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王秀玲亲临瑛子家调查,老母亲声泪俱下说根由-瑛子事件

瑛子的身世,令人又叹又怜;生活的困苦;父亲的早逝;姐姐的不幸;长年卧床的老母亲;瑛子的心灵极其痛苦和悲伤。

小刘将自己侦察到的瑛子的情况立即做了汇报。

在队部,赵队长和吴副队长都认为:此案已经基本清楚,可以立即结案了。

赵队长将情况向局里汇报后,要求上级批准逮捕瑛子。可是,局里领导却让他再最后征求一下此案主办人的意见。

主办人?

此案是女刑警王秀玲主办的。然而,此时她恰恰不在刑警队。

小刘急着要开车行动,赵队长却放下电话,让他去把王秀玲找回来。因为公安部门办案的程序就是如此:件件案件,没有主办人签字,是不可以随便让别人掺和的。

小刘只好气鼓鼓地去找小王。

一、瑛子的姐姐不谈瑛子

小王虽然身为干警,但她的确不是那种铁面包公式的人。随着案情的发展,她接触和掌握的有关瑛子的材料越来越多,反而使她越来越同情起了瑛子。

在调查过歌厅女郎周小姐以及了解过瑛子帮助郑雄、帮助许多互不相识的人的事迹之后,小王更加对瑛子有了新的认识。

她清楚,这个案子马上就要破了。然而,最近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她怕结案,尤其怕那位身有残疾的姑娘,面对无情的法律,将无法生存下去。

因为她最近在没有向赵队长汇报的情况下,自己对瑛子的家庭状况以及瑛子的身世做了一番调查。

也许,她所做的这一切,与本案关系不大,但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她居然有那么多的干劲和勇气,克服了那么大的困难和障碍,认认真真去做……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听到:

原来瑛子并非孤女,她还有一位亲姐姐,就在哈尔滨市。

她从瑛子志愿者的事迹中了解到:瑛子姐姐过去曾经长期为瑛子做过许多事。跑联络订报刊等等,都是瑛子姐姐过去的工作。在生活上,姐姐和妹妹,也是相依为命,相互照顾的。

然而,当小王见到瑛子姐姐时,却实实在在碰了一鼻子灰。

——那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妇女,穿着十分俭朴,甚至可以用“寒酸”来形容。她肩上披一块油腻腻的大红头巾,正在小巷口卖茶叶蛋。看得出,她的生活状况很艰难,一脸的苦象。

王秀玲说明了来意,并向她出示了有关证件。

她却态度出奇的冷漠,说:“你想了解瑛子的事情?告诉你,我不认识这个人!”

小王一听,急红了脸,又反复向她说明,自己是想全面了解瑛子,尤其是想了解瑛子的过去,了解瑛子的家世。

“要知道,瑛子的家世和过去,对她的事情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您是她的亲人,您真的不想帮助她吗?”小王认真地说。

她连听也不听,将自己的茶叶蛋桶拎起便走。边走边说:“求求你,没事到别处去玩,别来纠缠我好不好?!”

头也不回,她走了。

小王目送着这人,心里又是急又是气,但当她看见此人的裤子上,补着两块补丁时,又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可以想像,瑛子的姐姐目前生活的处境一定非常艰难。

在巷道口,小王久久地伫立,直到那人的身影完全消失。

……

二、母亲声泪俱下细述瑛子身世

在瑛子姐姐处碰了钉子,王秀玲很不甘心。她想:务必要在结案之前,搞清楚瑛子的身世。

于是,她通过街道办事处,找到了瑛子母亲。

这是一个卧病在床的老人。

这个家,是一个十分破旧的小平房。屋顶是被烟熏得乌黑的老木板,墙上贴着些发黑发黄的老报纸。屋里面积很窄小,除了一张大床,一张旧台桌和炉灶,什么家具都没有。

小王进屋后,躺在床上的白发蓬乱的瑛子母亲,便挣着坐了起来。

她满脸枯黄,眼睛深深地凹下了眼眶。一抬头,额上的皱纹,就像山梁,一道连着一道。

小王走上前去,向老人家说明了来意。

——这一次,她接受了教训,没有直接告诉人家,自己是公安局的。

她称自己是报社记者,想了解一下瑛子的有关情况。

一听这些,老人的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才说出话来。

她说:“最近,我听说我的瑛子出事儿了,可能要逮起来……”说着说着,老人的泪就流了出来。“她的命真苦呵……她可是个好心眼的孩子呵……她可不会去做坏事呵……”

老人死死抓紧小王的手,全身都在抖擞。

小王没想到老人会如此激动,就握住她那冰凉的手,让她不要着急,慢慢讲。

过了一会儿,老人急促地大喘了一阵子,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说道:“唉,我全都听说了……这不能怪她呀!过去,她为别人做过那么多那么多好事,别人该不会忘记吧?”

小王忙说:“不会的,不会的,她过去是杰出青年,为社会做了很多好事,人们是不会忘掉的……”

小王的话还没说完,老人就打断了她,又是一口长长的叹息。

她说道:“唉……像我们这样的老百姓,谁会去干坏事呢?唉……如果不是没法生活了,她咋会去干那事呵……”

老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王听出来了:原来瑛子的母亲虽然卧病在床,但对瑛子的事是知道的。

于是,小王打消了顾虑,希望开门见山,好好与老人聊一聊。

老人越哭越伤心,居然无法收住了。

小王又是给递水,又是给擦泪,好不容易才将老人的哭止住。

在小王再三劝导下,老人擦去泪水,缓缓地说了起来……

我们这个家,是个十分不幸的家,很多不幸的事情都在这个家中发生过。

瑛儿是我的小女儿。她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她哥哥从小生得很机灵,而且身体也好,学习也好,人们都说:这孩子将来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可是,在他刚刚长到十四五岁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他跟许多同年龄的男孩子一样,天天不好好上课,就知道造反呀闹革命呀,还当了个小头头。

