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生日-回忆父亲聂荣臻

1979年12月29日,对于父亲来说,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是他80岁寿辰。

早上起来,像往常一样,吃过简单的早饭后,父亲接受了医务人员的例行检查。上午,天气很好,没有风,没有雾,阳光普照,草叶上的霜雪很快化掉了,院子里一片暖融融的。入冬以来,这样的好天气并不多。父亲望着院子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坐到办公桌前,稍作沉思,提起毛笔,蘸上墨汁。谁也不知道他想写什么,母亲和工作人员都专注地望着他,没人说话,房间里静悄悄的。

只见父亲运笔写道:“喜松柏之气概,念四化之早成。八十自题。”他满意地放下笔。大伙都鼓掌祝贺,一片欢欣。父亲点头微笑。这两句话,前一句是展示他一生的气度和人格追求,后一句是他对祖国的良好祝愿。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父亲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对于一个人来说,80岁寿辰是个大数,值得好好庆贺一番。要不要到外面找个饭店,订一桌菜,好好庆贺一下?人活八十不容易,80岁的老人了,大张旗鼓地办一回生日宴,全家轰轰烈烈地热闹一下,也属正常啊!再说,也有这个条件,打个电话,就成了。

但是,父亲还是依照惯例,特别交待:“关起门来自家过。”

那天,父亲请医疗组人员和身边工作人员,大家在一起吃了顿欢乐的便饭。母亲里外张罗,忙上忙下,倒是把她累得不轻。

父亲的80岁生日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几天后,父母亲来到广州。按阴历算,阴历的11月27日,公历是1980年1月14日,那天,也算是父亲的八十大寿。那天,父亲可能觉得意犹未尽,又写了四句诗:“八旬在广州,好似更年轻。行行重行行,长征复长征。”

碰巧,叶剑英伯伯当时也在广州,他给父亲题诗祝贺。这让我想起两年前,叶伯伯八十寿辰时,父亲写了一首诗祝贺他。那天我也去看叶伯伯了,在座的人知道后,都要我当场朗读给大家听。

现在,父亲八十寿辰,叶伯伯也写诗祝贺他。叶伯伯引用了董老董必武的两句诗为父亲贺寿:“绿树多生意,白云无尽时。”又附了几句感慨之言:“八十之年,忽然而至,公为始满,剑犹过二。录必武同志句,为荣臻同志寿。”

寥寥数语,抒发了真挚的革命感情和兄弟般的友情。叶伯伯题诗祝贺,算是父亲八十大寿的一个高潮吧。

做寿、贺寿,是中国人的传统,也是全世界普遍的习俗。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铺张。战火纷飞的年代,父亲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专门为自己做寿。解放后,他忙于工作,后来又经历“文革”风暴,很多的生日都搁到脑后了。在我的记忆中,大凡他过生日,无非是关起门来,由母亲操持,全家吃一顿长寿面。就这么点简单的表示,有时因为他外出,有时开会忙,寿星不在,只好免了。好在我们习惯了,也没觉得遗憾。

我认真回忆了一下,父亲在80岁前曾有几个生日,虽然没专心做寿,但过得很有意义。记得1956年12月29日,父亲57岁寿辰那天,他主持召开的科学规划委员会第三次扩大会议圆满结束,这是他于一个半月前任副总理,接替陈毅主管国务院科学规划委员会后,第一次召开科学家的会议。这一时期全国科技事业出现了很多新气象,因此,尽管生日那天父亲连一碗长寿面也没顾上吃,但他的那个生日过得很愉快。

父亲60岁寿辰那天,也是一个非常值得纪念的日子,这天他以国防科委的名义上报军委,建议批准成立国防科委第六研究院(航空)、第七研究院(舰船)和第十研究院(无线电电子学)。次日,军委常委第九次会议一致同意再组建这三个研究院。实践证明,这三个研究院的成立和当初成立五院一样,对于我国国防事业有着异常重要的意义。所以,我们后来一想起父亲的60大寿,就想起这三个研究院。

1969年12月29日,是父亲70大寿。这时的父亲正处于“文革”的凄风苦雨中,他“疏散”在邯郸。他无心过生日,也忘了自己的生日,他苦苦思索国家的前途和命运。这时的父亲却得到了意外的惊喜,母亲从吉林的“五七干校”千里迢迢赶到邯郸来看望他,母亲的到来令父亲感到欣慰,患难中的感情更是弥足珍贵,因此这个生日也是很值得纪念的。

