。解放之初,到了北京后,老家开始不断有人来找他,他总是兴致勃勃地打听老家的情况,而且慷慨解囊,资助乡亲。据父亲的同乡聂汉荣回忆,1951年底他从北京返回四川时,母亲拿出70万元(合人民币70元)给他作路费。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而这些钱都是母亲平时节省下来的。
思乡,成为父亲晚年的一大心事,因此,每逢家乡来人,不管多忙,不管身体状况是否允许,他总是愿意见一见。见到来人,又总会引起他的遐思。父亲的表侄杨辉宗回忆说,1986年1月,他和江津县的领导来到家里,坐在轮椅上的父亲见到来人,高兴极了,挥动着双手表示欢迎,说:“有意思,有亲戚来了!”他用亲切的目光注视着来人,不顾医生不让多说话的交待,提起家乡就滔滔不绝,对杨辉宗说:“我比你妈只大四岁,你看我现在腿不能动了,几十年没有回家乡了,真是想念啊!”
每逢家乡来人,他就请人家介绍情况,家乡建设的好坏,牵动着他的神经。听到来自家乡的好消息时,他比谁都高兴;听到不好的消息时,他就心情沉重,郁闷不安。
出于这种感情,但凡家乡有人找他题词,他有求必应,他给家乡的题词,我没细算过,至少有十多个。最能代表他心情的一个题词是:“江津是个好地方!”还有,父亲非常关心自己的母校江津一中,我记得他给母校的师生写过一封信,情真意切,充满期待和鼓励,那封信教育、感动着一批批故乡的学子。
父亲关心江津的特产花椒、脐橙、米花糖等名优产品,就怕这些产品质量出问题。江津成立了柑橘研究所,他很高兴,告诉当地领导,现在不仅我们国内已有研究改良的品种,就是日本、美国也在积极研究,如果我们停滞不前,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淘汰出国内外的柑橘市场,这是很危险的。
有一次,父亲因病在301住院,家乡来人给他送去一点广柑,他高兴得很,拿在手里对医护人员介绍说:“这是我家乡的广柑,你们看多好啊!”
他喜欢川剧,认为川剧很有特色,唱腔和表演都很优美,对川剧的一些老演员,名字他都熟悉,经常过问他们的情况。那时还没有VCD,省里来人给他捎来几盘川剧的录像带,他看了很高兴,还请工作人员看,并问他们好看吗?如果有人说不好看,他就半开玩笑说:“明天再看,多看几次你们就觉得好看了。”
红军渡的老船工有些还健在,但有的生活困难的事情让他知道了,他对省、市的领导说:“长征期间,老百姓在那样艰苦的情况下帮助我们,为革命做出了贡献,现在他们老了,生活上困难,一定要帮助解决。”后来省里落实了资金,他才放下了心,说:“凡是对革命做过贡献的人,我们都不应该忘记,如果有困难,我们就要帮助。”
家乡断不了有些亲戚朋友写信甚至跑到北京来,要求解决这样那样的问题,父亲对这些事既非常关心,又严格要求,他总是提醒工作人员和省、市领导,一定要按政策办,我们是共产党,不能徇私情。
八十年代,父亲旧居的老房子年久失修,成了危房,当时的江津县几次提出修复意见,父亲都没同意,他怕浪费公家的钱财。后来旧居快要垮塌了,不保护不行了,他三番五次告诫省里和县里的领导:“你们一定要把好关,不要劳民伤财,造成不好影响。这方面的事,中央有规定,要严格按规定办。”母亲也对当地领导再三交待:“尽量少花钱,按中央的要求来。”
根据父亲的要求,县里又重新修改了旧居修复方案。工程开始后,父亲再次强调,一定要节约,要如旧,不能搞新的装饰。据父亲办公室的工作日志上记载,1985年2月14日,父亲不放心,让办公室与江津文物征集办联系,叮嘱他们,修复旧居一定按原平面图办,不准另占任何农田,不准铺张浪费,修复后希望在环境周围种些松柏竹子。另外,家乡要注意绿化。
父亲说:“希望家乡多种树,搞绿化,这是我最大愿望。”
父亲的旧居修好了,可是他却再也不能回来看一眼了。
对故乡,父亲充满深情。对晋察冀,父亲亦充满深情,甚至更有过之。
在我记忆中,父亲无数次提及晋察冀,提及华北,他眷恋着革命老区,惦记着那里的人民,早就把河北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他深爱这个故乡。
1989年暑假,张家口六中同学组织长城古道行夏令营,行经河北涞源的黄土岭地区,当地的老人陈云祥、陈云才得知同学们还要到北京,于是就托同学们带上一小袋小米,请替他们转交给“聂司令”。当那一小袋小米辗转送到父亲手上时,父亲捧着黄澄澄的小米,眼睛突然湿润了。
1984年,河北人民出版社即将出版《可爱的河北》一书,父亲得知后,去信祝贺,他在信中说:“河北确实可爱,我与河北机缘最长。早在1930年我到顺直省委工作时,就与河北结了深缘。后来1937年成立了晋察冀边区时,我又在河北工作,一住就是12年。所以……我常说我的大半生都是在河北度过的。河北的父老兄弟,河北的山水草木,我是熟悉的,很有感情,的确可爱!”