后来,从北京刮来批武斗的风,他也跟着闹武斗。

有一回,他们的组织在跟对立的那一派武斗过程中,他身上中了三枪,全身上下都是血,最后……

他死了。

死的时候眼睛也没闭,还在呼喊革命、造反的口号。

瑛儿的哥去后,我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过去,我是在大庆油田上班的,每个月还有工资。年轻时,也在全国石油大会战中,得过先进的。

瑛儿的姐是生在油田的。

生了这孩子之后,我身体一直没能恢复,无法再上班挣钱了。

这时节,组织上就来俺家给做工作,让我打报告退休。

对啦,那时,我还没到退休的年龄,没法办手续。组织上就让医院开了个证明,说是有病,无法上班,可以提前退休,叫做“病退”。

那时候的人都傻,组织说啥就是啥。俺也不知道“病退”是个啥,就糊里糊涂签了字,领了四百二十块钱,回老家哈尔滨来休息。

我的心,仍在大庆,仍在油田。

我想着,有个一年半载,等身子骨好起来了,还回油田去上班。

只过了三个月,我在哈尔滨就住不下去了。

于是,我又回到油田,又去找组织,说我的身体完全好了,可以正常上班了。

但组织上说,现在油田进行了技术革新,很多老工人都没事干,提前退休了。

组织上还说,像我这样的情况,本身自己身体就有病,来上班也顶不住;再说,当时办的就是“因病退职”,一次性发过了退职费,今后的事,组织上就不再管了。

我终于弄明白了:自己非常热爱的油田,从此已经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一次,我从油田回到哈尔滨,就再也没有去过大庆。从此,我们家的生活,就一直很困难,常常是吃了这顿没那顿。而且,我这人是个贱骨头,从小干活干惯了,不能躺在床上;越躺身上的病越重,越躺越起不了床。

这么多年呀,我基本上是在这床上度过的。

对了,你一定很想知道,瑛儿她爸的情况吧?!

好吧,这些伤心事,我本来是不想再说起的,可我看你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又这么关心我瑛儿的事情,我就再伤心一次——把这些往事再说一遍吧。

瑛儿的爸呀,那可是天底下的一个大好人呀!

他的老家也是哈尔滨。不过,他家是农村的,过去很穷,解放后,他老家基本上已经没有啥亲人了。

大庆石油会战那年,他和我一样,是积极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主动报名去了大庆——那时的大庆呀,是一片大荒原,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们就住在打垒的石窖房。

他当时很年轻,也很能干,曾经多次被评为先进生产者。

我们俩是自由恋爱。感情很好,而且是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我们结婚虽然俭朴,但气氛很热闹。一起干活的工友们,全都来祝贺。

那晚闹洞房,工友们在一起,又是喝酒又是唱歌,一直乐到第二天早上五点钟。

大家的关系都非常好,而且都有铁人王进喜的那样一股拼命精神。结婚我们没休息一天,照样和工友们一起干活,而且当月还超额完成了任务,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表扬和奖励。

唉,说这些有啥用呀!

还是讲讲我们具体的居家过日子的事情吧:

我们的大儿子武斗死去,我受了很大打击。他也一样,大病了一场,就回到哈尔滨来找我。虽然,当时两口子都有病,但我们心心相印,相依为命,互相安慰,互相体贴,他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

他回油田上班之后,我就怀孕,不久就生下了瑛儿的姐。

这孩子生来身体结实,生得白白胖胖的,很讨人喜爱。但就是有一点,她不太喜欢学文化,从小上学就读不进去书,无论老师怎样教育,无论她爸怎样吼骂,她就是不爱学,而且一上课就想睡觉。

好不容易,上完了小学。进中学,在哈尔滨是义务教育,你不上学,学校和街道上就要来管,来催,非让你去学校不可。没办法,她只好去学校上初中。

自然,她的中学,也是马马虎虎混着过下来的。

到了初中二年级,市纺织行业要招收新工人,她就背着家里,去纺织厂报了名,还给自己多报了两岁。

直到她在工厂干了一个星期,学校到家里来找她,我们才知道,她已经自动退学,当了一名纺织工人。

对于这个事实,她爸也没办法,学校更没办法,只好由着她了。

你瞧我,拉拉杂杂,总是说不到点上来。

现在,就说说我的瑛儿吧。

瑛儿这孩子,本来我是不打算要的,因为我长期身体不好,不想再生孩子了。可是,她爸非要不可。

我明白他的心思。他嘴上不说,可心里总在掂着我们那个死掉的儿子,总是希望这辈子再有一个儿子。

我只好依了他。

但一生下来,却是个女儿。

而且生得像个小怪物:脑袋很大,上身很长,下身却发育不全,像一个蝌蚪,拖着长长的尾巴。她的小腿,细如麻杆,身体完全不成比例。

当时,在医院里,她爸一见她,就气得直跺脚。

我问医生是咋回事,医生说,这是先天发育畸形。我又问医生,今后可不可以长得像正常人一样,医生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是轻轻叹口气,摇摇头,走了。

我可怜的瑛儿,就是这样,来到了人间呀!

对了,这还有一段小插曲呢。

在月子里,瑛儿比她姐灵活得多,早早就会睁眼看东西,还会笑,还会发出呵呵的说话声音。

她的一双大眼睛,总在好奇地向四面八方张望:一会儿看东,一会儿看西,让人感到这孩子很聪明。

但是,可惜她……

有一次,她叨着我的奶头,吃着吃着就没了气,小脸憋得发紫,小嘴憋得发乌。

我起初不知这是咋的啦,用手一摸,她的小鼻子已经没有一点生气了。

这时候,我可吓坏了。这可咋整呢?

