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秋时期的非典型偶像剧-人间庄子

夜X/文

初见到吴建雄这本《人间庄子》时,我正改了个超长的MSN名字:“没读过三国的是无知,读过了还对易中天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无智;明明不佩服还去模仿以期捞一票的,是无耻”。

这当然是有感而发。

经史子集,自古以来批者众,评者众,重写者倒是少有。近年新解、戏说渐多起来,大概和白话文运动的成果有关——所有古代汉语,已需要现代的汉人来“翻译”,远有南怀瑾《论语别裁》、《孟子他说》,黄仁宇“大历史系列”,近有《易中天品三国》、《于丹论语心得》。以上两类不但成书有先后,境界上,从书名看就高下立判——孔、孟、三国古已有之,今人议论,且只看是否与旧说有“别”,是否另辟“他”境,视野是否广“大”;而不是如“王二麻子烧饼(王二麻子制)”似的贴个画蛇添足的商标指着卖钱,甚至还不如“明朝的那些事儿”来的诚恳。今日案头若是一本《吴建雄解庄子/吴建雄著》,恐怕也就不会有此一文了。

在网上读到议论,大意是“孔子是什么人?孟子是什么人?罗贯中是什么人?你于丹/易中天是什么东西?你也配?”行文至此加上这么一段好像文理通顺,但我绝无此意。在我看来,孔子是个人,孟子是个人,易中天不是个东西,也是个人。庄子和吴建雄,虽然出生差了2千多年,可都同样是中国男人。后者读了前者的书,自己也写了本相关的书,没什么不妥,也不需要开什么资质证明。

亚里士多德把他的《形而上学》命人抄录传播之后,他的弟子亚历山大不悦地写信批评老师:原本只要少数人得知的奥秘现在人人都可知晓了。今日已不是两千三百多年前印刷术尚未发明的时代,我们也不是自尊心过敏的马其顿王子,想要独占某种知识不让旁人知晓,既不可能,也不可喜。学问知识,早已不是少数人的事。庄子也好,孔子也罢,既变了铅、付了梓,就人人读得,人人说得。

但这“人人读,人人说”,意思常常被曲解,偷换成某人读,某人说。这个某人的讲台下配备着大量笑声如肥皂剧的听众,眼神中闪烁着充满求知欲的呆滞,他们给电视机前的人做了表率,给跑书店的人做了向导,于是这个“某人”就此变成了“一人”,“某人说”最后重又回到了“一人说”。如此披着“新论”外衣,行“语录”之实,条件是被催眠者放弃独立思考的权利,而前提是作者热衷于搞一套催眠师的勾当。

与之相反的态度,正是本书作者所采取的:我不会告诉你经过考证,庄子应该如何;据我研究,真正的庄子怎样。因为没人知道庄子应该如何,因为本就没有真正的庄子。我只是作为一个读者读了庄子,作为一个作者写下一点心得,与你分享,仅此而已。至于读过之后,你要是一口一个“吴建雄说庄子……”,那绝非我所愿见。

因为有了这么一份健康心态,作者的笔下庄子显了寂寞,有了爱情,而“我”则从一个叙述者成为了庄子的伙伴。而这一切,不需要什么牵强附会的考据、强词夺理的推断,只需要一句简单的“那时候,庄子已经是个有名的花匠了。出自对花的喜好,我做了他的一个学徒。”朴实无比,于是无懈可击。作者好像在用笔告诉我们,和古人神交,就是如此简单。

正如作者在自序里所说,人间庄子,属于人间。而真正的“人间”只存在于当下。真正地让庄子回到人间,绝不是给他安上七情六欲,编一通两千年前的杜撰传奇了事。而是把当下的观感诚恳而不嚣张地表达出来,捏成讲坛和坐席,邀请而非胁迫庄周先生入座。于是大胆的作者把多篇解读写成了精美的小说。其中我最喜欢的一篇是“智慧在纣即为虐”,乍看通篇,和标题中的“《庄子·外篇·胠箧》解读”几无关系,倒有些让人联想到《黑羊》。作者不满足于“翻译”和“说教”的欲望在这篇里展示得很清楚,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和想象力,把二十世纪的卡尔维诺扯进了一个“盗亦有道”的春秋故事,和庄子同席。

庄子在吴建雄的笔下,睿智、亲切,更重要的是,善良。如同一场非典型偶像剧里的角色,充满了行吟诗人的浪漫气质。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在以这种文体写作时,居然并不放任自己的态度偏离严谨,更没把年轻当作天马行空的借口,通篇遣词用典并无明显硬伤,这在如今的氛围中着实令人惊讶。

《庄子》一书在先秦诸子著述中也算特立独行,内篇、外篇、杂篇,说不清出自几人手笔。甚至于更有人怀疑庄子该人于历史上是否真实存在。正如没有人能说出一千零一夜是哪个具体的人所写,但是人人都知道一千零一夜的笔调如何。绝非一个名叫“庄子”的男人写出了这所有文字,而是一群形形色色的人通过这些文字,塑造出了一个“庄子”。在内、外、杂三十三篇之外,后人的每一次解读和点评都成就了庄子形象上的一个部分,可以说《庄子》是在两千多年前写完的,也可以说“庄子”直至今日也没有写完。

在冗长的庄子创作者名单中,吴建雄已是其中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