1987年8月,“子弟兵的母亲”戎冠秀和平山县妇联的同志,给父亲寄来一双他当年爱穿的纳底儿布鞋,希望他穿上纳底儿布鞋回到第二故乡来,再走一走他走过的路,再看一看当年他栽下的树,再喝一口滹沱河里的甜水,再吃一个太行山上的红枣,再与乡亲们拉拉家常。
父亲感动得不行,立即给戎冠秀和平山县妇联复信,信中说:“你们的来信和纳底布鞋,一下子又引起我对战争年代解放区生活的回忆。进城后,因工作等原因没有空到老区看看。文革后,几次想去,又因身体不好,未能如愿。现在腿脚更不便了,真是遗憾!不过,我始终怀念着老区人民。我常讲,从八一南昌起义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打了22年的革命仗,而其中11年都是在华北,主要是在河北度过的。所以,河北的一草一木,我都不会忘记……”
我发现,父亲的身上,带有很多晋察冀的痕迹。有一个典型的例子——当年在那里打仗,他养成了看天气的习惯,因为天气决定收成,决定着人民群众和部队的生活,也影响着作战行动。“早看东南,晚看西北”、“火烧云,热死人”、“云烧火,没处躲”,这些谚语,是当年跟老房东学的,他一辈子都没忘。我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日子里,不知多少次听他念叨这些谚语。他似乎每天都盼着华北地区下雨。在他坐上轮椅以后,仍然像过去那样,坚持看电视台的天气预报,傍晚散步活动时,时不时地问一句:“西边天烧了没有?”意思是有无火烧云。华北地区的干旱牵动着他的心,遇到风调雨顺的时候,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
河北省的领导有时来家里看他,他不停地嘱咐:要重视老区的建设,抓好太行山的绿化,搞好水土保持,治理好滹沱河、沙河、大清河、永定河,逐步改变靠天吃饭的局面。
92岁那年,他还让秘书写信给晋察冀老区几个县的党政领导,表达他的意见:“由衷地感谢老区人民对我的关心……当我听到老区大部分人民生活还比较困难,深感不安,心里不是滋味。所以,你们以后来,无论如何不要再带什么东西了(包括土特产)。否则,只会增加我的不安。”
父亲的故乡情、老区情是发自内心的。他爱故乡,爱老区,所以就不停地为之操心。他最盼望那里的人民都过上好日子。当年提着脑袋闹革命,不就是图的这个吗?
2002年9月,我们到阜平寻访父亲的足迹时,县长孟祥伟对我讲过这样一件事:2002年1月14日晚上,时任副总理的温家宝来阜平视察、听取县委汇报时,动情地说:我为什么一定要来阜平?因为多年来有个心愿未完成。1984年我到中央办公厅工作后,一天,杨德中副主任陪同我到聂帅家里拜访,和聂帅谈了近两个小时,内容几乎全跟阜平有关。聂帅讲,阜平过去对中国革命做出过重大贡献,千万不要忘了那个地方。阜平不富,死不瞑目。因此我就产生了一个心愿,一定来阜平看看。以前有两次机会,都没来成,第一次是到了唐县,碰到你们这边修路,没来成;第二次到了涞源,赶上小平同志去世,又没来成。这次,总算完成心愿了。
孟祥伟说,听温副总理讲到这里,他们县委一班人都被深深感动了,为老一辈革命家,也为新一代国家领导人对革命老区的真挚感情而感动。温副总理为阜平的发展出谋划策,几年过去,阜平经济又跨上了一个台阶。
我想,父亲在天有知,一定会含笑于九泉了。
应各方面的要求,父亲还为许多革命烈士、英模、领袖人物、革命纪念地、纪念馆或碑亭、一些书籍和报刊等,进行了大量的题词、作序或写贺信等活动。据统计,在他91岁到逝世不到两年半的时间内,他共题词作序达228件。
他一辈子节俭,到了老年,仍然是老样子。有一年,39局电话局的老师傅来我家检修那部保密(电话)的红机子,老师傅进了父亲的办公室就笑了,大伙问他笑什么,老师傅说:“我讲一句话,你们可别见怪。你们这元帅府办公室的摆设,不如现在一些单位的收发室。”
想想也是,我家的东西很多都是解放初置办的,有些还是战争年代的玩意。父亲的一些私人物品,竟然装在两个手榴弹箱子里!想给他扔掉,他不干,想买个新的,他不让,说:“不是用得好好的嘛,搞那个排场干啥?”