当时,正是深更半夜。她爸听见我的哭叫,就醒了过来,一看孩子已经断了气,先是叹了口气,然后,他呜呜地哭了,说这孩子命苦,生下来就残疾,还没过满月,就……

他哭,我也哭。

我们俩口子为这可怜的孩子,抱头哭成了一团。

鸡叫头遍时,他住了哭,和我商量:乘着天黑,赶紧去垃圾场,把这孩子埋了,免得天亮了被人看见。

我一听有道理,就用新布给她裹好,再看一看那残疾的小身子,心里不知是为她的死而悲哀,还是庆幸。

可是,包看包着,我发现,这孩子似乎还没有死尽。再仔细看看,的确她的小手还在动弹。我立马将她搂在怀里,哭着说:“她没死,她可以活下去……”

可是,这时,她爸却一口咬定她死了,催我赶紧包裹,他好去掩埋。

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呵!

不管当初我多么不想要这个孩子,当她一旦呱呱落了地,我这做母亲的,无论如何也是不忍心把她埋掉的。

我把她贴在我的心口上,捂了好一阵子,哭着说:“她没死,她会活下去的。”

她爸已经十分不耐烦了。

也许,他想的更远些。

他当时说过:“她死了好——她生下来就这鬼样子,今后能不能长大?长大,肯定要过一辈子痛苦日子的——不如现在就死了埋了……”

可我还是不想让他抱去埋掉呵!

……

就这样,我们俩口子经过了好一会儿,我可怜的瑛儿,果然在我怀里“哇”地哭喊了一声——她又活转过来了。

我又惊又喜,又哭又笑。

她爸却木头桩子似的,呆呆地立在床前,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一定在想,这孩子,虽然是活了过来,可今后人生的路,一定十分艰难,十分坎坷,十分……

我擦去泪,安慰她爸:“没办法呀,老天爷现在还不收她呀,咱就养着看吧!”

他爸仍是一言不发,点燃了一根烟,狠狠地抽了起来。

我又说:“你也别犯难,今后,咱就把她当个小狗狗小猫猫养着吧,好歹这是一条性命呀!”

她爸这才说:“她要真是个小狗小猫,这也好了,物以稀为贵——可她是个人呀!人是有脑子的,是要想事情的呀!今后,她越是长大了,越会感到,自己处处比别人差,她会痛苦一生的呀!”

我被说哭了。

她爸说得对——她不是个小动物,她是个有情有欲的大活人呀!

但是,没办法,这不幸的命运就降临在了她的身上,而且是一生下来就命里注定,她一生只能是受苦遭难的,谁也没法子去改变这一切!

唉,我的瑛儿,大难不死,总算是活了下来。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爸却出了问题。

……

三、瑛子的父亲

瑛子母亲的叙述,是声泪俱下的。

她边说边哭,小王也不由得跟着抹泪。

在谈到瑛子的父亲的时候,她哭得更凶,而且颤抖得无法谈话。

小王的心,也像被一根绳子系着一样,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似乎呼吸都成了问题。

瑛子的父亲,对小时候的瑛子非常好。

他在大庆油田上班,每次节假日回家,总是千方百计地挤出一些零钱来,为瑛子买点儿小东西。

在瑛子两三岁的时候,天天无法下床,只好和母亲一起在床上玩耍。

她们的生活,全靠姐姐来照顾,所以,姐姐从小就没有心思去上学念书。

而瑛子却不同。她从小就特别喜爱看书看画,喜爱学习,对任何新鲜事情,都特别感兴趣。

父亲从油田回来,是一家人最开心的时候。

父亲会从大庆的原野上采些五彩缤纷的野花花,精心地裹在包里,带回家中,送给小瑛子。瑛子会高兴得又唱又乐,抱住父亲的脖子,亲了又亲。

每每这种情况,父亲就会别过脸去,偷偷地抹泪……

有时,小瑛子发现了父亲的眼泪,就认真地睁着大眼睛问:

“爸,我这么喜欢你给的花儿,我这么高兴,你为啥要哭呢?”

父亲急忙强做笑脸,亲亲她的小脸,告诉她:“爸没有哭——爸这是和你一起高兴啊!”

父亲是个老实人,文化不高,但他可以感觉到:自己这个小女儿,的确生得聪明伶俐,的确是个上学念书的好材料。

可是她……

三岁时,小瑛子就可以数数,而且会扳着手指头,用心算算术。

她爱唱歌,只要那台破旧的收音机里唱的新歌,她听两遍,就可以跟着唱下来。

她晚上睡觉特别警醒,只要听声音,她就能准确地说:“咱家地上有一只大老鼠,带了一窝小老鼠,正在偷吃地上的红薯——一共四只小老鼠……”

听了这话,母亲不相信。

父亲随手打开电灯——地上,果然是一只大老鼠,带了四只小老鼠。

她爱学习,父亲在节假日,就把姐姐的书拿给她看。谁知道,姐姐书上那些字,她全认识,那些故事,她全能理解。

父亲十分惊奇,一问才知道:每天姐姐做作业,她就趴在一边看;姐姐去做饭了,她就拿起姐姐的课本念,久而久之,姐姐学到哪儿,她也学到哪儿……

——那时,她只有四岁多。

按说,这个家庭,仅仅是父亲一人工作,生活困难一些,倒也没什么,可是,在瑛子刚刚到了上学的年龄,这个家却飞来了横祸。

瑛子父亲,在大庆油田,并不是干部,也不是技术性很强的工人,而是一个给大锅炉供煤的马车夫。

这个工作,又脏又累,工资也不太高。但到了讲究企业效益,打破大锅饭,多干多得的年代,他的奖金,却比工资高出了好几倍。这使他有了干劲,有了奔头,每天都起早贪黑,加班加点,总想着自己家里困难,自己多挣点儿钱,好让家里能过上好日子,好让老婆的病尽快好起来,好让孩子们能穿上好衣服,能上学读书……

