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婿王小波1-王小波十年祭

我的女婿王小波

李克林

要我谈王小波,实在谈不出什么。老实说,我真正对小波的认识是在他去世之后。从报刊上发表的许多纪念文章里,在一些年轻人和亲友们的议论里,我惊奇地发现有那么多的人怀念他,哀悼他,而我当了二十来年的岳母,竟很少了解他,尤其是他的才智、思想和精神境界。

我已年过八旬,在人民日报社长期搞农村宣传,我不大懂文学,对小波的一些作品,有些看不懂,有些看不惯。他的小说,我说有点“黄”,人家说“不黄”,“正好”;有的我说有点“怪”,人家说“不怪,主要是你没看懂”。但有一点,很突出,就是不论长篇短篇,看着有时忍不住要笑,一股顽皮劲跃然纸上。我想,这小子小时候一定特别淘气。

这期间我翻阅他的一些旧作,慢慢发现小波不仅语言文字充满情趣,他的思想、思路也别具特色。想象力很丰富,有些看去好像胡扯,实际并非漫无边际。上下古今,悠悠天地,他头脑里的世界特别广阔。有人说是“黑色幽默”,是“反讽”。我好像开始懂一点,有些还是不大懂,可能是我太老了吧。

小波、银河刚谈恋爱时,我觉得这孩子傻大黑粗的,看去挺怪,心里有点嘀咕,虽然我并不喜欢“小白脸”,可总怕这人靠不住。我老头子却说:“是你女儿找对象,还是你找?她爱就行,你管得着?”几次侧面问银河,她总说:“这人有个很睿智的头脑,别人不能比。”这就是他们的结合点。这种爱对我这个一片纯真不大懂人世的女儿来说,会产生一种巨大的力量,抵御了一切世俗偏见。当时小波家还未平反,全家挤住在教委大院角落的几间平房里,小波住的小屋其脏乱程度完全像个“猪窝”,两个孩子就在这小窝里相会,其乐融融。有个朋友称赞,李银河真够勇敢的!

小波的爸爸王方名,是个少见的好老头。他是一个比我们这些“三八式”还老的四川地下党的老党员,一个逻辑学专家。解放初期毛主席还接见过他。1952年土改复查时,他曾写信给毛主席,反映四川某地一些过“左”问题,但信并未上达就被打成立场反动的“反革命”,折磨数十年,至80年代初才平反。小波出生之日,正是他爸被打入“另册”之时,故名小波。可以说,小波到这个世界上就饱尝忧患和困苦,这对他的世界观和思想性格的形成不无关系。

1982年银河去美国,84年小波也去了。他没有奖学金,银河一人的奖学金两人用。开始打了一段工,以后她就不让小波打工了。小波在美4年,基本没打工,这情况开始我不知道,他家人也不大相信。一位老同志留美回来的孩子谈,他在匹兹堡期间,常去银河家玩,银河一下班回来就忙家务、做饭,小波在家里只是读书、写作,啥也不干。他几次说,李银河真“伟大”!不久前我问银河,她说,“是这样,我不忍心让那样一个智慧的头脑去干粗活。”她还说,《黄金时代》就是那时构思写作的。

回娘家来,银河经常是一进门,把包往床上一丢,就打电话:“小波,冰箱里有什么什么你想着吃。”电话遥控安排他吃饭。我说,你以后买个大饼,套在他脖子上,要不你回去他就饿死了。这并非玩笑,而是生活真实。我常说,这小子真懒!其实这是冤枉了他。去年银河赴英国,他的生活更繁乱,头脑高度运转,总是废寝忘食,不知饥饱,不分昼夜,不断地写,脑体矛盾,终至爆发。

小波的猝死使我十分痛心又深感内疚。女婿是半子,女儿不在,我竟没给他以必要的照料。他嘴唇发青,有明显病相,也没督促他去医院检查。只在春节聚会了一次。我家保姆难过地说,别看小波五大三粗的,完全像个小孩,你不让抽烟,他就装在袖筒里到凉台悄悄抽,他太腼腆了!

我一直觉得,女儿在小波身上牺牲太多了,否则她自己的事业可能成就会大些。在美她不愿他打工,回京她又支持他退职,她负担家务和一切,让他集中精力写作。现在我才进一步了解,这不是牺牲,这是爱,一种特殊的爱。小波,好孩子,我对你了解太晚而你走得太早了!八十多岁的人没死,而四十多岁的人却先走了,一个正是创造盛年的人走了,一个老朽留下了,老天太不公平!

我还有几句题外话,现在一些纪念小波的文章,写得情真意切,令人感动,但也有个别评价有些过高了。小波性格腼腆,不爱张扬,不求虚名,但重真情。而且他生前历经坎坷,刚刚在发展,处于成长的过程中,远未达到顶峰。过分的溢美之辞,他地下闻之也不会愉快的。

1997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