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瑶-生如夏花

夏天的小腿骨断了,是被洪四的人打断的。洪四让人打断他的腿骨,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上了夏天。但是夏天是无辜的,夏天根本就没有想要和我怎么样。如果夏天也真的喜欢我了,我想洪四会不会让人把夏天给干掉?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我打算不再见洪四了,他不是我想要的男人。我很仓促地租了一间一居室的房子,匆匆搬了过去。我去医院找夏天,但是护士说,夏先生已经说了,他不想见你。那时候我愣在走廊上,我知道夏天可能已经在恨我了,因为我让他本来已经平静的生活,变得不平静。我默默地离开了医院。我去了菜场,买了一条黑鱼。在菜场里,我就让鱼贩子把黑鱼给杀了。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我炖了一个黑鱼汤煲。我在煤气炉边呆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看鱼汤渐渐变成白色,渐渐变得浓酽。但是我一直对着鱼煲发着傻,我想不通我为什么那么固执地喜欢上了夏天,是不是他看上去的那种儒雅,还是因为得不到的总是好的。黄昏,我先从幼儿园把夏花接了出来,也许在三个月之内,接送夏花的任务将由我完成。然后我牵着夏花的手,拎着黑鱼煲来到了夏天的病房。我直接进入了病房,他住的是特护,我让医院给的特护。医院说,那这账谁来结,我说我会来结的。我在心里说,他是我心爱的男人,我得让他住好一点。

夏天的腿上绑着石膏,他很冷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举了举手中的鱼煲说,夏天,我给你炖了鱼煲,希望你能吃一点,对伤口有好处的。夏天向夏花招了招手,并且剥开了一只香蕉。夏花走到夏天的身边,轻声叫,爸,然后接过了香蕉吃起来。我看着这对没有一丝血缘的父女,为地下的花无依感到庆幸。花无依最大的幸福,不是曾经嫁过一个志同道合的丈夫,也不是曾经投进一个大富人的怀抱,而是认识了一个那么深爱着她,而她始终没有接纳的男人。夏天伸出了手,他的手搂住了夏花的背。然后夏天把目光投在了我的脸上。夏天的脸上漾起了微笑,他说童小姐,请你离开我的病房,因为我不欢迎你,我不喜欢你,我甚至讨厌你。

我的眼泪刹那间就挂了下来,爱是容易让人痛的,痛是容易让人哭的,特别是并不坚强的女人的心,受到心中爱着的人一点点的伤害时,会痛得心悸。夏天仍然微笑着,他的微笑,是一枚会扎得人生痛的银针。夏天说,我曾经游戏风尘,曾经像一个油子一样周旋于女人中间。有一天我发现我得结束这样的生活,我要守住一个我喜欢着的女人。如果我喜欢她了,不会去考虑她有多大,她是富人还是穷人,她是不是生了大病,她有多少种陋习。我会爱她的全部,因为爱里面,有一种伟大的包容。我会微笑着和他一起看阳光来临,看风雨来临。但是,那个女人离去了,她的离去令我伤心。我一直都相信,女人离去以前,一定很后悔没有好好爱我一次,那怕是一分钟。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就像我对你一样,我不喜欢你,所以请你走开。我到死也不会喜欢你,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喜欢上你,就断了一条腿,如果我已经喜欢上你了,我怕是已经丢了一条命。我已经报案了,但是除了那天晚上的一场雨外,警察们抓不到一点证据。不过童小姐,你一定得相信,洪四的下场,一定会不太妙的。

我相信夏天说的这些话,我知道他说的话都是对的。我打开了黑鱼煲的盖子,但是夏天的话让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那只盖子放下也不行,拿起也不行。夏天说,请你把黑鱼煲带走,我不想喝你做的鱼煲,我怕你在汤里下毒。我终于哭了起来,眼泪滴进了鱼汤里。夏花走了过来,她拉了拉我的衣襟说,阿姨,你不要哭好吗。爸爸腿上痛,所以他才会让你不开心的。我抱着夏花,哽咽着说阿姨知道,但是你的夏天爸爸简直不是人。我把头抬了起来,哭着对夏天说,夏天你不要以为你有什么稀罕的,你这样的人在大街上一抓就是一大把。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还像是一句人话吗。夏天不说话了,我知道他已经意识到刚才的言重,我知道他刚才那句话也一定是无心的。

夏天安静下来,他打开了CD,用耳塞听起了音乐。那是一张小提琴曲,全部是世界名曲。我看到过那张封面,封面告诉我,这张碟里面有巴哈的《G弦上的咏叹调》,有比才的《阿莱城的姑娘》,还有格里格的《晨曲》以及门德尔松的《乘着歌声的翅膀》等等,蓝色的液晶小屏,闪着安静的蓝光。病房里也安静下来,一切都安静下来,我擦干了眼泪,还是往小瓷碗里舀了一碗汤。夏天微闭着眼睛,他的手在轻轻舞动,好象是陶醉其中的样子。

我把碗放在他的床头柜边,拉着夏花的手轻轻退出了病房。我说夏花,爸累了需要休息,我们让爸安静些好吗。夏花点了点头,她听话地拉着我的手走出了病房。走不多远时,我轻手轻脚地走了回来。我踮着脚透过气窗看到夏天喝掉了一碗汤,又倒上了一碗汤,装作没有动过汤的样子。我笑了。

夏花问,阿姨,你是不是也喜欢喝百利甜酒和卡布其诺咖啡?

夏花问,阿姨,你多大了?你为什么要对爸爸那么好?

夏花问,阿姨,妈妈已经没有了,她是不是过一段时间还会回来?夏花问,阿姨,夏天爸爸比谢伯伯好多了,我不喜欢谢伯伯,他从来不和我说话。

这是夏花的一些问题,这样的问题还有很多,这些问题,都是她在西山公园里的秋千架上问我的。我推着她,她的身子就像一只燕子一样飞起来,白色的裙子,舞着。一些颤动的音节,也落进了我的耳朵。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地笑笑。夏花还不能知道什么,就算知道了,她又能懂多少大人的情感?只是夏花一定会比别人早熟,是因为,她其实已经是一个孤儿。

夏花上幼儿园中班,上午我把她送去,傍晚接回来,一起到医院去看夏天。老师说,你是谁?你有接送卡吗。我把从夏天哪儿取来的接送卡给了她,我说我是她的阿姨,她爸病了,一段时间里会是我来接送夏花。

一天,我带着夏花来到了江边。我们坐在江堤上,听水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然后拍岸,然后把声音传入我们的耳朵。我们都晃荡着脚,像姐妹的样子。夏花说,阿姨,你是不是喜欢我的夏天爸爸?我笑了,我拢了拢被风吹得飞舞起来的头发说,你说呢,你觉得阿姨喜欢上了你爸?夏花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我想是的?我说那是为什么呢?夏花说,因为夏天爸爸喜欢我妈妈时,是一个什么都愿意做的人。现在你也一样,爱是不是就是为了那个人做任何事情?我没有说话,我想这不是一个小孩子应该说得出口的,但是夏花却说出来了,并且说得准备无误。