他在大庆会战时期,曾经是先进,之后许多年,他没当过先进,但改革开放以后,他又当了先进,而且比年轻时干劲还大,得的奖状还多。

每次回家,当他把工资和奖金交给老婆的时候,就有一种崇高感,自豪感。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他的心情也一天天好起来。有了治病的钱,老婆身体也渐渐有了好转。

然而,那一次,他赶着马车,又去车站煤场去拉煤……

他从早晨一直干到下午,收工后,喝了几口水,想乘着天还没黑,再拉一车。

他又去了。

但……

在他挥动铁鍬装煤的时候,突然,上面的煤塌了下来。

轰——

一声闷雷似的响声,他被煤块砸倒,接着,被哗哗而倾的煤掩埋住了……

当工友们闻讯赶来,从煤堆中挖出他来时,他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一口乌紫乌紫的血,从他嘴中喷射出来……

四、父亲去世后,母亲成了家庭的顶梁柱

瑛子的父亲,死于工伤事故。而父亲在瑛子的眼中,却是那么崇高,那么伟大。在后来,瑛子在许多文章中,都提到了自己的父亲。

她认为:

——父亲,是中国工人阶级中的最优秀的代表。

——父亲,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那种楷模。

——父亲,是自己人生之路的第一位导师。

——父亲,是自己永远学习、永远尊敬的榜样。

……

她还在一篇很长的满怀激情的纪实性文章中,详细描述了自己父亲的音容笑貌——尤其是用十分细腻的笔触,绘声绘色地讲述了父亲的一些感人肺腑的“小故事”。

她说:

“有一次,父亲放假回来,先是送了她一束野花,然后,抱着她说:‘瑛子呀,你还这么小,这么小,可你今后,却要长成一个大人呀!将来,我和你妈都不在了,你要独自生活几十年啊!你所面临的困难,比世上任何人都多啊……’”

她说:

“每当我在生活中遇到困难,就会想到:这算不了什么,因为我父亲老早就告诉过我了——我这种人不吃苦,世上还有谁会吃苦呢?

于是,我就心平气和地面对一切厄运,一切艰难,并且,我在克服困难中,找到了自己的乐趣。”

她还说:

“父亲从来是最无私的——尽管,他周围的人并不一定承认这一点,但我认定,他是因无私而伟大的。

在表面看,他一不请客,二不交朋友,三不借给别人钱花,四不向希望工程之类捐款,五不……但从实质上看,他拼命工作,为国家创造了财富不说,还把所挣的每一分钱,都无私奉献给了这个家庭:给母亲长期治病,供姐姐上学,供全家人的衣食住行……

而他自己,却从来不讲究吃,不讲究穿,不讲穿用,好像他这个人,生来就是为他人奉献一切的。

所以我说,在全世界,像父亲这样无私的人,只有在咱们中国才能找得到。

父亲的伟大,就在于此……”

瑛子写了许多。

她的一些观点,非常能够吸引人,因此,她的文章,往往会得到从专家学者到普通读者们的关注,有的还引发了社会的争鸣。

然而,社会关注是一回事,家庭生活,又是另一回事。

一个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主要经济来源的家庭,仍然还要生活下去。

父亲突然离去,使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都无比悲痛。

这时,瑛子的母亲也向两个女儿宣布:自己的病好了。于是,母亲找到街道办事处,主动揽下了打扫街巷和洗衣服的任务。

瑛子的姐姐,一直以为母亲真的是身体康复了,非常高兴,就把过去自己所干的一些家务活儿,让给母亲干。而瑛子却经常告诉姐姐,母亲的身体实际上并没有好,那是她老人家强撑着干事情的,为的是挣点儿钱,好把这个家庭的生活维持下去。

姐姐不信,有时还埋怨瑛子,说她在床上惯了,不知道干活的辛苦。

瑛子听了这些话,非常伤感,常常哭着说:“是人,谁不想下地干活?谁乐意像这样,常年累月在床上生活?谁乐意过让别人伺候的日子?”

姐姐被瑛子说哭了。

母亲对姐妹俩的争论,从来都是立场坚定,旗帜鲜明,毫不含糊地站在瑛子一边,这就使得天天干活的姐姐十分气不过,家里的气氛,一度紧张起来。

母亲认为:这都属于正常,说到底,还是自己家的经济条件太差,每个人心里,都压了块沉重的大石头。

丈夫死去,就有些好心人来为母亲提亲,让她改嫁。为了生活,更是为了这一对女儿,母亲是同意改嫁的。她的要求不高:

只要男方有能力养活她的残疾的瑛儿,她就乐意嫁过去。

然而,每位男子,都对她没什么意见,只是一来屋,看见卷缩在床上的瑛子,就紧皱起眉头,说是回去再“考虑考虑”。

只要遇到这种情况,无疑是那人再也不会踏进这家门坎里来了。或者,托个熟人或介绍人传个话儿,说些别的理由,就退了出去。

母亲的事,小瑛子全都看在了眼里,她知道,这一切,全是因为自己啊!