家里的院子比较宽敞,他晚上有散步的习惯,走不动路了,坐上轮椅让人推着也要到院子里活动活动。有一年,管理部门在院子里安装了三处照明灯,他开始觉得挺亮堂,晚上散步感觉很好。但没几天,他知道了每个灯是500瓦,三个灯每小时要耗1.5度电,他心疼了,就和我们商量,每次只开一个灯。试了几天,他还是决定恢复原来60瓦的普通灯泡。他说:“能看清路就行了,要那么亮干啥。”
家里如果谁离开房间忘了关灯,他就批评:这么一个很简单的“人走灯灭”的习惯都养不成!
有一年大旱,北京缺水严重,他听说了,让立即拆掉仅有的两台水冷式冷风机,因为这种冷风机浪费水。他还让工作人员暂时停浇院子里的树和花草,说要节约水。其实他心里很矛盾,冷风机可以拆掉,树不浇水怎么行?园林局的人来了一看,要求赶快浇水解旱。老工人感慨地说:聂帅注意节水节电,我们早就听说了,请告诉老帅,我们可节水的地方有很多,浇这几棵树的水,北京市还供得起!
我对他说:“你都快90了,还操这个心。”
他说:“活一天,就操心一天。”
他83岁那年,也就是他写回忆录那阵,在301住了4个月的院,差点不行。出院那天,院领导来看他,谁都以为他会感谢人家,他却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只是说:“你们要努力建成全国第一流的医院。一流的医院需要什么?需要一流的人才,一流的设备。”
我对他说:“你又替人家操心了。怎么不说句感谢的话?”
他说:“医生护士给人看病,是应该的。我给他们提这个要求,他们要是做到了,你说是不是更好?”
想想也是,这种话现在不新鲜了,而在1982年,应该算是有远见的。
他88岁那年,得知我国激光核聚变实验装置建成时,高兴不已,马上张罗着给王淦昌、王大珩两位大科学家写信,信中高度评价他们的研究成果“对我国经济和建设都具有重要意义”,还特别强调“尤其是整个工程体现了自力更生和勤俭节约的原则,更值得赞扬”。王淦昌看到信,很受感动,他感慨地回忆说:“聂帅身体已很不好了,基本上不能行动。我几次去他家里看望,他仍然关心着我们的科技事业,关心着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当我向他汇报我在能源领域,特别是聚变研究方面的看法时,他聚精会神地听完,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态。”
1990年,父亲已经91岁,健康更差了。但他关心我国科技事业的心情有增无减。7月16日,得知我国首发捆绑式运载火箭在西昌发射成功后,当即致电祝贺,以表达他喜悦的心情,他高兴地说:“这在我国火箭发展史上,又是一个创举吧!”这次试验安排比原计划推迟了几天,因为在检测时发现了一点故障,当时,我们没有隐瞒他,免得他总惦念。听说实际情况后,他立即吩咐秘书写信,告诉国防科工委的领导:“这样推迟几天是对的,慎重一点好,把原因查清楚,问题解决了再发射。”他的话传到西昌,令在场的人受到很大鼓舞。
父亲去世后,刘华清有个座谈讲话,他讲道:“每到他家去汇报请示工作,他都很热情,谈完工作,常留我吃饭,使人感动。特别是我到军委工作以后,他虽然退休了,但仍时刻关心党、国家和军队的大事,关心国际国内形势。过上几个月,我总要到他家去谈谈。他也提出他的看法。他很重视国家和军队的建设,重视保持军队的光荣传统和保卫好国家安全,他讲了很多很好的意见,使我们很受启发很受教育。这么老的一位元帅,时刻关心国家、军队的大事,鼓励我们更好地工作,确实对我帮助很大。”
刘华清还回忆说:“在海湾战争紧急时期,老帅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但他仍忧国忧民,关心国家安全,一周之内找我谈了四次,还找迟浩田以及北京军区的领导同志谈了几次,希望我们转告江泽民、李鹏、杨尚昆同志,提醒大家要保持高度的警惕,保卫我国的安全,不要疏忽大意。那时聂帅已是92岁高龄的人了……”
