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讲 言语是沟通工具也是达意障碍-人间庄子

——《庄子·外篇·知北游》解读

《知北游》既名为“知”,想必是到过北方的了,多情的庄子在走马观花的行程中播下了无数爱的种子。

南方还是盛夏,北方却已是严冬。南方那些枝叶繁茂的树纷纷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北方枯萎的树,因为在表面上北方那些树毫无枝叶,没有生机,但它们的内心世界却是荡漾的、闪烁的、流光溢彩的。庄子,这个绝顶睿智的男子就在它们身边,喝酒,冥想,偶尔哼几句小调。

我能想象,南方的树实在太羡慕北方的树了,于是它们在一夜间全都枯萎了,也都变成了北方冬天的树。它们想念着庄子,唱着忧伤的曲子,其实是在感激,感激庄子的旅行,像一阵风的旅行,因为这个男人对一切事物都怀着小心而好奇的心思,这些不曾享受过爱宠的植物从他的关怀中获得了温暖。

而庄子的关怀转瞬即逝,留给它们的只有一段伤心。它们无法离开土地,无法跟随庄子的脚步,于是它们纷纷变成了冬天的树,幻想着身处北方,等待着和庄子的再次偶遇。没过多久,枯萎的树开出了花朵,那是它们对知己的思念;没过多久,花朵落下,那是它们对土地的亲吻;没过多久,树死了,没有留下果实。没有结局的故事,只能永远埋在心里。

庄子的爱是泛滥而博大的,我在他的爱情世界里看到了成千上万卑微的生物,它们的爱情绝望得纯粹、美丽得失真。

在《知北游》里,空想家庄子给我们塑造了一个无声的世界。这里的无声是指没有人声,而风声、雨声、流水声、呼吸声则都是可取的,不然就没有天籁了。因此庄子在此给每个人的嘴里都塞了点什么,让他们暂且成为哑巴。

庄子在《知北游》里对真理是这样定义的:无法用语言归纳,存在于你我之间,有待时间的考证,但终究是正确的。

庄子希望消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当这样的距离消失后,你我就等同了,我得道你便得道。庄子其实是把消灭人与人的距离看成了一个跳板——拉近人与人的距离,便拉近了人与道的距离。

取消语言,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现在看来都绝对是种疯狂荒诞的举动。但在我看来,庄子的想法无疑是先进的,他是要彻底去除影响我们真正沟通的障碍。我们之所以不习惯没有语言,就是因为我们一心想要利用语言,语言让我们相互沟通,方便了我们的生活。而庄子认为,我们之所以离不开语言,是因为除了使用语言我们没有其他办法来解释我们与别人的不同看法、见解和意见。

只有庄子可以让我们达到思想一致。有了心的大同,语言就成了多余的东西。当我们能够心心相印,一个眼神、动作、表情都能代表我们的心意:父母子女之间不需要语言就能实现赡养与尽孝,师生之间不必说话便能做到知识流通、教学相长,夫妻之间不用多说即可相亲相爱。没有语言,争吵与打斗就少了,无聊的喧嚣也就少了。

庄子的意思是,大道和真理不需要语言就能在我们心中流通。取消语言后,那些对我们生活有用的道理、真正的道理能够在我们心中流传;而那些谬论,那些不正确的见解,因为彼此无法达成大同,所以便无法在我们之间流通。

不难看出,庄子之所以提出“取消语言,不许说话,说出来就过时”的观点是建立在一个客观前提下的,而这个前提又是自始至终贯穿了《庄子》全文的,那便是:天地万物不属于你我,天地只属于天地。

庄子把个体的私有化改成个体的公有化了。这样一改,世界就有趣多了。你的身体不仅仅属于你,还属于你的父母、儿女、妻子、老师、朋友……范围一点点扩大,当它趋向于无穷大后,你的身体就是属于天地的。同样,你的父母、儿女、妻子、老师、朋友……他们的身体也是属于你的。因为共同的躯体为大家所有,于是思想便可以在这个躯壳里自由流通。这是庄子对躯体的一种突破,是一种最具理想色彩的创举。

舜请教丞说:“道可以获得而据有吗?”