幸亏,母亲住的是外公外婆的老房子。在瑛子还没有出生之前,她的外祖双亲就已经去世,所以,这一家人,才得以长期在哈尔滨住下去。

终于有一天,母亲扫着扫着街巷,突然晕倒下去,被街道办事处的人抬回家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好心的街坊们急忙请来了大夫,又是打针,又是服药,半天才救过她的命来。

经过诊断,医生告诉瑛子和姐姐:

“你们的母亲,身体非常虚弱,而且一直患病,没有康复过。今后,不能让她去干活了,只能卧床好好调养。”

直到这时,姐姐才恍然大悟:原来母亲并不是个健康之人,但她却为了这个家,每天拖着病体,强撑着出去干活。夏天,顶着酷暑,天天要清扫自己所包的路段,而且母亲性子好强,总是起早贪黑,把那条路打扫得干干净净,每次都能得到街道领导和检查卫生的爱卫会干部的表扬;冬天,哈尔滨的冰雪,可以覆盖冰城四个多月,搞卫生的人,最主要的任务就是铲雪。每年一入冬,她就开始在街上刨冰,一直刨到来年三月。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费了好几天的辛苦,好不容易才把那些被汽车压死的冰块铲除干净,第二天一大早,就见夜里的一场大雪,又把路上堆满了积雪。于是,连饭也顾不上吃,急忙扛起工具,又去干活……

其实,母亲并非一下子就昏死过去的。过去干活时,也常常有昏倒的情况,只是她昏睡一会儿,喘过气来,又接着干活,从不向任何人说起而已。

她明知自己身体不好,但最怕的是街道干部和邻居们看出她有病而劝她“休息”,劝她别再干了。

她怕自己无法干活挣钱。

五、瑛子曾经想过死

母亲带病干活——

母亲改嫁所遇到的困难——

母亲背着人在深夜的哭泣——

母亲终于病倒在床——

……

瑛子对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可她却对此无能为力。

——不过,这只是人们一般的认识,或者说,这是一种假像。

在后来瑛子发表的文章中,曾经多次写到过自己的感受。

她说:

“那时,我很小,但我的心却很大,而且已经很老……天天在床上,我就有比任何人都多的思考人生、思考生命的机会,我天天在想,时时在想……”

“的确,我想到过‘解脱’,我想过一万种解脱的方法……”

“最终,我比较来比较去,发现任何方法都不如自我结束生命来得彻底。因为唯其如此,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有了这种强烈的愿望,也有了方式,但如何实施,又成了一个大问题……

“因为我先天不足,自从生下来,就无法下床,一切的活动,全都是在床上进行的。所以,我要干成那件在别人看来十分容易的事,却难上加难……

“我曾试图尝试过。在深夜里,母亲和姐姐都已熟睡的时候,自己偷偷将绳子系在房梁的第五根椽子上,然后……”

“然而,我失败了。原因很简单:仅凭我个人的能力,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绳子系上房梁的啊……”

“这时,我才吃惊地发现:我居然是个如此无用的废物……

“这件事,使我猛醒:原来自己来世一遭,竟这么无能!对别人,我是半点儿都无法奉献的;然而,对自己,也是……

“那一夜,我哭了——哭了很长时间,把被子都哭湿了……”

“那一夜,我的一切,母亲似乎全都察觉到了。她将我搂在怀里,为我拭泪,只说了一句话:‘孩子啊,要好好活呀,不要胡思乱想,那样一点用处都没有!你呀,要多想想你爸呀,他不知道咱家生活艰苦吗?他不知道过日子的难处吗?可是你看他,啥时候回家来,都是乐呵呵的;啥时候回家来,都是千方百计逗着一家人高兴’……

“母亲的话,真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一下子照亮了我的心……”

“是啊,父亲,我的父亲,的确是个把痛苦和困难深埋在心底,把快乐和希望带给别人的大好人啊……”

那一次,她没有死成功。

到了第二年,她在街道和学校的帮助下,终于到学校去上学了。在上学的过程中,她又一次实施了“死亡计划”。

六、瑛子第一次走出家门

瑛子的上学,是个奇迹。

她第一天去学校,是姐姐背她去的教室。

瑛子母亲告诉王秀玲:

——瑛子第一天去上学,回家来就将脑袋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哭,谁叫也不应,不吃也不喝。

她是个性格很内向的女孩。

也许,是因为家庭经济困难,再加上她长期生活在床上,使她的心,比别的人想得多,想得远。

在后来的文章中,她是这样叙述自己第一天上学经历的。

生平第一天去上学,我的心情,不知是喜还是悲。

姐姐背我到了我梦寐以求的学校,可我却让姐姐停下脚步——我怕呀,我不知怕什么,我又不愿去上学了。姐姐一听就急了,她骂了我一通,硬是把我背进了学校。

我不是正常入学的。

我是个插班生——在我上学之前,同学们就都已上了好久的课了。所以,我到校后,并不是一去就进教室上课学习,而是先去了老师们的办公室——那门上写着“教务处”。

老师看起来挺和气,对我也很关心,问这问那。而我这人,最怕别人关心,最怕别人来询问。我知道,这无疑是在可怜我,是在瞧不起我,是在……

还好,这样“亲切”的询问,很快就结束了。

接着,老师说,瑛子呀,你是插班学生,为了掌握你的程度,学校有规定:你必须进行一次必要的考试。

我同意了。

老师从抽匣里拿出两份一年级的语文算术卷子,让我做。我犹豫了一下,很快就做完了。

老师很满意,与主任商量了一下,又拿来两份二年级的卷子,让我接着做,我也很快就做完了。

这时,老师和主任都很吃惊,不再让我做题了,而是又来问这问那。

我很不习惯这种方式,但没办法,只好如实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

过了不知多久,下课铃响了起来。顿时,学校的场院里,学生们像春天林子里的小鸟,满世界地叫呀闹呀。

主任叫来了一位戴眼镜的女老师。这女老师也拿来两张卷子,是三年级的,让我做。

在一遍喧闹之中,我很高兴地做着题,不知不觉又做完了。这时,上课铃又响了起来,同学们又都各自奔回了教室。

那位戴眼镜的女老师,认真看过我做的卷子之后,又来询问一番。当她了解到,我在上学之前,已经把姐姐学过的课本全都自学过之后,就没再说什么了。

接着,几位老师和主任出了教务处,在门口商量了好一阵子。

最后,那戴眼镜的女老师发给我一套新书,还有铅笔、作业本等等。

教务主任,是个十分和善的中年教师,他笑盈地告诉我:

“瑛子呀,你很聪明,一看就是个肯动脑筋学习的女孩子!我们决定,你别上一二年级了。从今天起,你就插在三甲班上学吧,要好好学呀……”

我心里很激动,答应了。

主任又将那位戴眼镜的女老师叫到我身边,向我介绍:

“瑛子呀,这位老师,就是你的班主任。教语文的,姓陈。今后,你就叫她陈老师。学习上和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都可以直接跟陈老师说。”

我急忙向陈老师问了好。

等了一会儿,我的耳畔,各个教室里都传出同学们朗朗的读书之声,感到非常美妙。

又是下课铃声响起。

又是上课铃声响起。

这时,陈老师将我背进了三甲班的教室里。

我的心,又忐忑不安了。

陈老师将我放在座位上,然后返回讲台,向班里的同学们做了介绍。

我生平第一次发现:在这一刻,全班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住我看。

那些前排的,全扭过头来。

那些后排的,全站起身来。

我怎么了!

我不也是人吗?我不也是和你们一样,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我……

那第一堂课,我根本没上好。或者说,陈老师在上面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有没有特异功能,我自己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在我背后,那么多那么多异样的眼光,在盯着我。

这使我又怕起来。

我觉得,像这样坐着上课,是最安全最合适的——一旦下课铃响起,老师走了,同学们将会如何……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来。

然而,越是害怕,事情就越要发生,没有一点办法。

下课了。全班的同学,都像看怪物那样,围着我看。而那些班干部们,胆子比较大,就主动来与我讲话。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问这问那,又是好一通询问。

我很讨厌老是处在被人问过来问过去的可怜地位。

班干部们都向我表示了他们的友好,还主动倡议成立起了“学雷锋小组”,大家轮班,背我来上学。

对于这一切,我不知是感动,还是难过。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中午,姐姐来了。

她背我去她那儿——我们家穷,姐姐是带着干粮上学的。

然而,在姐姐背我过大操场的时候,操场上那些正在玩耍或正在打球的男孩们,都住了手。他们在我的四面八方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看,过来啦!就是她!

——快过来看吧,新来的,是个残废人。

——听说她跳了级,直接上到了三年级,腿没用的人。

——听说是三甲班的。

——听说……

——听说……

——听说……

……

我被这些议论包围着,闭住眼,催姐姐快一些走。

我和姐姐在她班的教室里吃饭时,她班教室的窗户上、门上,全都挤满了人,他们对着我指指划划,做着各种各样的表情,使我无地自容。

好不容易捱到了放学,在路上,在街巷,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

到了下午放学,围观我的人,比中午的更多了。

仅仅不到一天时间,全校千百号人,都知道三甲班有个“残废”学生。

这就是我上学第一天的感觉。

这也是我先平第一次从家里出去,到社会上所见的“世面”。

我可以这样说,我和别人一样,都生有两只眼睛。可是,我的这眼,肯定比别人的眼看到的东西要多得多……

瑛子母亲告诉小王,就是在瑛子第一天上学回来,她没吃也没喝,一句话也不说。哭到半夜,后来……

后来,她母亲和她姐姐都以为她上学太累了,已经睡着了,可是……

可是谁也没想到,那天夜里,瑛子将床单卷成一条绳子,一边系在床上,一边系在自己脖子上,然后猛地向床下滚去……

她不想活了。

母亲和姐姐,当发现这一“壮举”时,她已经悬在了地上……

一家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赶忙将绳子割断,将她重新抱上床……

七、瑛子的姐姐

瑛子没能死成功。

这件事,可把瑛子的母亲和姐姐吓了个半死。

她们知道,瑛子性子刚烈,生性聪明,但又十分脆弱,受不得精神上的刺激。于是,在今后的生活中,时时留心,处处留意,生怕她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再走上那条可怕的路。

瑛子在母亲和姐姐的安慰照顾下,思想上度过了危险期,又能正常上学了。

这以后,班里的同学,也都轮着来接送她上下学。而且,那些好心的同学,还经常来家帮助瑛子母亲干些家务。

这样,瑛子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也不再害怕了。

再说,学校的同学们,也是一阵风;天天见,时时见,也就见惯不怪,没什么人再议论她了。相反,由于瑛子学习好,对人和气,很多男生也对她有了好感,还经常跟她打招呼,这使她心里很温暖。

通过上学,通过接触社会,使瑛子大开了眼界。

在后来的文章中,她写道:

“如此看来,我这个人,是注定要将自己溶入社会的,要将自己的生活和大家的生活交织在一起,我才会有快乐,我才能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我必须成为社会人,成为社会生活中的一个有机的细胞,成为‘大家’中不可缺少的一份子。否则,我不如立即死去……

“正是从那时起,我暗自发誓:今后一定要加倍学习,加倍努力,尽可能多地学到一些本领,为将来长大了投入社会,做好必要的准备……

“我要成为一个让人们像关注我的残疾之躯一样,来关注我的事业的人……”

后来的实践,正好证明了她当初立下的宏愿。

——她满腔热忱地帮助过无依无靠的老人和妇女。

——她全心全意为那些另有疾病的人们治病。

——她热心社会公益事业,自觉自愿地为社会做好事。

——她开办“人生心理诊所”,用残疾之躯为那些身躯并不残疾但心灵残疾的人们治病。

——她勤于笔耕,用自己饱醮感情的笔,写出了大量启迪人生的文章。

——她……

——她……

在她后来的事业中,很值得一提的,应该是她的姐姐。

瑛子的姐姐,在小王的眼中,是个十分古怪的人。

当小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街巷好不容易找到她时,她却非常反感,声称自己不认识瑛子。

这使小王很纳闷。

为什么她要这样呢?