我感到害怕。我害怕身边坐着的一个小孩,有着阴郁的眼神,和先知先觉的敏锐神经,像一种妖。我甚至老是有一种幻觉,好象花无依常常在天空的云朵里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们的人生,看着夏天看着夏花也看着我,看着一座城市,一条江,一座叫做胡杨的秋天的咖啡吧,看着咖啡吧里进进出出的那些她熟悉与不熟悉的人。

我相信我已经陷入爱情的泥沼,我相信有一双手把我紧紧抓住了,我相信我会爱得遍体鳞伤,我也相信,这是上帝的安排,上帝安排我说,去吧,去爱一个会拉小提琴的男人,让他的琴音将你淹没……

夏花是一个干净而听话的孩子,她和我住在一起。我们睡一个床上,她会自己刷牙和洗脸,起床后把有着卡通图案的小薄被迭起,然后坐在小桌子前,喝牛奶,吃早餐。早晨,阳光从窗外漏进来,她不说话,只是专注地吃早餐,吃完的时候,给我一个微笑。微笑的意思是,阿姨,我们一起走吧。然后我就牵着她的手走出门去,锁上门,下楼。我住六楼,每天都要跑好几趟,是一种免费的健身活动。每天放学后我带她去见夏天。夏天的腿伤在一天天好起来,但是伤筋动骨,起码一百二十天才能恢复正常。当然他不用在医院住那么久,在医院住一个月就足够了。夏花会说,我想夏天爸爸了。我说那么让我来做你的童瑶妈妈好不好?夏花想了想,说,好的。然后夏花讲起她的妈妈,她说妈妈是顶顶漂亮的女人。我说阿姨漂亮吗?她说阿姨也漂亮,但是没有妈妈漂亮。我笑了。

如果花无依活着,如果花无依能听到夏花说的话,她一定会很满足。关键是,有许多时候,你一不小心就不能享受到这种天伦带给你的欢乐了。尽管这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是你平常不太会留意的一句话。

那天傍晚我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突然出现在幼儿园门口,他是从一辆奔驰车里走出来的,戴着一副墨镜。我拉着夏花的手从幼儿园里出来,夏花突然停住了脚步,她看着那个男人。

男人笑了一下,男人说,小青,你认识我吗。

夏花说,我现在不叫花小青了,我现在叫夏花。我认识你,你是谢伯。

男人又笑了一下,看看我,然后转过身去了他的车边。他打开手门,从里面拿出一只黑色塑料袋,然后关上车门,把塑料袋提到了我的面前。男人说,这里面是五万块钱,你拿着。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我隐约能看到他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我说,为什么要拿着,你没有欠我什么,所以我不想拿着。

男人说,我姓谢,我不是花小青的亲人,但是她的妈妈花无依跟过我一段时间。我想我有义务照料一下她的孩子,这五万块钱,是给花小青上学用的。用完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再拿钱过来。男人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我接过名片,看到了一个频频出现在本市报端的名字,他是企业界精英人物,是可以呼风唤雨,但有着不便明说的过去的人。

我没有接过塑料袋,我说,我不是孩子的监护人。监护人是夏天。

男人说,那请你把钱转交给他,我知道他,是那个在胡杨的秋天拉小提琴的男人。

男人又说,你就说我姓谢就行了,他一定会知道。

我说,好吧,我转交给他。

我收下了钱,说了声谢谢。男人说,我送你们一程,你们去哪?我说医院。他愣了下,说,病了?说是的,他的骨头生病了。

车在医院门口停了下来。我和夏花一起走向骨科的病区。我们忘了和那个姓谢的男人告别,也许我们该称他为谢董。我们走到了夏天的床边,夏天在听音乐,听CD里播放出来的小提琴曲。那是别人的音乐,不是夏天的。夏天的音乐,只适合在胡杨的秋天,那儿是夏天的一亩可以播种的田。我没有把塑料袋里的五万块钱交给他,他一定不会要。夏花也一句不曾提起,她看上去已经很懂事了。

医生站在了我的面前,他戴着眼镜,很清秀的一个中年男子。他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像影视作品里的医生一个模样。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拿眼睛盯着他看。他白净的脸微微有些红了。我喜欢看男人脸红,会红脸的男人,总是有一种腼腆的味道。

医生说,你跟我来一下。我跟着他走到了办公室。医生说,你坐下。我就坐下了。医生为我倒了一杯开水,很干净的开水,散发着漂白粉气味的开水,但是看上去很干净,漾在一

次性杯子里。医生说,夏天的骨头已经长好了。我说我知道。医生笑了一下,又是腼腆的样子。医生说,但是有一点你不知道的,希望你有心理准备。我说好的。但是我的脑子里突然像被抽空一样,变得一下子轻飘飘的。我变得不安起来,我想一定是夏天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了。医生扬了扬手中的一些资料,把它们抛到我的面前说,他得了淋巴细胞型白血病。

我不再说话了,目光呆呆地落在那些病理报告上。时间一下子停住了,不再前行,是因为我的心里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塞住了,缓不过气来。我怀疑自己会突然之间死去,像一只鸟遭遇一粒从汽枪嘴里吐出的铅弹。医生说白血病是人体血液中白细胞的恶性病变,得了这种病的病人,他们的血液里骨髓里以及各组织器官里都存在着大量形态异常的白血病细胞,这种细胞不断增生,病人就可出现一系列症状。医生已经坐了起来,反背着双手,像是在给我上课一样喋喋不休地介绍着这种病症。我讨厌这样的喋喋不休。我只是记起起了夏天刷牙时吐出血水的情节,那时候夏天对着那细小的血水看了很久。他发现我在注意他时,笑了一下说,我的口腔感染了,皮肤好象也有了炎症。我没有在意,我怎么可能知道有一种叫做白血的病,会悄悄侵入夏天的生命。看上去,他那么健壮与挺拔。

我一直看着窗外的一棵樟树,那是一棵老年的樟树,我相信它已经有一百岁了。它的生命却还是那么的翠绿,有时候,人不如做一棵树,可以无忧地看着风景度过一生,可以听鸟鸣,看风走过时的颜色。我看到一只鸟落到了树叶丛中,不见了,像隐入了时间的深处,像一个人隐入大街的人流。医生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站起了身子,说,医生请你停止好吗,我不想把白血病弄得太懂。医生停止了说话,看了我足有一分钟。说,对不起,但是希望你能配合我们,让他有治好病的信心。因为,信心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我最爱听的一句话,是的,信心比什么都重要,信心可以使一个男人成功,也可以使一个女人变得美丽。我点了点头说,会的,我会配合。只是请先瞒着他好吗,先别让他知道,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

我走出了医生的办公室。我来到夏天的病床前。夏天正和夏花在玩一个拍手的游戏,好象有“你拍一我拍一”的句式。他们在不厌其烦地制造拍手声音的时候,我的腿却一下子软了下来。行走和站立,是一个健康人最基本需要具备的东西。我一下子坐倒在床沿上。夏天和夏花停止了拍手,他们望着我。我努力地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给夏天看,我说,夏天我有些累,站也站不稳了。夏天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

