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弟小波
——王小芹致李银河信
王小芹银河:
惊悉小波英年早逝,我实在是痛悔交加。我悔不该滞留国外多时,致使小波一人负担照顾我母亲的重担,不能与你同赴英国,结果竟年纪轻轻,孤单单一人去了。如果他病发时,身边有人,及时送医院抢救,也许不致如此。每念及此,我就痛感对不住小波,对此我会抱恨终生。
我一向以为小波是我们姐弟5人中最孝顺的一个。冬天他曾多次发E—mail给我,告诉我妈妈生病,他心中十分焦虑,询问珍琪我妈妈的病应如何治疗;又讲家中需要保姆照料。我妈因他告诉我们她的病情而怨小波大惊小怪。在小波的关心照料下,我妈病情缓解。谁想到他自己竟疏忽了自己的严重病况。小波事业心极强,年过40之后,他渐感岁月匆匆,想干的事、想写的书太多,不愿将有限的年命浪费在日常琐事上。而妈妈年纪过大,难以理解小波。我能体会小波的心情,同情他的处境,也决定等我的事一旦有了眉目就回去替他,谁想他竟不能等到那一天。
小波也是我们5人中经历最为坎坷的一个。因我父遭不白之冤,我妈怀他时就常哭泣,致使他生下来就身体不好,小时心脏一直就有杂音,且患软骨症,吃钙片直到上小学。三年困难时期,粮食不够吃,每顿饭前我姥姥都端上“渣”(即自种的白薯蔓拌上豆面蒸,农村用来喂猪)充空腹后吃饭,以使我们减轻饥饿感觉。小波恰是长身体、大饭量的时候,每次都是吃渣最多的。“文革”中他为朋友养蚕采桑叶从树上掉下来,我用自行车驮他去积水潭医院,途经西四十字路口,警察不让带人,他只好一点点支撑过十字路口,到医院才知摔断了小腿。到上山下乡风潮哄起,他竟自愿报名到最远的西双版纳兵团。我那时正在顺义高丽营村学农,请假回去劝他别去,他意已决,竟写下“青山处处埋忠骨”之悲壮句。待去不久,即写信叙那里苦不堪言。后又得急性肝炎住院,至于被人开会批斗,当时他并不曾与家人说。我妈费尽心机,将他调到安徽干校,后干校解散,他回京做无业人员,口袋户口无法解决。万般无奈,又去山东老家插队,吃尽苦难。我与他年龄相差大,所处环境各异,与他相处时间不多。每想起他的不幸处境,都感困苦难言。经我妈多方活动,我亦代书上诉多次,小波才得以安排在街道小厂,待到十年动乱过后,高考恢复,这才柳暗花明。你能慧眼识珠,与小波结为伴侣,且感情甚佳,我实在很为他高兴。以后因你留学,你们两次分离,每次小波都相思苦苦,可见他对你的感情至深至厚。
小波实为一怪才,自小木讷,不喜多言,直到“文革”才改变。小学时被老师提问时,常一言不发,老师生气,在记分册上给他画零分,但数学竞赛时他竟能一举夺魁。“文革”开始,他以拙稚之笔写大字报兼牛头马面漫画,使教育部保卫组惊为老谋深算的反革命分子。所为,追查多日,竟不得结果而不了了之。后成立小红卫兵,更是极尽淘气和恶作剧之能事。非常人所能想能为。待后来将生活中的苦难和经历历练成文字,自有非同一般的独到之处。说实在的,我最喜欢的是他的处女作《绿毛水怪》,透过奇异和怪诞,使人咀嚼生活的苦涩。那时我就想,若有一日这些文章能发表,定是骇世惊人之作。多年之后,果然他的多篇作品问世。虽说传统之人不能理解,以为“黄”;非传统之人想看“黄”之内容,又云“什么也没看着”。唯慧者能体会其中异趣妙处。所幸能欣赏他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姚勇就十分崇拜他二舅。他同学更有排队等着看他《黄金时代》一书之说。小波思想深邃,凡事均有独到见解。他与姚勇多次谈心,开其心智,姚勇深感获益匪浅,他对二舅感情至深,专门写了一首歌以悼二舅。
小波又是我们5人中最善的一个,我们都曾得到他(当然也有你)的帮助。我知小波与你感情非同一般夫妻可比,你们确是相爱相知相识。只怕此生再难遇此刻骨铭心之爱。你的悲痛心情我能想见。但人死不能复生,愿你忍痛节哀,渡过难关。这也是小波的心愿。因小勇深爱他二舅,你尽可将他看做你的孩子,你若有任何需要帮忙之处,请直接打电话给他。
我写此信,只为寄托哀思,回信对你而言定是十分痛苦之事,所以请不必复信,自己多加保重,令小波在天之灵感到欣慰。
小芹
1997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