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枫桥的生活令我平静。我把手机给关了,就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络。没有人会知道我生活在枫桥,没有人会知道我常陪着外婆说说话,吃外婆给我做的小菜。没有人知道,我陪外婆晒太阳,陪外婆去一座叫小天竺的寺院烧香。我像一个在外打工突然回到小镇里的居民一样,无所事事,身体一下子胖了不少。外婆的笑容多了起来,她喜欢我和她开玩笑,讲一些城里的笑话给她听。她担心我的城里生活,担心我血肉模糊的样子。她还是一个目光锐利的人,因为有一天我和她一起在院子里喝茶的时候,她突然说,傻孩子,燕子已经不是你的女人了,燕子已经和你朋友好上了。有五种人,要遭雷劈。抢了朋友女人的男人,是其中一种。
我呆呆地说,是吗。我想我的心一定要痛起来了,我要按照碰到此类事后的既定程序办事。我想快些心痛吧,快些心痛。但是心却一直没能痛起来。这时候我才知道,一个叫燕子的丰满的让人想入非非的女人,可能只是我生理上的女人而已。在我的生命里,她的重量,等于一枚羽毛。我突然为她感到悲哀,一个在自己男人心里无足轻重的女人当然是悲哀的。同时我也觉得我是一个可耻的人。我可耻,是因为我不是一个好男人,是因为我居然对燕子的背叛会无动于衷。
我说过半年以后我会回到城里的。半年以后,已是暮春。我想我对杭州,大概在半年之中有了陌生感。我始终想不起西湖边垂柳在风中婀娜的模样,所以在一个黄昏,我说,外婆我想回城了。我对外婆说,我要回城去了,我不想再在小镇生活了。我的声音轻飘飘的,飘起来又落下去,落在外婆的耳畔。外婆老了,但是她的耳朵并不背。外婆正在井台边打水,她的水刚好打到一半,塑料桶就悬在半空中。她突然不动了,也没有看我,眼泪却一下子下来了。我没有说安慰的话,也没有替她去擦眼泪。我只是走过去,把一桶水帮她给提了起来。然后我抱住外婆,抱住我至亲的亲人,轻拍着她的背。我说外婆,我会来看你的,你还要活好几十年呢,我讨老婆时要来接你,我要你帮我照看孩子呢。外婆终于笑了起来,像一个大孩子似的,她把眼泪都落到了我的肩头。我想,其实我是外婆的生命,而不是我母亲的生命。我母亲的生命,给了化肥厂里的工人。
我踏着暖洋洋的春光回到城里。走进那条熟悉的弄堂,打开我父母亲留给我的老旧的一间两层小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我环视着四周,环视着粉尘的一场舞蹈。阳光直直地从窗口跌扑进来,跌扑在木地板上。我把行李丢在地板上,行李落地的声音很沉重,行李扬起了一蓬灰。灰尘钻进我的鼻孔,所以我在房间里打起了响亮的喷嚏。喷嚏声里,我一屁股坐了下来,坐在一堆粉尘里,坐在一堆往事里,坐在一堆霉味里。很久,也许是两个小时,也许更久,反正我提起精神从地板上站起身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暮黄昏。我推开窗,看到了夕阳。夕阳与木窗之间有着太多的亲近,我想,我的生活又要重新开始了。
第二天我打扫屋子。整整一天的时候,我都在擦洗扫拖,把一楼一底搞得窗明几净。这儿到处是老城里的民居,也许某一天这儿会因为市政建设而夷为平地。我喜欢小小的阁楼,我在阁楼里可以上网聊天泡美眉,可以听音乐,可以睡懒觉。阁楼是我的一个壳,就像蜗牛的壳一样。我在壳里,安谧,并且有安全感。傍晚的时候,我叫来外卖,洗了一个澡,坐在木地板上打开了啤酒。我想要和自己干杯,我想要找一份工作,想要有一个新的开始。比如离开以前生活的圈子,断绝和所有兄弟们的来往。我不想再要刀光剑影,我的骨子里,是一个瘦弱而虚伪的小男人。有时候,我甚至幻想要有一个家,一个妻子一个孩子,我挣来钱三个人花。然后,在云淡风轻的日子里,把他们带到枫桥小镇外婆的院子里。这算不算世俗?
我在喝着啤酒,喝了一瓶又一瓶。我的酒量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大概五六瓶是不会醉的。我打开第五瓶酒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宽大棉衬衣卷着袖子的男人,一个穿着牛仔裤的男人,一个穿着安踏运动鞋的男人,一个眼睛里含着太多忧伤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楼梯口。他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望着我。我看到了他脸上的一道并不很醒目的疤。他的喉咙咕咕地欢叫着,很久以后才发出一个音节,小门。他叫出的“小门”,有那种变了声调的嘶哑。我没有答应,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很长时间里,我们在黄昏的老屋里对视着。两个男人的对视,像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对视一样。前者是友情,后者是爱情,或者欢爱之情。
这个男人,叫做阿德。阿德慢慢走到了我的身边,我发现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异样。燕子说他的脚筋受了伤,那么他一定是有些瘸了。在我身边站了很久以后,他缓慢地坐到在地板上,打开一瓶啤酒喝了起来。我望着他,望着半年前形影不离的朋友。他说,小门你怎么可以半年没有音讯,你怎么可以把老朋友都给忘了。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说完这句话,他就把一瓶啤酒给一气喝了下去。我想我应该安慰一下这个男人,我说我没有忘,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阿德冷笑了一声,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阿德说,我天天都来这儿看一次,看你有没有回来。今天,我总算发现,封了半年的门,已经有了打开的痕迹。我说阿德,不是我不想联系你,是我想要离开这个圈子,我想要安静的生活。阿德不再说话,他灌下了第二瓶啤酒。这样的灌法,我害怕他醉去。我说你别这样的喝法,会醉的。阿德抬眼看了我一眼,说醉有什么了不起,对于我这样在刀尖里行走的人来说,死都没什么了不起,醉还有什么了不起?