这个晚上,我失眠。在我从医生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就知道,今晚我将失眠。许多时候我们其实都能淡然地笑谈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这样的不幸最好不要落在自己或者亲人的头上,那样的话你会受到打击,你会疼痛和难过。现在我能准确地体会对别人受到打击时的心情了,我已把夏天当作亲人。所以,我会难过和疼痛。

我给夏天削一只苹果,削得无比温柔。苹果的皮被切开时,弥漫出水果的清香。一只苹果花了我半个小时,因为我无力把苹果削得那么的干净和利落。夏天接过了苹果,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如果苹果是一种幸福的话,那么夏天一口咬住了幸福。但是,夏天的幸福,已经不多了。

一个清晨,我送夏花上幼儿园,在回去的路上,突然想到应该要去医院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医院,我觉得医院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赶到夏天的病房时,看到了满地的狼籍。那是夏天的杰作,夏天把杯子、水果、热水瓶什么的都打破了。因为一路小跑,我气喘吁吁的,我把自己靠在了门上。我看到夏天闭着眼睛,他的身后靠着一个枕头,他的目光散乱无神地望着窗外。夏天一定是知道了他的病情。他没有理我,像一团没有力量的棉花一样,软软地堆在床上。他说,请你离开好吗?他的声音是很轻的,像一只蚊子经过我耳边时的鸣叫。我没有动,我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道该离开还是留下。一个枕头向我飞来,跟着枕头一起飞来的是一句吼叫,你滚回去好吗。你不要再假惺惺地来看我。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不要你们看我的笑话。他的脸因为激动的缘故,一下子涨红了。医生护士冲了进来,我看到了一个长得很像花无依的护士,她身材很高挑。她说夏天你静一下,你静一下,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安静。夏天的脖子还梗在那儿,像一头愤怒的公羊。我一步步向后退去,退到门外的时候,我终于开始了一场掩面的奔跑。一个声音从天上掉下来,那一定是我的灵魂在说话,我的内心深处在说话。内心说,童瑶,你没有欠过他什么,你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欺负。童瑶,你回去吧,不要再来医院了,让一个叫夏天的人,在冬天里生,在夏天里灭。自生与自灭,那是自然法则。

整整一天零一个晚上,除了把夏花从幼儿园领回来,我没有去过医院。夏花坐在我的床边,说阿姨你是不是病了。我说阿姨没病,只是心里难过。夏花说,那我们为什么不去看夏天爸爸,以前我们每天都去看夏天爸爸的。我说不用去看了,你的夏天爸爸不是人,他没有良心。夏花的声调一下子变得凄惨,夏花说阿姨你不要这样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都对我好,而我没有爹妈了。夏花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在她没有哭出声音以前,我的哭声比她先响了起来。我搂着她哭,把她的衣襟打湿。我说,夏花,明天傍晚,我们一起去看夏天爸爸吧。夏天爸爸心里也不好过。夏花的手伸了过来,落在我的眼睑上,她用一双小手为我擦干泪水。

第二天傍晚我接了夏花后,带着夏花去了夏天的病房。夏天的样子很憔悴,胡子拉碴的样子。一个潇洒的年轻人,一下子变得如此光景。

我说,夏天,我想听你拉小提琴,我想听《爱的忧伤》。

我说,夏天,因为想听你拉琴,所以你得振作点,你不振作起来,你对不起花无依,你对不起夏花。

我说,夏天,让我们一起来努力,好不好。

夏天的眼睑一直都被泪水浸泡着。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点头的同时,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就再一次滚滚落下。夏天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一把搂住了刚走到他身边的夏花。夏天说,我会努力活下去的,童瑶,我要看着夏花上高中,上大学,结婚,生孩子,我要看着夏花像她妈妈那样漂亮。

我的心里很酸,因为夏天一句也没有提到我。爱是那么自私,我的付出不能换来一半的回报,而他对花无依的付出,是更没有一分一厘的回报。夏天说,童瑶,我想剪头发,我想刮胡子,我想穿得干干净净的,我想要好好活下去。这时候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就是那个长得很像花无依的护士。她看了看我,又看看夏天,对我说,他夫人?我摇了摇头。她又说,他妹妹?我又摇了摇头,摇头的同时对护士说,我是他的什么并不重要。

护士说,白血病的一般治疗的疗程需要五年,五年后再给治疗或不给治疗已没有多大差别,病人就基本痊愈了。夏天,你得化疗,你要知道你的这种病,乐观者比悲观者生存率要高得多。护士说完,看了我一眼走出病房。夏天说,五年?童瑶,我不想只活五年,我想再活五十年。我点了点头,打来了一盆温水。我对夏天说,那么,夏天同志,你的五十年从剪头发和刮胡子开始,由我来操作,由夏花同志监督。现在开始。

现在开始的,是夏天的另一种人生和生活。

夏天手头的积蓄无多,我的积蓄也全部用了下去,我甚至把那个姓谢的男人给的五万块钱也用了下去。我是憔悴的,家里,幼儿园,医院。我好象是夏天惟一的亲人一样。夏天说,用了多少钱了?还剩多少钱?

我告诉他,还有很多,你放心吧还有很多。终于没有钱了。每天需要化疗,定期血透,请人服侍他,第天都需要一大笔钱。现在我的口袋里,只有叮叮作响的几个硬币了,这样的现状让我必须静下心来想一想该怎么办。夏花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她好象知道了我和夏天藏着的许多秘密。晚上我坐在台灯下梳理心情,我在台灯下的样子很落寞也很疲惫。夏花走到我的身边,夏花说,阿姨,我有钱。她的手里捧着一只储钱罐,里面装满了硬币。我笑了,抚摸着夏花的头说,阿姨有钱的,阿姨会挣到很多钱。

听说过爱琴海吗。也许在这个国度里,有许多的爱琴海。但是在这座城市里,爱琴海娱乐城是娱乐业的航空母舰。现在我就想当一名水手,到这只母舰上去挣银子。我相信我的长相对得起观众,一定会有许多人捧我的场的。为了一个叫夏天的人,为了那所谓的“爱”,我走向了爱琴海,并且站在了老板的面前。老板很年轻,理着一个平头,秘书把我带进去时,他正在打电话。他连正眼也没有看我一眼,打完电话后,他又看了我足足一分钟。一分钟是很久的时间,一个人可以把身子转过去,再转回来。一分钟后他就说,你留下来吧,你一定会唱歌是不是?我点了一下头。他笑了,他说你会在爱琴海赚很多钱的。

我在KTV包厢里陪人唱歌,一长溜的小姐排队站着,让客人们像挑选牲口一样挑选。每次我都会被点走,然后几分钟以后我就坐在了某位大腹便便的商人或官员的大腿上。我陪唱,我左右拍打着他们从各个不同的方向伸向我的身体的手,做得游刃有余。但是仍然有那么几只手,会在突然袭击的时候,落在我的胸前。我在心里骂,畜生,猪,你简直是猪。但是我的脸上仍然笑容像春风一样温暖。