小王通过瑛子母亲了解到:瑛子的这个姐姐,却是个心地善良,过去曾经长期帮助支持瑛子事业的人。

她母亲说——

瑛子的姐姐,从瑛子上学第一天起,就背着她上学。

后来,瑛子渐渐长大了,同学们轮着背瑛子,她就背得少了。

也许是为了减轻家庭生活的压力,也许是因为不喜欢读书,她自作主张,在上初二时,就偷偷报名,去了纺织厂当工人。

每年,她除了自己的生活费,把所挣的钱,无论多少,全都交到了母亲的手中,一分也不肯私留。

母亲知道女儿的心思,认为女孩子大了,应该花点儿钱,为自己打扮打扮,可她却不,从不能花一分钱。

由于年轻,加之从小在家干活惯了,她人发育较早。虽然她不着意打扮自己,但在厂里,仍有几分姿色。

不久,厂里就有小伙子追求她了。

恋爱,是人生的权力。在十九岁那年,她接受了一个青年男工的求爱。不久,两人的感情就发展到了十分热烈的地步。

但是,有几次,她将那位男朋友带回家里,又给家里干活,又逗母亲快乐,却深深地刺激了身有残疾的妹妹瑛子。

这时的瑛子,也已经懂事了。当瑛子看见姐姐和一个男的有说有笑,欢乐无比,就非常自卑。

这时候的她,渐渐知道:

——世上的男男女女,只要长大了,都是可以有男欢女爱的。然而,自己却由于残疾,丧失了获得幸福的权力。

——人是有大脑的。有大脑就会去思考,而且她的思维能力并不因为身躯的残疾而有所不全;正好相反,她的思维能力,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丰富。

——她知道青年男女在一起,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她知道,恋爱是人生最美好最幸福的事情。

然而,她却只能够尽情在脑中去想像它,却无法去实现它。

后来,姐姐每次把男朋友带回家,她就独自缩在床上,泪水不知不觉涌流不止,谁劝也没用。

再后来,姐姐为了不让妹妹的心灵受刺激,就不再将男朋友带回家来了。

这使母亲很生气。

这也使瑛子很内疚,认为自己对不起姐姐,对不起……

姐姐是在厂里的宿舍结的婚。

按说,站在这个家庭的立场上看问题,姐姐嫁人,向男方要五千块钱彩礼,不算什么过份的要求。但是,正是要了这五千元,使得男方家的父母,对姐姐发起恨来。

她婆家的什么事都要让姐姐去干,一点儿都不让儿子动手。一不如意,婆婆就会张口大骂:你是我们花钱买来的儿媳妇,不是来让人伺候的……

起初,姐姐想,既然已经结了婚,就是人家的人了,能忍就忍,能让就让,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今后日子长了,就会好的。

母亲也这样劝姐姐。

可是,日子长了,不仅婆婆经常侮骂,儿子也越来越懒,什么事都不肯干,动不动就生气。

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

最要紧的是,他们结婚了好几年,不仅没有孩子,而且居然从来没有怀上过。

这样一来,婆婆和儿子,都埋怨姐姐是丧门星,断子绝孙,是不会生孩子的女人,还不如养一只狗……

姐姐也多次去医院看过。医生说,不是女方的问题。

但是,姐姐的丈夫,根本不听那一套。无论怎么劝,就是不去医院检查。

一家人仍然侮骂姐姐。

有一天,姐姐对这一家人郑重宣布:

——你们说我不会生育,可医院检查,认为我没有毛病。你们又不让他去医院检查治疗,整天就会骂人。对于这一切,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正式宣布:离婚。

姐姐是个说了话就会坚持到底,决不轻易改变主意的人。

这样,姐姐离了婚,从男方家中搬了出来。

她又回到了母亲和妹妹身边,又回到了那间小屋。

在家里,她默默无语地干活,从不多说自己那段婚姻。在厂里,她拼命地工作,从来不参与人们的议论。

就这样,干了几年,有人劝她再嫁,她却再也没那心思了。她天天与妹妹住在一起,反而使妹妹瑛子很不自在。

瑛子也劝姐姐再嫁,说是人生多么美好,你有这个条件,为什么非要这样孤孤独独地生活呢?而她却不听,执意要过一生的孤独日子。

这样一来,劝她改嫁的人也就少了。那些有心于她的男人,也都在碰了钉子之后,渐渐死了心。

几年之后,瑛子中学毕了业。按学习成绩,瑛子是可以考上大专院校的,可她……

可她却放弃了高考的机会。

这时的瑛子,已经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文章了。而且,不少文章的观点,已经引起了社会的关注。

所以,瑛子想通过关注社会,关注人生,来认认真真地安排自己的一生。

她是青年,当然最关心青年问题,常常是把自己的心得和感受写出来,与广大青年共同探索,如何对待青春。

——她在许多年轻人的热情支持下,办起了哈尔滨第一所“青春漫谈”。

——她自办报刊,自编自发,办起了哈尔滨第一家私人报刊“青年时代”。

——她的热情,在青年志愿者们的鼓动下,越来越高。

——她不仅关注青年,而且还关注老年人的生活。

——她不仅关注老年人的生活,还关注全社会的残疾人事业。

——她喜欢打抱不平,主动为社会上那些无权无势的可怜人声张正义,主动请律师,为这些人打官司。

——她……

——她……

一时间,她的名声鹊起,街道上和各级党团组织纷纷授予她高尚的社会荣誉:

——张海迪式的好青年。

——身残志坚的青年榜样。

——全市优秀人才。

——全市十杰青年。

——全省……

——全省……

各种新闻媒体也纷至沓来,争先恐后地采访报道她的事迹。

各种群众团体,也都不约而同地邀请她当会员。

……

瑛子成名了。

瑛子成了社会的大红人。

同时,瑛子也成了社会上最忙的那部分人中的一员。

她在众多崇拜者和志愿者的帮助下,在道外区租了一间不小的房子,正式挂起了“人生咨询”、“青春庇护所”等牌子。

她天天满面春风,安坐在椅子上,像一位和蔼可亲的天使,热忱接待慕名而来的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中学生、大学生、残疾人……