丞说:“你的身体都不是你所能占有的,你又怎么能获得并占有大道呢?”

舜说:“我的身体不是被我所有,那谁又能拥有我的身体呢?”

丞说:“这只是天地把形体托给了你,生命不是你所据有的,这是天地给予的和顺之气凝积而成;性命也不是你所据有的,这是天地把自然之气凝聚于你;你的子孙也不是你所据有的,这是天地所给予你的蜕变之形。所以,行动时不知去哪里,居留时不知持守什么,饮食而不知滋味。行走、居处和饮食都不过是天地之间气的运动,对这种无形之气又怎么可以获得并据有呢?”

性命不是你私有的,子孙不是你私有的,你所得到的不是你私自拥有的,所失去的也同样不是你个人所能承受的。庄子的思想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幸福减半,痛苦减半。

在提出了应当取消语言、躯体应该公有、幸福与痛苦程度均可减半后,庄子开始探讨大与小的问题,指出最大亦是最小。因为没有语言,所以一丁点声响便是全生灵的回声,最伟大的天地之道也往往体现在蝼蚁中、在稻田的稗草里、在瓦块砖头中、甚至是在大小便里。极小亦是极大,因为那么小的地方都体现着本质,所以整体上自然应当更加能够体现出本质。

之后,庄子又提出了对人生机遇的看法,他并非是要麻醉广大人民,他只想让大家跟他一样潇洒。这也是他提出躯体公有化后的第二次理想化创举,他把躯体当成一个旅馆,一个客栈,一个情感(喜怒哀乐)的暂居地。

有一天,颜渊问孔子:“我曾听老师说过:‘不要有所送,也不要有所迎。’请问老师,一个人应该怎样居处与闲游呢?”

孔子说:“古时候的人,外表适应环境变化但内心世界却能持守;现在的人,内心世界不能持守而外表又不能适应环境的变化。能够顺应外物变化的人,必定能够内心恒定而不至离散游移,对于变与不变都能泰然处之,安闲自得地跟外在环境相顺应,必定会与外物一道变化而不至于有所偏移。韦氏的苑囿、黄帝的果林、虞舜的宫室、商汤、周武王的房舍,都是他们养心待物的好处所。那些被称作君子的人,如儒家、墨家之流,尚且以是非好坏来相互诋毁,何况现时的人呢!真正的圣人与外物相处却不损伤外物。不伤害外物的人,外物也不会伤害他。正因为无所伤害,因而能够与他人自然相送或相迎。无论山林还是旷野,都使我感到无限欢乐!可是欢乐还未消逝,悲哀又会接着到来。悲哀与欢乐的到来我无法阻挡,悲哀与欢乐的离去我也不可能制止。可悲啊,世上的人们只不过是外物临时栖息的旅舍罢了,人们知道遇上了什么却不知道遇不上什么,能够做自身能力所及却不能做自身能力所不及的事。不知与不能,本来就是人们无法回避的,一定要避开自己所不能避开的事,这难道不可悲吗?最好的言论是什么也没说,最好的行动是什么也没做。要想把每个人所知道的各种认识全都等同起来,那就不免浅陋了。”

人的遨游,首先是心的遨游,命运的好坏总是短暂的,幸福与悲伤转瞬即逝。所以没必要为生死难过,没必要为厄运担忧。

读到这里,正听到了午夜收音机里传来一个细微的女声在吟唱关于冬天里树的故事。当唱到“你像一阵春风拂过了我的生命,却只留下一段伤心给我,让我无法寻觅你的影踪”的时候,我看到庄子情不自禁地朝南方看了看;当唱到“我在这里等你,等成了一棵冬天的树,把对你的思念开成了花朵,静静守候着你经过”的时候,我看到庄子转了个身,急欲离去——至于他选择了飞天还是入地,无人知晓。

我是一棵冬天的树,我在想你;我是一棵冬天的树,我在等你;我知道这一切都无法有结局,我只能够把这一切放在心里……我在无边的空气里听着那个女声的呢喃。叶子是她的嘴唇,嘴唇已经干裂,她声音嘶哑,心情濒临绝望。是幸福的绝望吗?我不知道,也无法言说,好在我们已经不再需要语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