我穿着吊带裙,爱琴海里的小姐都穿着吊带裙。我相信我的身材是高挑的,特别是穿上了细后跟细皮带的高跟凉鞋以后,特别是穿上了那紫色的真丝吊带裙以后,我相信我已经成为一只寻找着猎物的狐狸。而一个个男人就是狼,他们是我的猎物,我也是他们的猎物。我穿着紫色的吊带裙,那两根落在肩膀上的细小的带,充满着性感与诱惑。每一个男人的目光在游离,离开老婆的视线后,他们总是拍着胸膛挥舞起一面彩色的大旗。我格格的笑声响起来,男人的目光就循着我的笑声落在了我的身上。他们的目光里夹杂着一只手,这只手试图剥去我的衣衫。我和他们游戏风尘,一起喝酒,一起划拳,一起唱一首叫做《任逍遥》的歌。我记得这首歌还出现在贾樟柯的一部电影里,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骑着摩托车,唱着任逍遥,感受着青春期的疼痛。现在我也感受着疼痛,客人把钱塞在我的胸前,我从乳沟里取出钱,这些钱就沾上了女人香。我拿出这些纸币,在灯下仔细地观望着。一个公鸭嗓子的男人吼起来,都是真钱,你看什么看。我笑了一下,意乱情迷的抛给他一个媚眼。他立即颤抖起来,立即吱吱唔唔口齿不清。

我在灯下观望着纸币,是因为我指望着用这些纸币来救夏天的性命。我浓妆艳抹地在爱琴海里买笑,我大杯地喝着啤酒,大声地喊着五魁手,八匹马,喝喝喝喝喝……喝醉的时候,我会跌跌撞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有时候会腿一软跪到在路边哭。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洪四,本来我和洪四生活在一起衣食无忧,但是我爱上了夏天,洪四又让人打断了夏天的腿,接下去,就是我跪到在大街上了。我想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有罪的,我的跪到大街,也许是一种赎罪吧。我在大街上呜呜地哭,哭一场不像是爱情的爱情,哭一场不是付出的付出。有时候我会边哭边吐,实足的一个女酒鬼。我的身上也散发着酒精的气味,我的身体大概被酒精给灌满了。如果一不小心划破血管,大概会有一种酒喷薄而出。

我对着一个黑沉沉的夜说,我要救活一个人,我一定要救活一个人。

记得洪四吗,初恋男友以后走进我生活的男人,那个反背着双手一言九鼎的男人。他给我来电话,沉默了半分钟后,他说,你真贱。

我听出了他口气中的鄙夷,他一定在想,现在你总算受苦了。

我说,是的我很贱,但是你怎么到现在才发觉?我接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以后,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个时候,夏花已经睡着了,她很懂事,已能自己洗漱。她能闻到我身上的香水味和烟的味道,酒的味道。她变得不太爱说话,因为我的生活起了一些变化,我变得很少带着她去见她的夏天爸爸,很少和她说话,或者一起玩。她也敏感到我在从事着的一种职业,是与男人,是与夜有关的。所以,她不喜欢。我在回家路上接到洪四的电话,环首四顾,我看到了不远处的一辆奔驰,车窗已经摇下了,里面一个瘦弱的男人正举着一只爱立信手机给我打着电话。

他说你真贱你真贱你真贱。

我说是的我贱是的我贱。

我走到了他的身边,我们的距离已经很近了,但是却都没有拿下话筒,好象是仍然在打电话的样子。但是分明我们说话的声音,不用话筒都能很清楚地听到了。

洪四说,你为什么要去爱琴海?

我说,因为我缺钱了。

洪四说,你为什么缺钱了,你不应该缺钱的。

我说,没有应该与不应该。缺了就是缺了。

洪四说,要从我这儿拿走一些吗?

我说,不要。

洪四“嗤”地笑了一下,说,真贱,你真贱。

我没说话。

洪四又说,那个小提琴男人怎么样了,是不是还躺在病床上装病,以赢得你的同情?

我说,你别说这样的话,畜生才会说那样的话。

洪四说,你骂我畜生,我是你曾经的一个男人,你和我这个畜生睡过觉,那么你也一定是个母畜生。

我说,夏天得了白血病。

洪四突然不说话了,他本来很得意地油滑着,现在一下子失去了声音,好象喉咙突然发炎的样子。

我继续向前走,洪四开着车子跟着。但是话筒都没有放下来,都对着手机说着话。洪四说,你还爱着他吗?他得了那么重的病。

我说是的,我爱着他。爱是没有理由的。我可以告诉你,夏天并不爱我,但是我相信有一天他会爱上我的。我现在正爱得撕心裂肺,享受着爱的疼痛。如果不是胡杨的秋天,如果不是他会拉小提琴,如果不是他突然之间吸引了我,我和他只会是擦肩而过,我和你可能会白头倒老。但是没有如果,上帝安排好的,我们就不必去违背了。如果我和他只是擦肩而过,那么哪儿来的爱,你知道吗洪四,爱着的时候,你会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不可思议。但是有一天当不爱的时候,发现对方会那么的陌生,曾经的爱,那么的幼稚和滑稽。

洪四把电话给挂了。送我到门口时,他鸣了一下喇叭掉转车头。雪亮的车灯,照着前方。他的头从窗口伸出来,轻声说,童瑶,你真幸福,你幸福地爱着。我也幸福地爱着你,但是我痛了,你用一把刀正在割着我的身体。我没有爱意,我孤独,我恨你。我恨你为什么一定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洪四说完就把车开走了。我没有上楼,而是把身子疲惫地靠在墙上。我不知道,是谁把爱制造得那么沉重和错综复杂,让人理不出头绪。我也不知道,爱为什么是一种折磨人的累人活。

我的口袋里已经有好几张催款单,那个长得和花无依像极的护士说,这是缴款窗口的催款单,我替你拿来了。她用两个细长的手指头夹着三四张催款单,看到我表情有些木然,她就笑了。她轻声说,傻瓜,爱那么容易吗,爱会让你很累的。我拿过了催款单,放到口袋里,一句话也不说地向夏天的病房走去。

我坐在病床的旁边,看着夏天。夏天穿着干净的病号服,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圈黑

了,有些疲惫的样子。夏天微微地笑了一下,他说你老实告诉我好吗,请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欠了多少医药费。我没有说话。他又说,你不用骗我,我知道这是一种很烧钱的病,再多的钱也能烧下去。你知道一个叫《血疑》的日本电视剧吗,那里面有一个叫幸子的人,和我患的是一模一样的病。

我说你别管好不好,我有的是钱,我的身份证这些天找不到了,取不出钱来。我有一大笔钱存着呢。夏天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风吹进来,吹着他苍白的脸。我把窗玻璃给关上了,我说夏天,不管为你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特别是现在,我不可以离开你。夏天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他说童瑶,你的爱让我觉得沉重,你何苦呢,你何苦搭上自己的青春,何苦与一个患重病的人恩恩与怨怨。我说,夏天你错了,就像你无怨无悔地爱着花无依一样,我也是无怨的,没有人能解释得清。