她的姐姐,是她事业发达的见证人,也是她最可靠的支持者之一(当然,她事业的成功,还有母亲的支持,还有邓雄等朋友的支持)。

起初,姐姐在厂里,一下班就回家来,帮助妹妹进行工作。她的腿脚十分利索,一切跑前跑后,向外联络的事,都是由她去完成的。后来,全国纺织行业不景气,哈尔滨的几家纺织厂也纷纷下马转产。这样,她就成了中国最早的“下岗人员”。

当然,那时不叫“下岗人员”,而叫“在家待业”。

她下岗后,就搬来,与妹妹住在了一起。在妹妹快节奏的工作中,她看到了妹妹的才华。

她认为,妹妹的能力,妹妹的聪明,是一般人无法比拟的。于是,她心甘情愿给妹妹当助手,当“跑腿的”。

这个时期,由于瑛子的名气很大,无论上级组织,还是残联;无论是来求治身病还是求治心病的人;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都可以伸出热情的手,或多或少给这个“单位”一些资助。

当然,一般属于个人掏钱的,瑛子原则上是不收一分钱的。

有的老年人,将钱三番五次交到瑛子的手中,都被瑛子婉言回绝了。

有时候,也有这种情况:

一天下来,人很累很累了,只想着上床休息。可是把被子一拉开,却发现里面露出一些钱来。多则几十元、上百元,少则几元钱。有时,还有一把小毛毛票子。

然而,谁也说不清楚,这些钱是何人给放下的。

每当发现这些情况,瑛子就会感动得痛哭一场。

她发誓:

——自己这个生命,并不完全属于自己,而是属于社会,属于那些生活中遇到不幸或困难的人。自己只有加倍努力工作,才能不辜负他们的厚爱。

姐姐也在帮助瑛子的过程中,觉得妹妹的工作十分有意义。

——只要能给他人以关怀,只要能给他人以快乐,就是自己的快乐……

瑛子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

她常说:

——如果没有社会的重视,没有那么多人的关心和帮助,自己的人生,就会失去意义。

姐姐从此再也没有成家。可以这么说,瑛子的功劳,有她自己的一半,也有姐姐的一半。

既然如此,为什么姐姐后来会离开瑛子呢?

经过反复调查,小王痛苦地了解到:

人类是非常脆弱的。

往往是长期在和平宁静环境中生活惯了的人们,很难抗拒自然灾害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影响。

换句话说——

往往一场自然灾害,或者一场大规模的运动,一场大的战争,可以改变人们即成的生活和思想。

——1998年,哈尔滨的那场万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以及这场洪水所造成的影响,就是明证。

洪水之前,很多人自认为自己生活不如意,痛苦呵,悲伤呵,寻求心灵平衡呵,寻求各种咨询呵……

然而,大洪水一来,所有人都忙于抗洪去了。

洪水一退,人们的思想观念,也随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没有人来搞心理咨询了。

——没有人关心青春问题了。

——没有人……

——没有人……

一下子,瑛子被抛在了一边,成为可有可无的人。

一下子,经济断了来源,大房子租不起了。

……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瑛子只好搬出那间向街的大房子。

在姐姐的四处寻找下,在邓雄的支持下,在小巷深处,租了一个又破又窄的小房子。

瑛子照样在这里办公。

瑛子曾经茫然过。

瑛子曾经痛哭过。

然而,她不是别人,她的名子叫瑛子。

她不能不干下去。她不能半途而废。

她在十分艰难的情况下,继续着她认定的那份事业。

姐姐也曾经拿着瑛子写的呼吁信,向街道和社会呼吁,希望社会能重视残疾人,能给予瑛子一点经济上的补助。

但是,洪水刚退,各方面的答复都一样:

——现在没办法,过些日子再说。

后来有几次,姐姐发现:

瑛子与搞信息台的人总有来往,并把最后一笔生活费,用来安了一部电话。

姐姐不同意这样做,但瑛子却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咱们只要能坚持几个月,把这个难关度过去,今后的日子,一定会渐渐好起来的。

姐姐不再说什么了。

可是后来她发现:

瑛子的信息台,不仅搞“青春热线”,搞“人生电话咨询”,还播发一些不健康的内容。

她害怕了。她问瑛子,为什么要这样?

瑛子无奈地告诉她:

——如果不播这些内容,社会上是根本没有一个人来打你的电话的。

她又问瑛子:

这样做,政府不是明令禁止的吗?万一被查出来……

瑛子被姐姐问得无语可答,呜呜地哭了起来。

瑛子说过:

——咱们都是好人呵!可咱们总得活下去呵……

——不仅咱们俩要活命,而且家里还有个卧病的老母亲呵!为了行孝,临时干一点儿这些事,老天爷会原谅的吧……

——只要形势一好转,我一定……

……

但是,瑛子的“青春热线”,只开了两个多月,就被调查了。

前几天,姐姐从街道回来,告诉瑛子:

——上面的公司,已经将“青春热线”向公安局做了报告。

瑛子一听,脸都吓白了。

姐姐还告诉她:

——街道上,已经有人揭发,说这个“热线”有黄色问题,要她们主动去公司和公安局自首。

姐妹俩抱头痛哭一场。

末了,瑛子做出决定: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将姐姐的东西全都收拾好,逼着姐姐立即搬回家去,与母亲住在一起。

瑛子就这样一个人独守在她的“心理咨询所”——或者叫“青春热线”的阵地上。

但她是个残疾人,生活根本无法自理。小王还了解到,就在最近,瑛子还找了个农村的小女孩,来陪伴自己,其实就是小保姆。

小王所了解到的这一切,有些,她愿意向队里报告;有些,她却不乐意向外公布。

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小王告别了街道,告别了瑛子的母亲,沉重地向局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