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讲 机心当去,真朴长存-人间庄子

——《庄子·外篇·天地》解读

路过走廊时,我看到庄子正蹲在地上研究着什么。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是个空瓶子,庄子把瓶盖盖上,就那么呆呆地看着。

“能看到什么?”我问。庄子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姿势,让我安静点。我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来看空瓶子。几分钟后,我看到了一个世界。

瓶底是地,中间是气,瓶盖是天。空气中滋养着万物,包括人。渐渐地,我还能看到它们的标签,瓶底上写着“德”字,空气里写着“义”字,而在瓶盖上标着的是一个“道”字。这么一来,我看到一个国家。

就在我若有所得时,庄子又拿出一个瓶子,一个同样的空瓶子。他把两个瓶子摆在一起。

从前有个国家,它的君主得道了,他从不用自己的思想奴役人民,他喜欢在天地间行走。天和地很大,有很多他到不了的地方,但他从不贪恋风景;他知道无论天地有多大,其运动和变化都是均衡的。他不留恋山珍海味,他的饮食也和平民一样,只是吃着平淡的蔬菜;因为他懂得,万物各有精彩,虽然纷杂,不过它们各得其所,归根结底是同一的。

君主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在别人看来是无所作为。但他的眼中充满了道,他明白,天下百姓和万物各有称谓,虽不相同但地位平等;君臣之间各自承担的道义分明,本质上都是在为国家做贡献;天下官吏的才干大小也没有高贵低贱的区别,大家都尽职尽力地在适合的岗位上做事。

这位国君生活虽然平淡,却无忧无虑,悠然自得。

离这个国家没多远有另一个国家。这个国家繁荣富强,兵力强悍,其君主有颗狼一般的野心,极富侵略性。他在烽火台上张望,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碌碌无为”的君主,心里有些痒痒的。没多久,他就开始进攻该国。

第一次进攻还没打到城墙就被无为君主的臣民打退了。那些平日耕地、牧牛、养蚕、织布的民众,从老人到小孩都练就了强健的身体,虽然从事普通的职业,但因为他们长久以来一直如此,所以他们更专业。

耕地的人了解土地的脾气,便把敌人引进泥坑沼泽里,让侵略者无法挣扎;牧牛的人听到牛的骚动,早早地就把牛头指向敌人前来的方向;养蚕者把蚕放到城外的桑树上,那些桑树和其他桑树不同,很高,蚕就在树上吐丝,白而坚韧的丝线纠缠着敌人,拖慢了他们前进的步伐;织布的妇女就更是厉害,她们把布织在城墙上空并绷直。这样布就变成了良好的交通要道,男人们走在布上行走,传递火把和武器。

第一次进攻失败后,野心君主改变了策略,决定在河流里放毒。没太多心计的民众喝了下有迷魂药的水,没多久就呼呼大睡起来。野心君主以为这下可以轻易进城取下无为君主头颅了。意外的是,当他带着军队靠近城墙时,城里的牛、马、猪、羊紧紧地挤在一起,把头对准入侵者。它们边抵抗敌人边繁衍,最外边的畜牲倒下了,靠里面的畜牲正好长大,就这样,一层接一层,野心君主和他的军队始终无法进入这繁衍能力与成长速度极快的阵列。

见此计不成,野心君主又想了个办法。他偷偷找了个高手在城墙上凿了个洞,往城里吹毒气。这次,人与畜牲都昏迷了,只剩下无为君主在宫殿里张望。

野心君主带着队伍雄赳赳气昂昂杀过来了,不料先遇到一阵

龙卷风,刮走了他三分之一的士兵;接着,城墙外发生剧烈

地震,地幔又吞吃了他三分之一的士兵;最后,天上下了场大雨,雨和江混合在一起,把剩下的士兵都冲走了。

等野心君主失魂落魄狼狈不堪地爬回家时,无为君主才唤醒他的臣民。

没多久,野心君主又开始行动了。他往城里放了很多蛇和很多蝎子,想让毒蛇咬死民众,让蝎子蛰死睡觉的人。为了制造更多的混乱,他还偷偷往城里放了很多金子,希望那些平民会因为争抢财物而相互残杀。

结果,蛇被无为君主当成了吉祥物,因为蛇帮他们驱走了老鼠,而蝎子的毒针也被当成治疗背部毒瘤的良药,至于黄金,则被用来买进新鲜的蔬菜水果。

野心君主终于死心了。此时,无为君主提出了结交的建议。从此既往不咎,友好相处,终于有一天,野心君主都不能解释什么叫政治了,于是两国结成一国,成为最美好的国家。

这便是庄子看着两个空瓶子时给我讲的故事。无为君主之所以能够不败,因为他不仅仅是人民的君主,而且是生灵的君主,是万物的君主。他有一颗得道的心,万物都愿意为他服务。

还有一点让我眼前一亮,这个无为君主不仅是万物的君主,而且还是万物以外的君主,他对“得”的处理实在高明。

当一个人失去所有物品时应该保持豁达的心态,要看得开。独特的庄子不仅让人懂得如何处理“失”,还教人懂得如何处理“得”。

《天地》里有这样一个故事。尧在华地巡视。华地守护封疆的人说:“啊,圣人!请让我为圣人祝愿吧,我要祝愿圣人长寿。”尧却说:“用不着。”“祝愿圣人富有。”尧又说:“用不着。”“祝愿圣人多男儿。”尧依然说:“用不着。”

守护封疆的人说:“寿延、富有和多男儿,这是常人都想得到的。你偏偏不希望得到,为什么呢?”