后来我离开了夏天。我走出病房时,夏天随即把病房里的灯给灭了。他是想体验死亡的滋味,还是想在黑暗之中寻找片刻的安静?而我的生活不再安静,那么动荡那么辛苦那么强颜欢笑。在爱琴海,许多男人可以凭着手中的钱,把手伸进我的怀里,揉搓着我。可以对着我大声呵斥,可以把手放到我身体的任何部位。我一下子麻木了,只知道我可以从他们的手里,挣一些为夏天治病的钱。也许洪四正等着我向他开口,那时候他一定会给我钱,但也一定会奚落我几句。我不想向他借钱。我开始抽烟了,坐着等待客人挑选的时候,我抽烟,抽一个韩国牌子的烟,是韩国烟草人参公司出品的,叫爱喜(ESSE),白色的,细细长长,有着薄荷的味道。

午夜的爱琴海里,流淌着情欲与暧昧的味道。我喜欢韩烟,韩烟已经有了一百多年的历史。我还爱看韩国的古装剧,韩国的东西里,你可以隐约地看到旧日中国的味道。"爱喜"牌卷烟的名称源于意大利语"女性",它的焦油和尼古丁含量都很低,它天生就是属于女人的。我嘴里衔着爱喜,目光落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脸上。一个男人为我点上了烟,高大而挺拔的男人,手里拿着古银色的ZIPPO打火机。他举着火苗,火苗明灭那一刻我一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男人说,一起喝酒?我说好,一起喝。男人说,一起唱歌?我说好,一起唱。我们去了一个叫“雾伦敦”的包厢,这是一个让人有美好感觉的名字,一座古老而伟大的城市,披着雾的纱,多么美丽。

那天晚上我跟着男人走了。那天晚上我在包厢里喝了数不清的爵士伯啤酒,我把自己灌成软绵绵的一团泥。男人把嘴巴俯在我的耳边问跟不跟他走的时候,我点了点头,那时候一阵一阵的酒味一定四散开来。我跟着男人去了酒店开房,男人把我放倒在床上,整个晚上,他都没有好好睡觉。我含着泪水说,你干吧,你干死我算了!我想我一定是瘫软了,我一定是不想活了。

清晨。清晨的风吹起了窗纱,一座城市的晨光洒进了房间。男人有着健康的体魄,他穿着牛仔裤,但是上身却赤着膊。柔和的光线衬出他性感而光滑的皮肤,他没有肚腩,这实在有些难得。他走的时候,笑了一下,其实他还有些孩子气。他把一沓钱扔在了床上说,我是第一次。我笑了。他很认真地说,真的,请你相信我,我是第一次叫小姐。我说你知道吗,我也是第一次做小姐,你信不信。他愣了片刻,好象在想着我倒底是不是第一次做的小姐。我大笑起来,掏出了“爱喜”香烟,用火机点燃了那几张催款单。我说你信吗,我做小姐只是为了用卖身的钱去救一个并不爱我的男人。他看清了那是医院的催款单,他看到了蓝色的火苗,像一只小巧的手,把那几张单子卷了起来。他说我相信你,你一定要苦衷。他又从袋里掏出了一沓钱,扔在床上。他说我今天就回纽约了,我一直生活在纽约的。我回去是去结婚的,我妻子是新西兰人。

我无意去知道他的妻子是哪儿人,这与我是无关的。这个清晨,腰酸背痛的我和这个男人在走出酒店时,突然一把抱住了他,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轻声说,相遇是缘,从今天后,我是堕落的天使。他显然没有防备我突然之间降临的一个吻,傻傻地站在酒店门口。我拢了一下被风吹散的头发,走进了街上的人流中。我像一条小小的鱼,混在人流中显得那么孤独与无助。

半小时后我站在了夏天的病床前。他还在酣睡着,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闪动了一下,落在那上面的阳光就破碎了。他没有醒来以前,我又离开。我只是看了看他而已,我只是在某个清晨,在心里对着这个男人说,以后,你千万别突然变得爱我。你把我一步步推向爱的边缘,今生,我们无缘。

洪四带着潘安一起出现在爱琴海,他们一共来了六个人。我站在走廊上,把自己的身子斜斜地靠在墙壁上。我在抽烟,我在抽“爱喜”香烟。我看到迷离的灯光下,那么多的小姐窈窕的身材。她们的腰裸露在外,她们的腰那么细小,皮肤呈现出一种青春的光泽。我吐出一口烟的时候,看到了白白净净的潘安。他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他走过来轻声说,四哥今天晚上点你,你跟我走好不好。这时候洪四出现了,洪四身后还跟着一言不发的四个人。洪四也没说话,他只是用一双阴沉沉的眼睛看着我。我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烟。把烟都抽完了,我丢掉了烟蒂,跟着洪四去了他们那个叫“拉斯维加斯”的包厢。这是一座有名的赌城的名字,洪四是不是想在这个赌城里赌一把?许多人都在赌着命运,但是有多少人能够赌赢了。我想到了拉斯维加斯的夜晚,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夜晚,有那么多人在赌,在跳舞和唱歌,吃东西,狂欢,作爱。洪四坐了下来,说,陪我唱歌。我说,好的洪老板,我会让你尽兴。

那天晚上我唱了许多,从《至少还有你》到《你看你看月亮的脸》,《从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到《我想有个家》。我也喝了不少啤酒,啤酒让我的肚皮发胀,让我的身体里像长满了豆芽一样发胀。洪四一直看着我,看着我一个人在包厢里疯疯癫癫的样子。我看到服务员送进来十二小扎鲜啤,洪四站了起来,说,童小姐,今天我们六个人每人敬你一杯酒。我冷笑了一声,我说你不会是想害我吧,害我也用不着用酒来害。洪四从口袋里掏出了六沓钱,洪四说,我们有酬劳的,你喝不喝由你。

我说当然喝,为什么不喝,大不了把肚子给撑破。喝完第一扎,我的肚子就胀了。我把一沓钱移到自己的面前。喝完第二扎,我吐了,我是吐在包厢里的,酒的酸臭气味在包厢里弥漫。我又把第二沓钱移到了自己的面前。当我把钱全部装进自己的口袋里的时候,我已疯得不成样子了。洪四没有想到我会有那样的酒量,我的肚子喝得滚圆,一次次地往卫生间里跑。

洪四说,你不怕把自己给喝死吗。我说不怕死,我觉得自己的生与死,好象并不是很重要的。洪四说,你真贱。我说是的我贱,这话我早已说过了。洪四有些愤怒起来,他的嗓门变粗了,他说你为什么要贱?我也站了起来,大着嗓门说,我贱不贱与你是无关的,我们都是国家的公民,我和你是平等的。你不要对着我吼。洪四稍稍安静了一下,他说你再来一大扎啤酒好不好?我说给多少?他说五千。我拍了一下胸膊,垂着头说,拿酒来。

这一扎酒把我给喝晕乎过去,像云里雾里飘着似的。五千块钱并不厚,很薄的一小沓。洪四一扬手,把五千块钱撒向了空中,像飘飞的五十只蝴蝶。五千块钱落在了地毯上,我俯下身去捡的时候一不小心跌到在地。这时候我知道,我一定不可能爬起来了,我已经烂醉如泥。洪四的一只脚踩在了钱上,我一点点地用手小心地抠着他脚底下的钱。我醉到了,我醉到的时候知道自己能俯卧着,把所有的钱都压在肚皮底下。我对洪四露出了笑脸,我说洪四,你知道吗,我今天挣的那么多钱,可以给夏天换几次血。