粉碎“四人帮”后,父亲已是近80岁的老人了,社会的逐步安定,生活水平的逐步提高,人情人性的逐渐回归,使情况发生了变化。父辈之间,老友往来,表示一下祝寿之意,成为自然。在父亲这里,每逢生日,多数是精神上的表示,偶尔有人送个蛋糕,算是隆重之举了。晚年,父亲健康更差,常年麻烦医护人员,让他深感歉疚。每于岁末年初,父亲往往借机请大家吃顿便饭,表示他的谢意。而这时候正好是他的生日时间,所以大家既拜年又祝寿,两相结合,喜气洋洋,家里欢声笑语不断,让老寿星着实地开心一回。

改革开放之后,大街上高级酒店多起来了,何不到外面大吃一顿山珍海味?也有这个条件。可是,父亲坚决反对,他痛恨铺张浪费。在家里吃顿便饭,既节省又实惠,他认准了这个,所以,一辈子他都没到外面摆过生日宴席。

至于中央领导同志和老战友、老部下来贺寿,也都是热情道贺畅叙心怀,一杯清茶而已,父亲从未因做寿宴请过领导人。他说,君子之交淡如水,用不着吃吃喝喝套近乎。

每年过生日,他就再三叮嘱我们,不要张扬操办什么,在家吃顿便饭吃碗面就行了。

1983年,父亲生日之前好几天,就有人把电话打到家里祝贺。父亲责问:“谁那么嘴快,外面怎么知道生日的事?”

秘书说:“这还用我们宣传吗?您的回忆录开篇就写了您的出生日,人家自然知道了。”

父亲听后笑了起来。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1984年12月29日,父亲85岁诞辰。按照父亲的设想,仍然是关起门来简简单单地庆贺一下。这一天,我和丁衡高照常去上班,女儿照常去上学,我们一切都照常。但是,上午10点钟,中央办公厅打来电话,说下午4点整,中央领导和有关同志要集体来给聂帅祝贺85岁大寿,大约30多人。并说,这是耀邦同志定的。今后凡中央领导同志满85周岁的,就采取集体贺寿的办法,到家里来拜寿。现在健在的中央领导同志中达到85岁的,聂帅是第一人,所以就从聂帅这里开始。

对于这个安排,父亲确实感到进退两难,拒绝吧,不好;接受吧,自己又不是很情愿。只好勉为其难了。

接到通知后,全家立即行动起来,研究接待。客厅是家里最大的一间屋子,就那么几个沙发,平时来十几人还可以,这次要坐30多人,怎么坐?最后,大家的意见是把原有东西搬走,沙发、茶几、电视机都挪走,换成长条桌摆在客厅中间,然后围桌放木椅和折叠椅,再在剩余空地放十几把折叠椅,客厅门口也放几把折叠椅。至于折叠椅、茶具、桌布等,家里没那么多,只好去机关借用。

忙乎了半天,终于把现场布置好了。下午4时,中央领导和有关同志集体坐大轿车到了家里。据工作人员当时的登记,计有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几方面的领导人:胡耀邦、赵紫阳、彭真、杨尚昆、薄一波、姚依林、王震、万里、习仲勋、乔石、李鹏、余秋里、杨得志、张爱萍、洪学智、王平等,邓朴方和邓林是代表邓小平、卓琳来的,叶帅女儿叶楚梅、叶帅办公室主任王守江是代表叶帅来的。

大家请父亲坐在正中间的位置,左边是胡耀邦、赵紫阳,右边是彭真、杨尚昆。这一天,是我们家最热闹的一天,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人,真是高朋满座,陋室生辉。大家谈笑风生,济济一堂,气氛非常轻松活跃。胡耀邦代表中央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贺寿讲话。后来话题扯到了父亲刚出版的回忆录上,众人给予了充分的赞扬。

谈笑一阵,喝杯清茶,吃点水果,人们告辞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1989年12月29日,父亲90岁诞辰。说心里话,我能看出,父亲不喜欢他85岁那年搞的那么声势浩大的祝寿活动,也许他觉得,中央领导同志都很忙,大家都应该忙于国家大事,不应当为他个人的生日牵扯精力。所以这次90岁生日,提前好几天,他就吩咐办公室向中央办公厅、军委办公厅报告,转达他的“不做寿、不受礼、不请客”的“三不主张”。他是节俭惯了,不想因此而造成浪费,他反对铺张,反对大操大办。别的不说,一个花篮得花多少钱?不顶吃不顶喝,过几天花儿就蔫了,钱就白白浪费了。那都是国家的钱啊!