自从六十年代初我和老丁结婚后,因为是家里惟一的孩子,我们一直和父母住一块。父亲行动不便后,只要我和老丁一进家门,他总要问长问短,问来问去总是离不开科技工作。尤其是有重大任务,比如卫星发射、新型火箭试验、新武器试验等等,他更是备加关心。成功了,他比你还高兴,不顺利乃至失败了,有时他也有心烦的流露,但更多的是讲鼓励的话。
在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年,因为医生有交待,要想法让他安静,不能再让他操心,不让他劳思费神受刺激,所以我们有些事情尽量瞒着他。江泽民等中央首长来看他时,也都指示我们:不要让老帅再为国事操劳,你们要学会报喜不报忧,要老人家心情愉快,健康长寿。
可是,当他发现我们有些事情瞒着不说,他就生气了。有一次发牢骚说:“不错,我们是‘圣贤’(剩闲的谐音,意思是剩下的闲人)之人了。”又有一次,他对丁衡高发火,说:“不错,我们是废物了……废物还可以利用嘛。”他的意思是,他虽然年纪大了,干不了什么了,但还可以帮着出点主意。
所以,他在许多场合表示:“我下来了,不管事了,但不能不关心事啊,尤其是科技方面的事。”
面对这样的老人,有时我们既心疼他,又感到很为难。
在他去世前的两个月,1992年的3月,我们要为澳大利亚发射同步卫星的事,他早早就知道了,而且也知道这次“打澳星”非同寻常。虽然这不是我国第一次发射外星,但这次的重要性在于我们用的是新型大推力火箭——“长征二号”捆绑式火箭,这种火箭如果发射成功,将来发射宇宙飞船也将采用它,所以对国际国内影响都很大,非常重要,中央也非常重视。
父亲具有灵敏的嗅觉,你想瞒着他,根本不可能。2月中旬,某家报纸上登载了一篇打澳星的报道,牵挂这事的父亲让秘书念给他听,其中特别讲到我们如何认真准备,虽不能说万无一失,但也是非常有把握。他听了,心情才稍安些。等到即将发射那几天,他的病情已经明显加重,心力衰竭相当严重,但他每天仍要询问有关澳星发射的情况。
真拿他没办法。都这个时候了,他还不想好好休息,还在操心。你见过这样的老人吗?
然而,澳星发射失败了。
这消息能不能告诉他?我们和医生都很为难,就怕这个不好的消息会使他的病情加重。想瞒着他,但又没法瞒住,他天天问情况,报纸、电台、电视等媒体也会公布。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们商量还是婉转地告诉了他。
他躺在躺椅上,一听到这个不好的消息,似乎觉得很突然,马上就说:报纸上不是讲,准备得很充分吗?在场的人无言以对,只好说,现在具体情况还没弄清,等有进一步的情况再随时报您。又安慰说,您不要着急,我们科技人员的技术水平和作风都是过硬的,都是您培养出来的,如果有什么问题,会很快处理好的。
他听后,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早晨醒来,他就问有无新情况。秘书告诉他,已连夜将澳方卫星安全地拆卸下来,交外方保存,我们将继续分解检查。他若有所思地说:“是啊,哪能保证每次发射都百分之百成功?正像没有常胜将军一样,我们过去发射和试验都有过失败的教训,只是由于严格要求,才把失败降到最低限度。”
很快,澳星发射失败的原因找到了,我们把原因告诉他,他点点头,说:“找到了原因就好。”
直到他逝世前的几天,他还在问有关情况。
他关心载人航天,关心南极考察。我们告诉他,这两件事情中央同意了,他欣慰地笑一笑。在阳光下,我感觉他的笑容特别纯真。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总是为别人操心,为国家的事情操心。他是习惯了,想改也改不了。
有句话他时常挂在嘴边:“居安不能不思危,闻之不能不过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