洪四绝望地嚎叫了一下,他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潘安和其余四人看看洪四,又看看我,匆匆避开了。我趴在地上不能动弹,能听到脑筋在跳的声音,很像是从遥远之地走来一个巨人,发出很响的脚步声似的。洪四哭了,洪四说童瑶,是不是我又输了一次。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而我的心里在想着一定已经自己上床睡觉了的夏花,想着现在大概在听CD的夏天,想着“输”与“赢”两个字。什么才是输,什么才是赢,爱怎么可以是输输与赢赢,得失与错落。爱是一瞬间像浪一样的美妙感觉,那么一生之中有几次会是惊浪卷着风雨拍向岸的风光。

洪四垂着头离开了“加斯维拉斯”,他对潘安耳语了一句,潘安就把我送到了家里。我想一路上我都无知无觉,潘安用我的钥匙打开门的时候,大概是午夜一至两点。而夏花竟然没有睡,站在门边。我没有说话的力气,但是我听到了夏花的话。夏花说,隔姨,我在等你,你不回来我睡不着。许多钱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滚落在地上,是从我的怀里跌落下来的。夏花的脸上浮起了笑意,夏花说,爸正等着钱用呢。

夏花你知不知道,你爸等的钱,是阿姨卖身与卖笑的辛酸钱。

如果爱琴海真的是一座爱情的海,被海浪白色的泡沫包围着的爱情,被阳光蓝天与海水包围着的爱情,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那样的幸福,会让人昏昏睡去。无数个五彩的夜晚,被音乐和啤酒包围的夜晚,被小姐妹们白晃晃的身体晃动得躁动不安的夜晚,我冷眼望着来来往往大腹便便的男人们。肉欲才是爱琴海里涌动的惟一爱浪。我抽着“爱喜”牌韩烟,那种清凉的味道,让我的脑子在午夜时分越来越清醒。我告诉自己,“活着”两个字,多么难写。从古至今,都不曾改变。一个四十多岁头发微秃的男人走进了我的视线,他是一个朋友带他来的。他的名字叫陈志安,当然他走进我的视线的时候,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陈志安看了我一眼,走过去好多步了,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微眯着眼,将一口烟喷出来。我的身子骨像是锈住了,浑身有些难受,好象要把骨头拆一拆才会变得舒服似的。我扭了一下身子,陈志安又回了一下头,他笑了。他走了过来,他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喜宝,在爱琴海,我的名字不叫童瑶,叫喜宝。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我喜欢这两个字,有些喜气福气大气和孩子气。他说你跟我走好不好?我说好。

陈志安他们的包厢叫做铜锣湾,他挑了这样的一个包厢是因为他是香港人。陈志安不是一个大老板,他只是一个小业主而已。相反他在内地的朋友,却比他有钱得多。陈志安长得不像南方人,他的个子高挑,小眼睛,理着平头,穿着棉布衬衣和牛仔裤,一双休闲鞋。他是一个儒雅的男人,他说平时在研究佛学,家里还供了菩萨。我说你信佛?他说是的。他坐在沙发上两腿张开,两只手放在两腿的前方,相互交叉着。这可能是一个男人的经典动作吧。那天我和他唱了很多首歌,他的吐字不太准,但是唱得很认真。而且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上去居然有些腼腆。

那天晚上我的心情稍稍有些好转,突然觉得长自己十多岁的男人,该懂得女人。我给陈志安留了电话号码,我把电话号留在了他的手心里。然后他给了我五百块钱的小费,他和朋友们一起离去了。我是步行回家的,回家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我不知道夏花在这个时候有没有睡着,我不知道夏天在这个时候,是否受着病痛的折磨,我知道他有一种坦然的心态来看待自己的病。我沿着这座城市的江边行走,电话响了,是陈志安打来的。他说我是陈志安。我说陈志安是谁?他说就是刚才在歌厅里一起唱歌的。我说噢。我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他吞吐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睡不着,你可不可以来我的房间。我住在香江大酒店505。我笑了,我说我得想一想。一阵风吹来,身体里苏醒了一粒芽。最后我说,好吧我过来。这时候我真正地记住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名叫陈志安,是个小业主。

陈志安给我开门,他显然有些激动。我把身子靠在门边,看着他相互合着手掌不知所措的样子,觉得有些傻。我说,你想要我?他愣了一下,后来点了点头,他一定没有想到我居然如此直白地说他想要我。我把身子靠在了他的身上,我的脸就贴在他有些温软又有些糙的棉布衬衣上。他的心跳声,像遥远的脚步,像一个古人踏歌的声音,传入我的耳膜。我觉得真是莫名其妙,我说你喜欢我?他点了点头。我说那么来吧,让我们做爱。我把手伸到了下面,他好象很痛苦似地闭上了眼睛。我一定疯了,一定是疯了,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如此放浪,我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妓女。

我们一起洗澡,相互揉搓身子,相互唤醒了身体里沉睡的种子。一个念头,像邪恶的花朵,在暗夜里开放,有罂粟的味道。身子还没有擦干,他就把我抱出了浴缸,两条赤裸的鱼跌到在床上,先是跳跃,然后缠在一起。两个人的天空,像是下了一场又一场的雨。有时候是和风细雨,有时候是倾盆大雨。我把自己的身体打开了,迎接着发自身体本身的畅快。天亮时分,我离开了酒店,走在清晨的风中。我清楚地记得离开酒店的时候,陈志安掏出了钱包。他慌乱地掏着钱,说谢谢你让我快乐。他掏出了一沓钱塞到我的手里。我接过了,仔细地点了点。一共是六千四百多元。我把这些钱举起来,手一松,这些钱就像一枚枚秋叶一样飘落到我们的脚边。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没穿鞋子,钱落在脚背上的时候,有种麻酥酥的感觉。我说我需要钱,但是今天我不卖,今天我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你要知道不只有男人需要,女人也需要的。女人如果得不到需要,也会疯掉。我也谢谢你,令我快乐。

陈志安张大了嘴巴,他觉得不可思议。我说,你不要那么傻愣愣地看我,我只是也刚好需要男人的身体而已,就像你刚好需要我的身体一样。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一个荡妇?陈志安摇了摇头,他的头还没有摇完,我就把门给合上了。我没从电梯走,我光着脚丫拎着一双鞋从安全出口下了楼。经过大厅时,门僮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一个拎着凉皮鞋的女人走出了感应门。早晨的风那么清凉,让我落在大地上的脚底板,涌上了一股凉凉的地气。

我直接去了医院,站到夏天的病床前时,他还没有醒过来。这个看似坚强的男人,眼角居然挂着一滴泪。是思念花无依?还是为自己的病而伤心?我伸出的中指,把他的那滴泪给擦去了。我没有想到自己会为一个男人擦泪,更没有想到自己擦去的是一个根本不爱我的男人的泪。我对自己的付出没有丝毫怀疑,只有一个信念,就是等他病好了,回到胡杨的秋天拉琴。让他专门为我拉一曲琴,算是感谢我。得不到爱,那么,我是一个需要感激的女人。