他的“三不主张”起到了一点效果。以后再也没有出现那样规模的集体祝寿之事。但是给老人祝祝寿也是人之常情,不可能完全禁止,也不能禁止。父亲有时候办事过于认真,表现在祝寿上,也显得有点不近人情。

事实上,父亲90大寿的前后几天,同志间的来往非常正常,我们没有发帖请客,人家也没有送礼送物,也没有集中在29日那天大庆一番,而是在那几天分散着来的。

12月27日,军委和三总部领导秦基伟、洪学智、迟浩田、赵南起等同志提前来拜年,也是来给父亲拜寿的,两相结合,倒也自然。

29日,中央和军委的一些领导同志虽然是集体来的,但比85岁时,来的人少多了。只有江泽民、李鹏、李瑞环、姚依林、宋平、杨尚昆、刘华清、丁关根、温家宝和杨白冰。大家都关心父亲的健康,说:聂帅一定多保重,老帅们的健康长寿是国家的幸运,人民的幸福。

卓琳说,今天是聂爷爷九十大寿,快给聂爷爷磕头

江泽民等人走后不久,卓琳阿姨带着儿子、女儿和小孙子、小孙女来给父亲祝寿。一进客厅,卓琳阿姨就大声地说:“今天是聂爷爷90大寿,快给聂爷爷磕个头!”

两个小家伙很好玩,扑通一声,真的跪在了老爷爷面前。我母亲急忙说:“快起来,快起来!现在不兴磕头了!”

小家伙跪在那里不动,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父亲笑得特别开心。

卓琳阿姨对父亲说:“小平同志让我代表全家来祝贺你90大寿,祝你健康长寿,超过一百岁!”

卓琳阿姨的话又引起一片欢笑声。

30日,父亲生日过后一天,航天部在京的各研究院的院长和书记,他们都是父亲的老部下了,相约前来,既是拜年也是祝寿,没有送礼,而是各自带来很有意义的纪念物品——一些导弹、卫星小模型;一些航天方面的图片、照片等。看到这些东西,父亲非常高兴,引起他许多回忆,所以那天父亲和大家谈得兴致盎然,沉浸在美好的往事和对未来的憧憬中。

父亲90岁的生日,就这样过去了。

1991年7月1日,是建党70周年纪念日,是党的生日。自己的生日,父亲不往心上放,党的生日,尤其是70周年这个大的纪念日,父亲牢牢放在了心上,纪念日到来之前,他就念叨,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一定得隆重一点,党走到今天,不容易啊!

怎么庆祝?把工作人员组织起来,以父亲的名义请大家吃顿家常便饭,大家唱唱歌,说说话,气氛搞热闹一点就可以了。父亲同意这个安排。

7月1日下午,我当时所在的国防科工委科技委召开庆祝建党70周年座谈会,钱学森、朱光亚、程开甲等老科学家都参加了。我从单位开完会,想到要在家里搞个纪念活动,就把单位用过的纪念会的会标卷起来拿回家,然后挂在了走廊里,这么一来,气氛马上就出来了。

工作人员特意为党的70岁生日订做了一个大蛋糕,上面写着几个红色数字:“1921—1991”。家里的人,还有全体工作人员都来了,大家唱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后,有人说:“请我党最早的党员之一聂帅讲话。”

大家鼓掌欢迎。父亲坐在轮椅上,沉默了一会,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只见他抬起颤抖的手臂,紧握着拳头,坚定地伸向上方,用力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万万岁!”

他嘶哑的声音震撼了在场所有的人,人们眼睛湿润了。这是父亲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声音。他是真心地爱这个党。他为这个党奋斗了一辈子,他喊口号,绝不是虚情假意啊。

半年多之后,父亲就过世了。每年,在他的生日到来之际,我就备一杯薄酒,洒在家中他的那尊雕塑前。每每想到我所经历过的父亲的生日活动,我就想起父亲的俭朴。一个连自己过生日都俭朴的人,他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俭朴,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