尧说:“多个男孩子就多了一层忧惧,多些财物就多出了麻烦,寿命长就会多受些困辱。这三个方面都无助于我培养无为的观念和德行,所以我谢绝你对我的祝愿。”

守护封疆的人说:“起初我把你看做是圣人,如今看来你只是个君子。苍天让万民降生人间,必定会授给他一定的差事。男孩子多,授给他们的差事也一定很多,有什么可忧惧的!富有了就把财物分给众人,有什么麻烦的!圣人总是像鹌鹑一样随遇而安、居无常处,就像鸟儿在空中飞行不留下一点踪迹。要是天下太平,我就跟万物一同昌盛;要是天下纷乱,我就修身养性颐养天年;如寿延千年而厌恶活在世上,我便离开人世而升天成仙,驾着那朵朵白云去到天与地交界的地方。那些因寿延、富有、多男孩子所导致的诸多事情和担心都不会降临于我,身体也不会遭殃,那么还会有什么屈辱呢!”

守护封疆的人离开了尧,尧却跟在他的后面,说:“希望能得到你的指教。”守护封疆的人说:“你还是回去吧!”

从守护封疆人的话里可以看出,对于尧,庄子是批评的。尧害怕得到,因为他害怕累赘。表面上,他对“得”不在乎,仿佛很无私。其实,他的这种不想“得”更反映出了他的自私。这样的自私是一种脱离。他把自己和贫穷脱离了,和付出脱离了,和别人对他的监督与猜疑脱离了。

庄子通过这个故事说明,一个君主不能打着德行的幌子与得到决绝,得到与失去一样平等。一个君主切不可只能享福而不能劳苦。庄子的修行不是为了享福,君主的修行要比常人劳体伤神得多,因为这修行是苦行。

基于此,我们才在《天地》里看到了宁可挑水也不愿建设灌溉系统的老人,看到了就算被关在笼中也雀跃不止的斑鸠,看到了依然快乐的被圈养的虎豹。一切只因修行是苦行。

对于万物之主,庄子提出了他的告诫与建议:“我亲爱的君主呀,不要只想着统治人,那是最愚蠢最低等的想法。要明白,统治的关键在于让人处于你安排的位置为你办事,而办事的能力大小还得看技术。能让才干充分发挥的就是各种技巧,技巧又归结于事务,事务又归结于义理,义理则归结于顺应自得的‘德’,‘德’归结于听任自然的‘道’,听任自然的‘道’归结于事物的自然本性。其实你从一开始就没尊敬过人民的自然本性,不然,你怎么想要去统治他们呢?如果你真是万物之君,你就要明白万物选举你为君主的原因。真正的君子应敞开心胸排除一切有为的杂念。用无为的态度去做就叫自然,用无为的态度去说就叫顺应,给人以爱或给物以利就叫仁爱,让各个不同的事物回归同一的本性就叫伟大,行为不与众不同就叫宽容,心里包容着万种差异就叫富有。因此持守自然赋予的禀性就是纲纪,德行形成就是建功济物,遵循于道就是修养完备,不因外物挫折节守就是完美无缺。君子只要明白了这十个方面,也就容藏了立功济物的伟大心志,并像滔滔的流水汇聚一处般成为万物的归往。”

“只有明白这十个方面,你才能明白世界。”庄子看着我,得意地说道。我从思绪里醒来,发现他还在看那两个瓶子。

“你觉得它们有区别吗?”庄子问。我有点疑惑。

看到我皱眉,庄子笑着说:“疑惑是好的,愚昧也是好的。怕就怕一辈子疑惑,一辈子愚昧。三个人一起赶路,若一个人疑惑,还能到达目的地;若有两个人疑惑,也依然可以到达目的地,只是需要多花点时间;要是三个人都疑惑,恐怕不仅到达不了目的地,没准连性命都丢了。你仔细看看,这两个空瓶子有区别吗?有什么区别?”

我看着瓶子,里面空空的;我想我应该看得仔细点、认真点,好看出区别来。

“知道吗?”庄子说,“天下原本由无到有,盘古开天之前一切只是一片混沌,而如今却有日月、草木、动物、生灵。你再好好想想。”

元气萌动,宇宙源起的太初只存在于“无”,而没有存在也就没有称谓,混一的状态就是宇宙的初始。万物从混一状态产生就叫做自得;此时禀受的阴阳之气已经有了区别,不过阴阳的交合却能够吻合而无缝隙,这就叫做天命;阴气滞留阳气运动而后生成万物,万物生成生命的机理就叫做形体;形体守护精神,各有轨迹与法则,这就叫做本性。善于修身养性就会返归自得,自得的程度达到完美的境界就会同于太初之时。到了这时心胸就会无比虚豁,就能包容广大。混同合一之时说起话来就跟鸟鸣一样无心于是非和爱憎,与鸟一样没有差别,从而与天地融合而共存。混同合一是那么不露踪迹,好像蒙昧又好像是昏暗,这就叫深奥玄妙的大道,返回本真而一切归于自然。

我抓起瓶子猛地往地上摔去,瓶子瞬间变成碎片。庄子哈哈大笑:“看来,你已明白了。它们之间没有区别,空气还是空气,瓶盖还是瓶盖,瓶底也还是瓶底。天地之间有人,道与德之间存在义。同样,它们的命运也是没区别的。你看,它们都碎了。”

“要我赔给你吧?等我有钱后一定给你买两个好的。”

“哈哈,深山老林里的木材,一些被剖开后雕刻成精美的酒器,一些被弃置在山沟里,看起来它们的命运截然不同,其实结果都是死。这两个瓶子也一样,都是死。对于死,我是不会计较的。”说完,庄子又摸出两个瓶子,把它们放到地上。

我不知道他的瓶子是从哪里来的,看着脚下的一地碎片,我想,也许那些瓶子是花盆里的土变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