我去了缴款的窗口,交了一笔费用。我难以想象如果不是我的苦苦支撑,夏天,他会不会还在人世。然后我回到家里,夏花已经起床了,她刚喝过牛奶。她说阿姨,你昨天晚上没有回来,我睡不着。我搂着她。我说阿姨真想做你的妈妈,但是阿姨做不成你的妈妈。夏花用嘴在我的面颊上亲了一口,夏花说好阿姨,夏花也希望你能做妈妈。

送夏花到幼儿园回来,沉沉地睡了一觉,睡得像死去一般。我才知道,昨晚和陈志安的缠绵,让我的身体很累。我想到了洪四,他是我第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正在我的生命和记忆里淡去。但我深知,也许这个世界上,爱我最深的又恰恰是洪四。因为我深信,如果为了救我需要献出生命,那么洪四是那个愿意去死的人。而我却又愿意为夏天做任何事,对于洪四来说,这是多么的不公平。

晚上陈志安又来了,是一个人来的。我仍然把身子靠在走廊的墙上,陈志走过来说,我又来了。我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晃荡着身子边吐烟圈边跟他到那个叫铜锣湾的包厢。我们没有唱歌,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说他的太太早亡,有过几任女朋友,但都没有结果,现在孤身一人。他问我可愿跟他去香港,并嫁给他。我笑了起来,我说我是一个小姐,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陈志安一脸诚恳,说你是不一样的,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你是一个好女人。我笑了,我说你知不知道我深爱着一个男人,他对我自私,只知索取不知回报,但是我仍深爱着。如果你知道我深爱着一个男人,你还会愿意要我?陈志产安的脸上涌起了失望,但是嘴上却说,在你还没有嫁人以前,不管你爱谁,都无关紧要。我等着你的消息。陈志安站起身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沙发上呆坐。电视屏幕上穿比基尼的女人做作地走来走去,画面上还配上了歌词。我不知道碟片里放那么多比基尼是给谁看的,如果是给男人看的,那么,难道女人就不唱歌了?女人看什么?

一个晚上,陈志安来了,和我聊天,聊他的童年和少年。

又一个晚上,陈志安来了,和我聊天,聊他的婚姻,和曾经相爱但却不幸去世的太太。

再一个晚上,陈志安来了,和我聊天,聊他以后会怎么样地生活,会守住我,要一个孩子,做一份小生意,享受天伦。如果我不愿意去香港,他可以来内地。如果我不愿意工作,他可以养我。如果我不开心,他可以哄我。如果我肚子饿了,他可以做饭,或是叫来外卖。最后陈志安说,我希望年纪大了的时候,陪着一起晒太阳的人,会是你。那个时候,我们牵着手,什么话也不说,心也会是相通的。陈志安的最后一句话令我感动。我是女人,总是希望有个归宿。我说你是不是疯了,想要一个小姐做太太。陈志安说我没疯,你不是一般的小姐,或者你根本不是小姐,你只是因为艰难的原因而出来陪唱而已。谁都有艰难的,在艰难的时候,谁都会想尽办法。我说,那么陈志安,你让我想一想。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一年。陈志安咬了一下他的厚嘴唇,说,好,我一定等你的回音。

洪四爱着我,我爱着夏天,夏天爱着花无依,这些算不算爱情?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爱上一个近三十岁的女人,算不算爱情?如果算,那么爱情为何让人如此为难和如此费解如此不可思议。如果不算,那么,爱情又到底是怎么样的?没有人能告诉我,亲爱的行走着的风,你能告诉我吗?

夏天给我来了一个电话,他的声音低沉中含着谦卑。那时候我刚从午睡中醒来,手机就放在枕头边。我打开手机,夏天的声音传了过来。夏天说,童瑶,我明天出院了。我的态度有些冷淡,只是说,那好呀,出来后好好养病。夏天说,你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我什么都知道,你付出了那么多,这一生我不能回报。如果有来生的话,让我做你家佣人,服侍你。我笑了,我说你这么一个大男人说这样的话,你这么一个从不肯低头的人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生活不是电影,背背台词就可以了。生活多么艰难你知道吗?夏天没再说什么,他关掉了电话。我抓着话筒傻了好久,最后把话筒扔在了床上。我在床上生了一个下午的闷气,我没有欠他什么,但是他却可以这样的对我。像是报复似的,我给陈志安打了电话,我说,陈志安你过来,我想和你作爱。

第二天,我还是叫了一辆车去接夏天。我是带着夏花一起去的,夏花一定要穿新衣服,并向老师请了假没去上学。夏花说阿姨你化一下妆好吗。我说好的。我涂了口红,画了眉。画眉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酸了,我想起了张敞画眉的典故,每一个女人,其实都要得不多,只要一生之中能守着像张敞那样的一个男人,就已经足够了。问题是,哪儿去找那么多的张敞,张敞只能活在女人的梦想里。夏花又说,阿姨,你能帮我也打扮一下吗,在我额头上点一粒红痣。我说好的,我在筷子的一端涂上口红,然后用筷子在她额头上点了一粒红点。这个时候我想,夏花那么深地看着她的夏天爸爸,就像夏天那么深地爱着她的妈妈花无依一样。我的鼻子一下子酸了,他们都活在深爱里,他们被深爱浸泡。而没有那一个男人,让我被深爱击到,让我在深爱里昏睡一百年。

我带着一些钱到缴费窗口结账的时候,里面一个脸上长着一粒大黑痣的女人说,有人交了十万块钱进来,说有一个女人会来结账的,扣除应缴部分外,多余的全部退还给那个女人。我想你一定是他说的那个女人。我说,那人是什么时候交钱的?她说,刚才,十分钟以前。我说那人是不是长得有些瘦。我以为是洪四,我想一定是洪四,所以我才问她那人是不是很瘦。她说不瘦,也不胖,脸色白净,是个小白脸。戴着墨镜。我说他有没有说什么?她说,只说了一句话,他说嫂子真是不开窍,她会后悔一辈子。我说他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话。她显然有些不耐烦了,说我怎么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结账吧结账。

我知道那个人一定是潘安,一定是洪四让他来的。我把八万多块钱装在了一只黑色塑料袋里,我知道夏天还得定期做化疗,这些钱可以解燃眉之急。我拉着夏花的手推开夏天的病床时,看到夏天已经换下了病号服,穿着自己的一件蓝色衬衣。看上去他精神了不少,胡子也刮了。他送给我一个笑容,笑容里弥漫着阳光的气息。他抱了我一下,又抱了抱夏花。我笑了,我说你算是施舍吗。他摇了摇头说,不是,你像我的亲人一样。

这个下午我帮夏天打扫家里的卫生,家里已经积满了尘土。我用抹布擦洗家具,用扫把和拖把打扫卫生。夏花也忙得屁颠颠的,其实她还什么也做不了,但是她却做得异常的开心。也许一个失去了父母的人,对给予自己第二次生命的人,一定是爱到极致的。我看到了屋子里的许多尘土飞扬起来,尘土下面藏着夏天的许多从前,或许是拉小提琴时的一个跌落在地的音符,也或许是某个女人来他房间时的一场缠绵。这样的想象,让我对这些尘土倍感亲切。这些尘土让人喉咙发痒,它们钻进了我的鼻腔。夏天一直定定地看着我,我卷着袖子,戴着一顶报纸织起来的尖角帽。我的脸上淌着汗,身上粘乎乎的汗水贴着衣裳。一直到黄昏,总算大功告成。

我把夏花抱进了浴缸里,我和夏花一起洗澡。在浴缸里,夏花一直盯着我的身体好奇地看着。我笑了,为她的可爱。我说夏花,你妈妈是不是这样子的。夏花点了点头说,妈妈和你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我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抱起了她小而瘦弱的身体,她是那么白净,让人感到了一种无瑕。我在她的皮肉上涂着沐浴露,我为她洗去身上的尘埃。她的手举起来又落下去,落在我的乳房上,轻轻抚摸着。我说,夏花你长大以后也会像阿姨一样的。女人的身体,是美丽而圣洁的,只是你还小,你还不懂。再过一年,你就上一年级了。再过十年,你就上中学了。那个时候,你会懂的。我放下她,看着水花在她的身上飞溅。我把自己的身休靠在了墙上,我开始抚摸自己。身体的神秘之花,在发出来自天籁的音乐,正在一个盛开的过程中。女人的青春那么短那么短,而我的青春正像一束光线一样,快速地远去。我想要抓也抓不牢的。除了青春以外,还有爱情。

夏天一直坐在客厅里等我们出去。我和夏花两个潮湿的女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夏天搂过了夏花,然后对我说,童瑶,我以为对夏花好,就是对花无依的一种爱。现在我才想到,我是多么浅薄,多么的娇揉与造作。其实你更适合作夏花的妈妈,如果我活得不长,如果化疗没有效果,那么我现在请求你,帮我带大夏花。这时候夏花忽然流下了泪,她一句也没有说。这个六岁的孩子,一定已经别的孩子早十年开始承载许多的东西。我说不许你以后再说这样的话,你怎么可以对自己那么没有信心。我还要看着你活下去,听你用小提琴拉《爱的喜悦》与《爱的忧伤》。

夏天把头抬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一把小提琴上。那把小提琴,已经暗哑,已经很久没有发出声音。它那么寂寞,像一个暗夜里的女人,像一朵神秘而孤独的花朵。

我去找洪四。我想我一定有必要找一找洪四,我想要弄清楚的是,谁在医院的缴费窗口为夏天交了十万块钱。第二天的上午,我来到洪四与我曾经的住处。我看到楼下停着许多辆警车,我就知道,洪四现在不太妙了。我站在不远的地方,心吊在了喉咙口。警灯闪烁着,许多穿迷彩服和黑色警服的警察站在楼下。一会儿,四个警察扭着一个人出现在楼下,这个人当然是洪四。警方居然出动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台车,看来洪四也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了。洪四的脖子,向一边扭着,可以见到他脖子上暴绽的青筋。一个警察在他腿上踢了一脚,洪

四扭过头,用愤怒的目光盯着警察。那警察向后退了一步,又踢了洪四一脚,吼道,瞪什么眼,你有得苦头吃了。我想那警察的话是对的,等待着洪四的,一定是一种苦。

洪四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的胡子好象很久都没刮了,看上去苍老了不少。我离开的那么多日子,他一定孤零零地生活着,一定对我心生怨恨。我相信他对我是全心全意地爱着的,我轻轻叫了一声,洪四。洪四没有听到。我又叫了一声洪四,再叫了一声洪四,我叫了许多声的洪四。在洪四刚要跨上车门的时候,他听到了我的喊叫,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我突然觉得心酸,一个一直以来都要强的男人,现在就要被关进铁窗。他笑了笑,笑中有些凄苦。那个踢了洪四两脚的警察,一把按住了洪四的脖子,把洪四推进了车里。警车响起了警笛,开走了。洪四和警车一起消失,也许,洪四在我的生命里也消失了。

我呆呆地在洪四的楼下站了好久。许多人都在围观,一个脸上擦着白粉的老女人在兴奋地介绍着洪四是如何的作恶多端。我有些反胃,我看到她的身上穿着运动服,腰上还系着一只腰鼓,看样子是刚和一群大娘敲腰鼓回来的。我说请你闭嘴。她愣了一下,停止了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是在和我说话吗。我说是的,我请你闭嘴。她说,为什么要闭嘴,你是什么东西,你是王母娘娘吗。

我走过去,一脚踢在她腰间的腰鼓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响。我说你再说一句,我一定会撕烂你的嘴。我的头发散乱着,脸红红的,像是要和她决斗一样。她一下子傻了,没有开口,也没有还手。人群里哄笑起来,我在哄笑声中拍了拍手掌,像是一场战争胜利以后班师回朝的样子。我向楼上走去,走到了六楼。六楼上有一间大大的四居室房子,有一个屋顶花园,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是我喝水,睡觉,方便,看电视,打电话,和洪四做爱的地方。现在这个地方的铁门上,贴上了公安局的封条,封条说,童瑶,你现在不可以进去了。

我就坐在楼梯上发呆。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让我一点也不能把握自己。我爱的人,我仍然那么深地看着。爱我的人,让我感到无比的歉疚。我一直坐到中午,是咕咕叫的肚子让我下了楼。在楼下,那群看热热闹的人已经不见了,我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人。他的名字,叫潘安。潘安坐在一辆吉普车的发动机盖上,盘着腿,像一尊菩萨一样。他也看到了我,他冷笑一声说,现在你满意了吧,现在四哥被抓进去了,你满意了吧。你这个没情没义的婆娘。我说你别和我说话,你如果想要和我说话,请你先去刷牙。潘安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挡住了我的去路。我说你想干什么?你最好马上走开。潘安没有走开。他的两只手插在牛仔裤袋里。他说你有没有良心,四哥一直惦念着你。你知不知道,你离开以后洪四从来都没有去找过一个女人。有一次我们的兄弟六指为他叫了一个小姐,被他骂了一顿。昨天他拿出了十万块钱,让我到医院里去帮你那个小提琴手交医药费。你想一想,他居然出钱去救他的情敌。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做得到。

我不再说话了。潘安的话已经证实了我的猜想,果然是洪四让潘安去交钱的。我无话可说,因为我不知道对潘安说些什么。也许爱一个人,就是心甘情愿地无休止付出。我说潘安,我离开洪四,不能说是谁对谁错,是因为我爱上了别人。你也会的,有一天你也会爱上别人,那个时候,你才会知道一切都是那么无奈,难道和自己已经不再爱了的人在一起,就是有情有义吗?

潘安的身子侧了过来,他让我走过。我走出去很远了,还看到潘安站在原地。也许对于洪四而言,潘安已经是最好的兄弟。一个曾经爱过的人,被警察抓走了。一个我爱着的人,现在仍然不温不火地守着女儿夏花,守着一把小提琴,守着自己的病体。那么,如果两个男人都与自己是无关的,我的前方又会是哪儿呢?女人,最大的弱点是每一次爱来临的时候,总是不能把握住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